年末的时候,我又遇见了H。
生意如同植物大战僵尸,来的时候总是一大波靠近。店里忽然涌来很多人,老金回家了,只有我自己在招架。有人开口说话,声音沙沙的,像雨点急切的打在铁盆上,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闻香未必识女人,听声音可以辩雌雄,我就知道是H大驾光临。
H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大眼睛忽闪着,很是帅气。一波顾客陆续离开,我跟她打招呼,说着她儿子又长高了,H赶紧让儿子叫阿姨,儿子眉毛一拧,眼神忽然戒备,脑袋扭到一边,仿佛眼前的阿姨是个老僵尸,他坚决不叫不看。
小孩子是庄稼的苗,几年不见就拨高了一大截。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儿子时,那个小布点的脸,忽然清晰的打开了记忆里一个无关紧要男人的画面。那张脸上的五官,完全克隆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只是,那些浓烈的五官,长在一个被岁月侵袭的男人脸上不见得多么出彩,长在一张在尚未遇见世界的孩子脸上,竟然无比生动美好。这个小男孩,生的如同画上的娃娃,让每个做母亲的心生喜欢恨不能抱过来啃一口。只是,小男孩面对陌生人像刺猬,随时呲牙咧嘴怒目斜视,叫人靠近不得。
都说天蝎座的女人宛若半仙,有很强的直觉。纵然我在老公眼里笨到像宫斗戏里烧火的嬷嬷,私下里,我对自己偶尔的料事如神孤芳自赏一番。
我再次见到H母子,H母子正在对面的鞋摊前坐着,一同坐着的,还有小男孩的原版人物,我记忆里知道的一个人物,江湖上人称彪哥。彪哥要走了,小男孩抱着他的腿,像壁虎贴着墙面,哭闹着不让走,H哄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儿子从男人的大腿上分离。
我目睹了一场苦情戏。然后,H带着孩子来我店里避开彪哥,以缓解下孩子哭闹的情绪。H小眼眯着,脸上挂着招牌笑容:这孩子,可恋着他爸了,他爸忙,哪有时间整天陪他。
是的,彪哥很忙,他是本地最有名的建筑商,他伸出手,几乎一巴掌涵盖了本地所有市政工程。
记忆有很多残片,忽然在那一刻全部衔接起来,叫人觉得生活是一出麻辣剧。
人生第一次打吊瓶,是结婚后某次重感冒。
居然和彪哥临床。他斜躺在那里,巨大的身躯占满了白色的床铺,眼睛闭着,即使天仙从他眼前飘过,他也懒得睁开眼睛,看起来对一切女色是绝缘体。没有人陪他打针,我和他一样是孤家寡人。
上班时代,彪哥伟岸的身影曾经在我们单位里晃过。那时候他的建筑事业还没有扩大版图,他大约四十多岁,不爱说话,看起来一脸严肃。他承建了我们单位的一些工程,我作为一名新来的预算员,审过他们的预算。记得预算做的潦草,水分漫过金山。本想大刀阔斧砍掉水分,领导递过话来:差不多就行。一句差不多,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领导让你往东走你根本不敢往西去。
因为是棋子,即使病床上的彪哥睁开眼,也未必知道眼前的小妇人曾经经手过他的预算。
重感冒的小妇人约会周公。恍惚间,被阵阵说话声惊醒。
一个女人背对着我,扎着高高的马尾,背影很瘦,和彪哥说话。女人一说话,嗓音沙沙。因为故意压低声音,像春夜里蚕吃桑叶。
女人沙着嗓子说:彪哥,我这几天都不爱吃饭,人都瘦了一圈。打完针你带我去吃排骨去吧,转盘西北角新开了一家酱骨饭店,肉到嘴里不用狠劲嚼,又酥又软又香的,好吃的很。好不好啊,彪哥。
女人沙着嗓子说:彪哥,告诉你一件事,小魏的手机前天被人抢了,她好一个哭啊,不是心疼手机,是吓着了。人家老李二话不说,马上买了新的给她,可会哄她了。唉,世道越来越不安全了,骑个电动车都被人盯上,这样吧,你给我买辆QQ开着,反正也不贵,几万块钱。好不好彪哥?
女人沙着嗓子说:彪哥,老李答应给小魏买个貂,东北女人就是爱穿貂,要是我穿了,肯定比小魏还好看,我身架子小巧,皮肤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你也给我买一件吧,要不人家会说你彪哥小气,好不好,彪哥。
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女人通过撒娇达到某种目的,低层次的是钱物,高层次的是索爱。撒娇是一剂春药,搞得男人晕头转向。
感冒的彪哥像只病猫,本来就晕头转向的,不知道女人的春药有没有让他精神焕发。大部分他时间沉默着,偶尔吐出几句老家话来,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了。更多的时候,就是这个嗓子沙沙的女人不停的在说,不是吃就是穿,按照中学语文归纳提纲要领,一句话:要东西!
隔墙有耳,瞬间明白了有钱的土财主哪怕生了包公脸,个个需要小妾来烘托,只是,如今的小妾,既不会琴棋书画,也不如旧时女子对老爷那般殷殷体恤,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一句关于关心病体的话语。
多年后,有个粗着嗓门说话扎着高高马尾的女人在商业街开店做生意,我们得以熟悉,有狐疑划过,但是不敢对号入座。直到见到那个如同克隆一样的小男孩出现,我才明白一件事,原来彪哥还算是有情有义的土财主,当年病榻前撒娇的女子,已经为他生了儿子。
彪哥的女人从生了儿子后,开始横扫小生意界。她开过女装店,男装店,童装店,甚至,在假装顾客频频考察我们店铺后,立马横杆开了一家新内衣店。都说同行是冤家,成了内衣店老板娘的H自此不再跨进我家大门,偶尔从门前探头探脑,我对着她打招呼:美女,进来聊聊。
有一次碰巧和她同车去济南。车上有两个奇怪的内衣店老板娘,圆脸的上车就睡,一直昏睡到济南黄河大桥。长脸的上车就开始说话,一直沙着嗓子说到下车的那一刻。
即使她有雄厚的资金做背景,H的内衣店,不到一年就关门大吉。她所有的店铺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光景。
撤出战场时我遇见她,她感慨道:做生意太累了,我老公心疼我,不让我做了。
也许,H一撒娇,彪哥就晕头转向了。
很多女人将她们的青春挥霍的一塌糊涂,然后以一场婚姻来埋葬所有的不堪,洗手汤羹隐藏市井。H在彪哥这棵大树下已经乘凉很久,不知何时能爬上大树修成正果。连著名的赵姨娘都等着红二代的大婆子归西后结婚再离婚,女人再强大,也需要婚姻这个壳。
某天,和当年装修店铺的师傅聊天。他已经不屑与干这些杂七杂八的小活了,那时候正承包了一个大点的装修工程,这个工程,是本地著名的建筑商彪哥分包给他的。彪哥吃肉,他喝汤,如此而已,已经不错了。
无论你将英文说的嘴巴疼偶尔在落地玻璃的餐厅里优雅的搅动着咖啡还是穿着流光溢彩的晚礼服猩红嘴唇品红酒,女人的本质就是二丫彩凤和小丑蛋,所以,女人有一颗八卦的心毫不奇怪。老板娘这样烟火气浓重的女人尤甚。
我对装修师傅的八卦包袱抖开就是:土财主对莺莺燕燕总是换来换去,为毛彪哥还是那个沙哑嗓子不算国色天姿的H?
师傅说:你以为彪哥不烦啊,早就烦了,这女人不是上吊就是跳楼还要割腕,非要跟着他,没办法啊,后来有了儿子,更离不开了。不过彪哥大婆子也不是吃素的,婚坚决不离。大婆子住别墅,小婆子住楼房,彪哥等于有两个家。
一直以为H撒娇就能笼络住彪哥的心,没想到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一大胖小子的俗套。厌倦总是人性常态,过去是索物,后来索爱。在情爱的市场上,女人的另一个名字叫贪心。
我在这个年末见到H。她还是打扮精致,皮草加身,颧骨突出腮红很深,小眼睛眨动的频率很高,据说,眨眼频率高的女人内心世界是游移的,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刮风,窗户纸会哗啦啦作响。
花九块九领了一纸证书的婚姻有时候也是晚市的萝卜,越来越没有光景。不知道H坚持的道路有多少曲折。女人,无论是妖娆风情的狐狸,还是温吞如青蛙的,说到底是为情而生的,追求精神之爱也好,掏光男人口袋里的银子也好,无非是渴望被重视被疼爱被依赖的温暖。
H带着儿子离开我的店铺时,H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儿子说:跟阿姨说再见。
彪哥的翻版像个小刺猬,眉毛一拧,别过头去,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
这个孩子是紧张的。仿佛眼前的阿姨是个老僵尸,母亲的一切礼貌教导都是白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