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有根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应采莲关了电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拎起桔红色的Gucci包,最后查看了一下桌面。她轻盈地走过空空的楼层。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都是空的。她倒不是天天必须忙到这么晚,只是既然当上了部门经理,手下四五十号人,周围多少眼睛都盯着呢。上面松一寸,底下懈半尺,时时刻刻得绷着,给员工做出爱公司胜过爱家的榜样。
到了公司底楼,一推开的玻璃大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冻得她浑身一哆嗦,两腿一软,几乎被刮回去门里去。年轻时在东北读大学,大冬天清早起来晨练从没觉得冷过。真是年纪不饶人,如今身上可是没有一点热气了。
她迟疑了一下。身上薄薄的驼绒大衣和呢裙虽然看着漂亮暖和,却是抵挡不了真正的风寒。半裸的前胸虽说堆着一团丝巾,迎着风像被刀割一样疼痛。看来还得下血本买件皮草。她退后一步,吸了一口气,咬咬牙低头又冲进寒风里。
“I hate winter(我讨厌冬天)!”应采莲一边踩着欧式细高跟皮靴加紧往公司车库走,一边第一百次咬牙切齿地用英语嘟哝了这一句,。可恨的冬天埋没了她身上唯一的亮点---四十七岁依然曼妙卓约、凹凸有致的身材。从背后看,应采莲确实像一枝出水芙蓉,袅娜而挺拔。紧身衣裙裹住的细长腰肢,为了踩准脚下三寸长、小指头粗细的靴跟而款款有致地左右扭摆着。微卷的长发和彩色丝巾被风凌乱松散地吹起,散发着飘逸无主的气息,给陌生的眼睛留下无穷的遐想。
回到家里,应采莲的丈夫陈有根已经把饭菜端上饭桌了。屋里灯光明媚、温暖如春,桌上虽然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是盘大碗深热气腾腾,有荤有素营养又卫生。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正咚咚咚从楼上各自的房间里跑下来准备吃饭。应采莲揉揉酸涩的脖颈,对冬天的怨忿顿时消散了许多,板了一天的脸也渐渐松泛起来。
等应采莲换衣服卸妆完毕坐到饭桌边,陈有根早已哗哗哗扒进肚里大半碗米饭。两个孩子照例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偷偷伸到桌下在手机上发短信。陈有根嘴里含着饭菜含含混混地训诫着,可是两个孩子完全当作没听见。应采莲看了也是无可奈何,夫妻俩宠孩子宠惯了,从来不舍得说一句重话。“我们两个丑八怪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陈有根跟每一个朋友都不止一次地感叹过。不管他是真想不通,还是拐弯抹角在炫耀,反正听的人心里都明白,陈有根并没有一丁点质疑妻子贞操的意思,所以尽管放心地对他的自谦和幽默报以大笑,然后诚心诚意地夸一番陈家出奇漂亮的一对金童玉女。
只是应采莲每次听到丈夫这么别出心裁地夸孩子,总觉得有点刺心。事实上陈有根并不丑。除了个子矮点两腿稍稍有点罗圈,他面色红润五官匀称,前后左右都长得中规中矩。倒是应采莲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算是丑得惊天动地。她皮是黑的脸是糙的,眼如锅贴嘴似汉堡,从发型到衣着,任何爱美的企图都只能加重她的惨不忍睹。刚结婚头几年,陈有根半夜起来上厕所,都是习惯先闭着眼睛一顿乱摸,确定自己是背对着老婆,才敢小心地睁开眼睛。
后来年纪大了,丑小鸭终究没能变成美天鹅,但是岁月的杀猪刀也无法在她脸上找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比起同龄的人一天天一年年地青春消蚀越变越丑,倒是应采莲一成不变的本色让周围的人觉得是这个浮狂乱世中唯一可靠的东西。老朋友们偶尔在超市里遇到,孩子们都长高了几寸,父母又衰老了几分,只有应采莲脸上还挂着跟若干年前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笑容,不多也不少,不肥也不瘦,像百年老店的牌匾一样忠实可亲,让人感动得几乎想哭出声来。
此刻应采莲肚子饿了,端起面前的半碗饭就大口吃起来。她一向胃口都很好,而且吃再多都不长胖。但是从四五年前开始应采莲忽然严格控制起自己的饮食,并且对自己的仪表和打扮十分敏感。几年间她呼啦啦给自己从头到脚添了许多衣裙鞋袜,附庸的皮带皮包内衣胸罩也泛滥成灾。陈有根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个苦出身,虽然心疼花钱,但是老婆在公司已经爬到中级管理层,这些年每年都挣得比自己多,奖金分红越来越可观。为了鼓励老婆努力挣钱,对她疯狂消费的事不宜过分抱怨。他是个生性懒散的人,二十多年做着同一个空调软件工程师的工作,事业上没有信心也没有野心。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于是更加随遇而安,除了按时上下班以外,把家务儿女管好就已经心满意足。
想当年应采莲也是狠花了一番功夫才把陈有根追到手的。早年刚结婚的时候,夫唱妇随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对陈有根那是言听计从,吃喝穿用伺候得无微不至。等到生出一双宝贝儿女,自己事业上又飞黄腾达,应采莲渐渐摸清了丈夫的软肋,开始把工作中的颐指气使也带回家里来。不过这几年听说外面二奶小三风行,家里再懒再赖的男人,一旦红杏出墙,都有可能立刻变成抢不到手的热番薯。她又开始收敛自己的脾气,时常提醒自己对丈夫要笑脸相迎。有朋友熟人的场合,总是不忘有意无意地感慨一番:“唉!我们家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有根做主。有根一不在家,我心里就发慌,没了主心骨你知道吗。”听的人都大度地笑笑。不过应采莲并不在乎听的人信还是不信,重要的是这些片言只语必须时不时飞到丈夫的耳朵里去。谎言重复到第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夫妻之间最忌讳坦诚相见实话实说。因为真正的真理太酷--------残酷的酷。所以一定要给它包上一层谎言的糖衣,让大家都容易吞咽些。
这天应采莲胃口很好,吃完了平常的量,自己又去添了一大碗。这边陈有根已经草草吃完,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食物在呼噜呼噜地嚼着,伸出两手开始搜罗着桌上的空碗筷。他的习惯是吃完饭把脏碗送进洗碗机,赶紧躺到长沙发上睡一个小时。应采莲忽然想起什么,对丈夫说:“阿根,我想把脸上的痣点掉,你说呢?下个星期五早上的约会,你请半天假,开车接送我,医生说手术要用全麻。”
陈有根浑身一震,“啊”了一声,整个人呆住了,嘴长得老大,一大口湿答答的饭菜混合物不小心漏了出来,啪嗒掉到桌面上。“Eww! Daddy is disgusting!(唷!爸爸太恶心了!)小女儿阿曼达眼尖看见了,做着鬼脸大叫起来。应采莲不屑地狠狠瞪了丈夫一眼。陈有根浑然不觉,顾自张着嘴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现在割它干嘛?你疯了吗?”
这颗让陈有根大大失态的痣实在是来头不小。它的直径达到一厘米,颇具规模地长在应采莲的鼻子右边,根正苗壮、又圆又亮,像极了电视广告里那种M&M巧克力豆,付了陈家几十万推广费似的,堂而皇之地盘踞在应采莲的脸上。五年前豆面上赫然长出三根黑毛,皮肤医生建议立刻割掉,但是被应采莲一口拒绝了。她小时候家里找人给她看过相,说是小姑娘相貌长得这么丑,以后一生全靠这颗福痣,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果然应采莲自从上了学,聪敏异常学业超群,年年是全年段第一。到了上大学轻松摘取了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大学毕业又不费吹灰之力考进了北京中科院化学所读博士。过了一年就在北京遇到了正在申请留学的如意郎君陈有根,博士没念完就跟着他跑美国来了。
八九年夫妻俩来了美国。前几年经济不好,多少中国留学生都滞留在大学里毕不了业。倒是应采莲,学生妻子签证来的,来了没读上书,餐馆打工打了几年,打腻了,哪天翻出报纸,在中缝里随便找了个广告去应征,结果就靠着东北大学的化学本科文凭,被州政府的环保部门录取当上了公务员。那一阵周围朋友看她时个个眼睛都是绿的。应采莲倒是好心给他们传授经验:“英语滥,没关系,胆子一定要壮。自然、放松!想什么就说什么。说的时候嘛,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绝对要丰富多彩。你想,那么多人抢一个工作,你首先得让面试官记住你这个人才行啊!”
只有陈有根知道,老婆那一口滥英语,除了在职场上当作自杀武器,别的什么用场都派不了。她的成功还真没法复制。看来算命先生的话不能不信。反正陈有根自己也是那颗神奇福痣的直接受益人,老婆有了工作,他就安安心心慢慢读博士。后来科技浪潮掀起,陈有根也顺利毕业找到了工作。而应采莲此时已经利用政府部门的清闲生养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看到别人都纷纷跳槽到“。Com”行业挣钱,她也不甘寂寞赶紧找了个创业公司(startup)加盟,当上了光杆司令公关经理。叱咤风云才两年,科技泡沫破裂,创业公司倒闭了,但是应采莲经过这两年的磨练,履历表上已经华丽转身,赫然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管理人才。托了大黑痣的福,没多久又跳到一家保险公司当上了精算部的小经理。
小经理当了几年应采莲就顺利爬上中层经理的职位。陈有根梦里都笑出声来。此生发财无望,但是老婆职场亨通,自己只要抱紧这棵摇钱树就可以了,悠闲度日,轻轻松松等退休。现在老婆忽然想要斩去福根,难怪老陈急火攻心。不过这种封建迷信没根没据的想头,陈有根也不好意思直统统跟老婆争辩。当初谈恋爱时,应采莲是当作讲笑话,漫不经心地跟他提起算命先生的预言,目的原是为了顺利地把自己也搭配这颗福痣推销给他。陈有根痛苦地想了一想,绝望地反对道:“这把年纪了,早都看习惯了,割它干啥?我看这个手术不小,肯定得留下个大疤,割了反而更难看。”
应采莲有点恼火,红了脸抬高嗓门分辩道:“我又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健康!都说三十岁以后身上的痣能拿掉最好都拿掉。防止癌变!我是觉得那地方最近老是发痒,这三根毛也长得飞快,每天都得剪,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