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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元旦聚会，难免提到移民美国。
提到美国，难免提到纽约。
提到纽约，就提到了夏斐。
霞飞怎样了？当年同学们都叫她霞飞 ——神似，夏斐既有天边晚霞的魅力也有旧上海的霞飞路的韵味——
消息灵通的报告，有个老外成天为她自杀——
大家哦哦， 霞飞还这么霞飞啊。
有女同学问，老外是哪个外啊？ 是老美呀，还是荷西啊？
在场的90后后，问话的女同学的宝贝闺女，弯弯的睫毛扑闪扑闪地抛着问号， 真的吗？真的吗？老外为她自杀了？ 那老外高吗？ 那老外帅吗？那老外长得像谁啊？
看得出90后后的理想正在形成中：要找一个外高帅为她自杀。
消息更灵通的补充，老外是老美。 是个演员——
天哪!!! 90后后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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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马特又在自杀。
NYPD在街上拉了黄色的戒严线， 铺了有一层楼高的垫子，马特从楼顶处往垫子上扔了他的手机。要NYPD打电话给Fei。
之后马特在12层高的楼沿信步，向地面的人群张开双臂做飞翔动作，Fei，Fei。Wo yao fei。
新年第一天，纽约在宿醉中，街头没有什么人， 除了三两群中国游客。他们为时代广场的水晶球倒计时而来的，水晶球倒计时拍上了，还赶上了人体倒计时，简直所向披靡，就是专门携巨款去天上贿赂老天爷，也贿赂不出这么个局面！
马特向他们抖动着翅膀，你们知道吗，Fei的意思是fly。Fly——
上了楼顶的两个NYPD缩在门内不敢喘气。
*
一同学说，你们知道吗， 霞飞有一名言：我还没见过纽约——朱放回来时， 霞飞不肯回来，说她还没见过纽约。
90后后妈笑，呵呵。这话倒是实在话，多少中国人在纽约十几二十年，其实压根就没见过纽约——不过那就更该回国了，见不着还呆那儿干什么。
有同学问道， 可您不是要冲去曼哈顿的吗？
90后后妈笑而不答。
同学中的明白人解释，那是两个概念。看看百老汇美术馆，听听歌剧听听马友友，购购物的纽约可以呆呆，天天在那端盘子好什么好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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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斐不端盘子，除非人手实在太紧。她带位。
紧身旗袍， 再加乌黑的云鬓鲜红的唇膏，是三十年代的上海。她盘起的头发总有一两缕散落，她的额 边总是有些细汗，与旗袍形成一种很让人很有食欲的反差，把旧上海跟纽约的川菜馆接得天衣无缝。
旗袍是她自己要穿的——川菜馆老板对着装没要求，只要求了点英文：外卖电话来了能听懂人家要什么，能记下外卖地址。顾客来了，能用英文打个招呼——再说纵使老板有要求，挂在唐人街店门口的人造丝旗袍更合适，这么高端的织锦缎搁在这店里倒像存心寒碜顾客。
旗袍是出国前定做的，以为美国天天开party， 备了七件。只是来了美国后，朱放读了几年书，她打了几年餐馆， 她的纽约就是中餐馆。等朱放终于找到工作了，他们还是窝在皇后区，直到朱放丢了工作回国时， 他俩都没在曼哈顿吃过一顿非中餐，看过一场百老汇。她委屈了自己委屈了旗袍， 再不穿，旗袍也要老去了。
旗袍是有效果的，马特说第一次看到她时心想完蛋了，这个店涨价了。
马特爱吃辣。是常客。
他问夏斐的名字。夏斐说，Fei。
Ni hao，Xiao fei。马特发的音介于想飞和小费之间。
夏斐笑，指了指一个桌面上客人留下的现金，那才是小费。
马特仰头哈哈大笑。非常英俊的牙齿。
第二天夏斐接到马特电话，马特点完外卖，点了她。
放下电话，夏斐松了口气，好像直起腰来了。一直在她背上的纽约，被马特三言两语卸了下来，似乎要放在她眼前了。
眼前有一个披肩卷发夜里香造型的中国女孩在点菜。
比老外还外：水煮鱼片里的鱼片没有鱼骨头吧？担担面多大一份？
又内得很：重庆辣子鸡里有花椒吧，没花椒不要。然后转身向身边的犹太男人柔声细语解释啥是花椒，麻是嘛。
她穿着￥￥￥￥￥的旗袍在$$的餐馆打工，也许是为了成为夜来香。虽然夜来香不是她的风格， 但夜来香的生态环境她期待：带着一个律师/医生/华尔街老外来吃川菜，又内又外地点菜，无忧无虑地吃呀喝呀。她的美国男人刷卡时，她挑中一个fortune cookie，纤纤细拳击碎了, 掏出签语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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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同学说，我一直觉得是霞飞要把朱放蹬了找个老外的，没想到这么不霞飞，倒被朱放蹬了。
一男同学说，这你就不了解了，朱放不想离婚的，他是都想要的，他就想在中国喝奶没打算买奶牛的，他利用'纽约的老婆’做挡箭牌，挡掉两个了—— 是霞飞不肯顾全大局。
90后后妈说，霞飞逾淮为枳了，这么省油， 呵呵。朱放这样，要依了我呀，要么回来盯住不放， 要么拖着，在纽约该干嘛干嘛，等到朱放发了再狠宰一刀。
大家说，几个人能有你的魄力和魅力啊。性格决定命运啊，所以巅峰属于你。
90后后妈挥手扇了扇鼻尖前的空气，你们又来了，把我当贾老太太哄呀， 呵呵。 不过霞飞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打算一辈子在纽约端盘子呀。
90后后撇撇嘴道，哼，纽约端盘子的都是演员模特，我就想去纽约端盘子——
90后后妈连声呸呸，人家去纽约学金融学艺术，你去端盘子，亏你想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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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请夏斐去看画展。
夏斐还是穿了件旗袍，挑了件没吸上太多餐馆味的。旗袍是盔甲也是武器：她的英文在接外卖时还算溜， 但又不能尽跟马特说菜名， 英语不够旗袍补。她的英语在班上原是数一数二的好， 但到美国后，除了餐馆英语，没机会说或学任何其它英语， 她的旗袍现在就是英语。
在画与画之间，在看画的纽约客与游客之间，夏斐心里暖流涌动，手心和脚心有梦想实现的酥软。她想起高中时收集的文汇报记者关于纽约文化活动的许多报道， 她最爱的是一张迈克尔杰克逊的照片，文汇报记者报道， 美国人说迈克尔杰克逊是“半个白人半个黑人，半个爱人半个孩子”。当年她看了，就是这种酥软，当然是很伤心很绝望的酥软。
夏斐看到毕加索老远就认得出来，她看到波洛克也老远认得出来。
马特问，你常来MoMA？
夏斐弱弱道，第一次……
马特又问，那你看过电影波洛克？
电影夏斐是看了， 但那之前她就能认出波洛克 ——她曾经是这也要看那也要去的灵动飞舞的霞飞。
马特请夏斐去他公寓里喝茶。
马特自己不喝茶，喝威士忌。但他的柜子里有袋泡的茉莉花茶和甘菊茶。夏斐想， 是给带回家的女人准备的吧。
马特的公寓里有很多书，很多画，很多电影海报，很多老式唱片。
茶几上一个打开的木盒子里装着暗绿色草末团，夏斐意识到那就是大麻。
99%马特喜欢的乐队她闻所未闻。
马特说音乐比电影还重要，音乐是大麻和威士忌一类的，是维持生命用的。
夏斐说她喜欢披头士，马特听 了乐不可支。
夏斐以为她已经看了全世界所有的（盗版）电影，马特谈到某部电影，她听到名字时，有些愣怔怔的，马特就说谁谁谁演的，啥啥啥剧情。有的她听到一半急急打断，我看过我看过，但是名字不一样。
她把中文名字翻译给马特，马特听了又乐不可支。
她说马特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
马特双手托托自己的胸肌，你是不是以为演员只有胸没有脑。
这回轮到夏斐乐不可支。
马特不是律师不是华尔街， 马特是演员。
夏斐有些遗憾同时也非常惊喜，她问马特演过什么，马特说在Law & Order里演过一个华尔街，一出场就被杀了。
她强烈要求观看。马特懒懒地起身，说好，只为了你。
到书架底层翻了半天总算翻出来了。
看到电视上的马特她很激动，马特那是你吗？马特那就是你！
马特呵呵道， 那就是我。上个世纪的我。
马特坐到她身边，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 手指头在她肩头的蓝金色的旗袍上划拉着， 你的中国衣服很美丽。渐渐划拉到肩膀，你的皮肤很美丽。
马特还是陌生人，但如果此时此刻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夏斐想与之发生亲密关系，那个人就是散发着酒气没话找话说的马特。
只不过，她的旗袍解冻了，天天在大四川店里招摇，而旗袍下的躯体并没有解冻，此时在马特手指的划拉下比旗袍领子还要僵直。
马特不能融化她的僵直，有些火大，抓起威士忌酒瓶对着瓶口喝上了。
夏斐要马特按了回放键倒回去重看马特出场被杀。
马特对着荧幕上倒在地上的自己瞪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跳上窗台。
马特当年一出场就被杀开了个不好的头，从此后连一出场就他杀或自杀的机会也没有了，倒是从此多了一个自杀的瘾。尤其当大麻和威士忌剂量混合到位时， 是不能看自己被杀的，看了他就顺势跳上窗台。
马特站在窗台上，对着天边吼道，我的守护天使， 你是个loser！
马特的指责，夏斐以为是有理的，以前夏斐相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现在她知道人生根本就是一盘散沙。
但指责的实在不是时候啊，在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约会的时候。
窗外除了马特的背影就是深蓝的夜空，星星看不到，远处的灯火也看不到，马特身着黑色T恤，如果不是手中的威士忌酒瓶摇晃着，他就已经融入天幕了。
夏斐奔过去，从天幕中把他的两条腿揪住了。
夏斐的手机这时响了。现场就有些像达里的画转世。
马特哈哈笑，Fei，被你抱着大腿的人，还会跳楼吗？但是，那铃声吵得我又想跳了——
电话内容比现场还要超现实，电话是多年不通音讯的90后后妈打来的，说是想在曼哈顿第五大道买个小公寓，因为还要在比弗利山庄买个别墅，所以第五大道公寓的预算可能只有五百万美元，听同学说夏斐是个老纽约，请教下夏斐够不够。
90后后妈最后问道，你还好吧，霞飞？在干嘛？
夏斐回答，我挺好，在打９１１，有人要自杀。
90后后妈清脆地笑了，你还那么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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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后妈说， 我out了。我前一阵要在第五大道寻个落脚点，给霞飞打电话，她说有人要自杀，她在打911。这是我的最新版霞飞。 可你们这消息都从哪来的呀？
消息灵通同学说，霞飞有个新浪博客， 叫霞飞纽约 ——接着掏出iPad, 划拉出夏斐的博客，同时放大夏斐的题照。
霞飞好骨感吔，跟原来没多大变化嘛， 就是更骨感了。灰扑扑的哦， 纽约。90后后妈接过，试着再放大夏斐的照片。
90后后妈是对的，夏斐看上去还有18岁的神情，和发型 。
而今晚在场的女同学们却天翻地覆了，譬如90后后妈，割了眼皮，白净了许多，当年连清汤挂面也谈不上，匹敌成龙或李小龙的发型，转型成了金色波浪，而表情在这一切的暗示与怂恿下与当年迥异了，似乎基因突变。
如果当年班上打赌：谁是未来的霞飞 ， 将全班覆没，连90后后妈自己都赢不了，90后后妈当年没有这个眼光和胆识 ——即便现在，90后后妈半夜上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时也不敢相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90后后妈感慨道，不过霞飞淡定啊，还有时间开博。
真正淡定的说，呵呵，霞飞那哪是淡定啊，那是青春啊。要我就没那干劲——每天开车接送小孩上学放学，就已经累死我了。
更加淡定的说，你还是不够淡定吔，还非自己接送！你早上起得来啊你！
90后后很有统领才能，像她亿万富翁的爹，尖声囔道，哎呀，什么淡定不淡定的！不要讨论无关紧要的——说，他为什么为她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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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约会时，马特又跳上窗台。
夏斐云淡风轻，掏出手机，对着窗台上的马特按了快门。
跟马特去过MoMA之后，夏斐回家就开了个新浪博客，一切跟纽约有关的都要记录在案， 都要尽量如实报道。
马特毕竟是演员，不怵闪光灯，不仅没有受惊坠楼，还保持了造型。
夏斐向马特摇晃着手机，马特，要不要我打911呀？
马特说，这是你的错。
我的错？
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废物。
怎么会是我让你觉得你是废物！
哈！你意思说我本来就是废物！
废物不废物的， 看观察角度了。再说废物也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嘛。
不要回收我，回收你的牙医去吧。
你以为没有牙医找我吗。
哈哈哈，那个把馄饨汤喝的一滴不剩的，头顶比你们餐馆的油还亮的，是不是你的牙医，或者你的牙医是你们唐人街的牙医？ 哈哈哈！
唐人街又怎样！你种族歧视！
我歧视，我歧视你身边所有的男人。
两人一上一下地抬杠。
突然马特伸手指向她，你走，你不走，我就跳了。
夏斐眼眶里一下溢满泪水。
马特顿了顿说，在你走之前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我已经对你出奇的有耐心了，我们见面几次？你连拉手都不愿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回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坐在我的沙发上！
夏斐忽地站起奔过去，从马特手里夺过威士忌酒瓶，对着瓶口连喝两大口，把瓶子咣地戳到茶几上，自己在茶几和窗台之间站定，先是对着马特站着，然后背转身去，手伸到下巴颏下，解着旗袍的纽扣。
很静，街上的汽车似乎消失了，只有马特的喘气声。
旗袍像一面旗子一样展开了，褪去了。
马特腾地跳下窗台。
*
Matt！ 90后后尖叫，妈妈，这个老外的英文名跟马特·达蒙一样吔！鼻子比马特·达蒙高吔，长得比马特·达蒙酷吔！
大家夸道，小人精啊，啥都知道啥都看得见。就像你妈！
90后后妈道，呵呵。看看都演过些什么。 如有儿童不宜的马上报告。
90后后在夏斐的博客上找到马特的几个重要造型：Law & Order 里的华尔街，还有在off-off-broadway 里担任的几个主要配角，还有一个电视广告，马特白衣白裤肩上搭件白毛衣，屹立在游艇上乘风破浪。这个广告常年都在电视上出现，不是这个频道，就是那个频道， 某种意义上说，马特也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90后后妈不由又叹道，霞飞真能折腾啊， 在纽约，这把年纪端盘子，还找一没戏的演员， 这太高难度啦。
*
黎明时，夏斐醒了。
她蜷在不是太熟悉也不是太陌生的马特的胳肢窝下，等着霞光弥漫。
床对过是红砖的墙面，倚着一面巨大的浮木框的镜子。镜子旁是一个老式有着皮带搭袢的棕皮箱子，上面堆着书。
书旁一只口红的轮廓渐渐显出。
书堆上边有一副手铐。
现在才看到。夏斐缓缓起身飘进浴室。
浴室的洗脸池边上，一把用旧了的黑柄老式剃须刀，看上去又危险又安全。
安全是因为只在好莱坞老电影里看到过，老派经典。
危险是因为只在好莱坞老电影里看到过，冷酷致命。
马特像这把剃须刀。
夏斐要走，走不动，彻骨的冷。她飘到客厅的沙发上裹上披毯。
跟朱放离婚后她总是在这个时辰惊醒。每天夜里从餐馆下班坐地铁到家，已经近午夜，头还没挨枕头就已经迷糊，连梦的力气都没有，但清晨四点钟左右总是像被噩梦惊醒似的醒来。醒来后总是觉得不可忍受的冷。虽然每天都这么惊醒，但每次她都觉得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冷。就像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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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w！儿童不宜的来了！90后后发现了重头戏。
霞飞果然尽量如实报道，在博客上勇敢地提到了马特卧室里的口红与手铐。标题为，一根稻草。
90后后妈点上一根烟，呵呵，纽约最稀罕的是地皮，最不稀罕的是美女，都是备胎。
大家被这句妙论震住，想夸都一时找不着同级别的赞美语， 就都跟老美似的，竖起了大拇指。总算有一个同学最后找到一个词，犀利！
90后后妈夹着烟的手在鼻尖前挥了挥，霞飞才犀利，看人家那题目，一根稻草而已，看来并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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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起床后，夏斐跟他提到手铐。
马特正把水壶放在炉上烧水，同时从吧台上取了一瓶威士忌， 对她晃了晃，昨晚你喝的是茶，今天早上还是茶； 昨晚我喝的是威士忌，今天早上还是威士忌。
夏斐不罢休， 演警察还是演罪犯呀？
马特朝她挤了挤眼， 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是那个小囚犯——
噢，多谢。那口红是给你自己准备的了？
哈哈哈。口红，手铐， 还发现了什么？ 马特仰头大笑，刚刷过的雪白的牙齿非常无辜， 别忘了我是演员, 演员需要道具——
口红手铐，也许是道具。也许是过去时。窗外的人声汽车声多了起来。她脑子里的剃刀口红手铐唱片大麻手铐搅在一起发出的噪音被窗外的喧嚣渐渐淹盖。
感恩，圣诞，还有新年除夕就在街转角蠢蠢欲动。
虽然感恩节还不到在哪里过跟谁过，夏斐却像一阵旋风，在网上在街上到处寻觅给马特的圣诞礼物。而马特也像旋风似的在她心里旋个不停。
在给马特寻觅圣诞礼物时，夏斐给自己觅得一件拖到脚面的白色束腰窄袖长大衣，不穿四英寸的高跟长靴就好像没站直，套上高跟长靴，顿时东方不败。
马特却无声无息。感恩前夕，夏斐几乎要冲到他公寓去问个明白，身旁好友拉住了她。好友把她的感恩圣诞新年除夕全安排好了，只当她已经跟马特分手了，或马特从来没出现过——好友有心有脑有历练。
感恩节下午，全美国开始吃感恩大餐的时候马特电话来了。
你在哪里。
我在上州。朋友家……你在哪里?
我还能在哪里，我在我的公寓里。
嗯，你烤了火鸡了吗？
没有火鸡。
你，一个人过感恩节？
我本来想跟你过的。
好友不以为然，跟你过，这时候打电话？
可能因为好友已经替她生过气的缘故，或是因为理论上讲她和马特感恩节已经在一起的缘故，夏斐很霞飞：她的脸上有霞光飞舞，取代火鸡成了目光焦点；她的话是霞光飞舞，又多又俏皮； 她的心霞光飞舞，已经飞回了曼哈顿。
本来要在好友家过夜的她，吃完感恩大餐旋即坐火车回曼哈顿。
到了曼哈顿，夏斐直奔还开张着的川菜馆，要了重庆辣子鸡，水煮鱼片，担担面和汤圆。又叫了电召车。
给马特打电话，没人接。夏斐心里暗笑，别又跳上窗台过戏瘾了。
电召车司机是个中国人，一直斜着眼从后视镜里瞄她从大衣里支棱出来的金光闪闪的旗袍领子。看到夏斐脱了大衣，掏出香水瓶开始往脖颈及双臂喷香水，就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去的是什么地方。
夏斐说男友公寓。
哦。司机跟对上暗号似的， 表情突然不见外了，生意好吗，这金融危机影响吗？
夏斐说，我不是送外卖。是顺便带了吃的。
司机说， 那还是影响了哈， 外卖还带送外卖现在。
司机误会了，以为她是那种外卖。
到了公寓楼门口夏斐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大麻过量了？大麻过量应该能救活吧？还是真的跳楼了？
司机问要不要等，说现在这个时候不好叫车了。
夏斐微笑，不用，他真的是我的男朋友。
门虚掩着的，夏斐轻轻敲了敲，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有淡淡的大麻香飘出。夏斐喜欢大麻的味道，跟烟味完全不同， 是香的， 一种迷人心窍的香。
夏斐推门进去。
她想象马特手指夹着刚卷的大麻，看到她，送到嘴边深吸一口，翘起一个嘴角酷酷地笑着，跳下窗台，啊， 我闻到辣鱼的味道了—— 笑眯眯地把烟雾喷到她脸上，她深呼吸，马特也深呼吸，他们的天堂里有大麻和麻辣的味道。他们接吻，马特吸过大麻的嘴唇柔嫩馥郁。
夏斐推门进去，门内大麻味儿更为浓烈，茶几上一瓶见底的威士忌，大麻盒子打开着， 旁边一个白盘子里有散着的大麻和卷纸， 地上一个倒伏的葡萄酒瓶。
只有吧台上方的灯亮着。低迷的音乐自卧室传出。
马特不在窗台上，不在客厅里。
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平常靠墙放着的马特的自行车，也像葡萄酒瓶一样倒伏在走廊中间。
夏斐从倒地的自行车空档处踏过。卧室门敞开着，但里面一片黑暗。
她在黑暗中瞪了一阵子，习惯了黑暗。习惯了黑暗后，又瞪了一阵子，眼前的图像才像黑暗一样被习惯了：裸体的马特。和一个裸体的女人。
女人面朝着窗，马特面朝着她的后脑勺。这样直面马特的裸体，夏斐得脑子下意识地展开了审美活动，’体魄’这个词跳进夏斐的脑子。马特的体魄充满了力量。夏斐又瞪了一阵子，才明白那哦哦的女声不是音乐的一部分，而图像中在动的部分是马特的手。
夏斐转身，左脚踢到自行车， 脚趾头发麻。
但她在飞。飞过卧室的走廊，飞过客厅，飞过客厅到门口的走廊，飞过门外长长的走廊，电梯，大堂，旋转门，飞到门外。
电召车居然等在那儿。看到她说我这时反正也没活儿。说都是自己人。问怎么收费。说可以免费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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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斐博客上没有感恩节这一段。只接着说稻草。说Holiday Season 到了， 这是个需要被接纳的季节，因此孤身一人会忧郁，而恋爱中人会焦虑。感恩，圣诞，新年常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三根稻草。所以一月份常是分手的高峰期。
90后后朗诵完毕，90后后妈掐灭手中的烟头，又抽出一根点上了，缓缓道，看来，纽约男人，草菅人命的。
同学们崇拜到极点， 怎能如此灵感勃发，神思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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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斐到家时已经黎明四点钟了， 辣子鸡水煮鱼片担担面和汤圆还拎在手中，她打开垃圾桶丢了进去。
电话响了，显示的是马特家的号码。
夏斐拉开马特公寓门出去后，床上的女人翻身坐起嘘道，嘘，好像有人来过。马特也嘘道，嘘，是幽灵来过。女人一激灵，下床开了灯四处搜寻， 鬼影不再。
马特吼道，我说了是幽灵！女人又一激灵，抓了马特的浴袍披上，拉开门，下到大堂，叫醒驻楼公寓管理员，说要看楼门口的监控录像。看完后上来对马特说，你是对的，的确是幽灵。
等到马特睡得跟死去一般，女人拿了马特的手机按了第一个未接电话。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想搞清楚她们在马特生命中出现的先后顺序，想搞清楚马特究竟想骗哪一个。
这是来纽约后夏斐接到一个美国女人的私人电话，美国女人声音悦耳，措辞高雅，像电视里的新闻女主持， 而她像一个原始社会的山顶洞人，才刚刚开始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能谈得清楚男人，还有欺骗吗？
通话完毕，夏斐顺手给朱放拨了一个长途，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美国女人放下电话，砸完昨晚她用过的玻璃杯，离去。
马特在玻璃碴中入定，开始给夏斐写Email。
马特在Email里说他一直想着夜里她一个人坐着地铁穿越曼哈顿和皇后区的情形。马特并不知道电召车和外卖。
马特在Email里不断地道歉。
马特说，我很抱歉。我的行为让我感到羞惭，我觉得丢人，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把你（和她）放到一个尴尬不当的处境。
马特还说，我想一个人孤单不快乐的时候，往往会做出损害自己和别人的事情。会失去寻找真正的快乐的勇气。
第二天，夏斐对好友说，我可没听到朱放说过一声对不起， 连梦里都没听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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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后妈点上一根烟，把放大了霞飞的圣诞礼物照片的iPad款款递给旁边的同学， 离席款款行至包间的阳台上。
夏斐给马特的圣诞礼物是一副The New York Shaving Company 的老式剃须刀，柄是奶黄色的。好莱坞老电影上见过。她到了纽约也要买一个。
一切都补偿了。包括朱放，包括霞飞，呵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放在她心里当了好一阵子她的马。直到霞飞出国陪读了，马才慢慢走失。心里走失的马来不及走回来了，她也来不及变成霞飞了，也不需要了。第五大道和比弗利山庄已经百倍千倍地补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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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给夏斐打电话，她有时接了，有时没接。从不答应见面。
她倒是见了那个华尔街会计师， 也许被马特歪曲的描述影响了，她无法忍受他进食的样子， 他笑的样子，他点头或摇头的样子， 他坐的样子，他走路的样子。总之他一切的样子。
就去见牙医。 结果更不理想，她看到牙医的牙齿就想起身走掉。
不论见哪个， 她心里只有一个形象在冲来撞去：马特。包括她在黑暗中看到的马特的裸体形象，女人的裸体褪为背景了。但马特的裸体很清晰，他的姿势，他在黑暗中的明暗凹凸。
夏斐早就准备好给马特的的圣诞礼物还是给了马特，她送到他公寓楼下，并不上去，托给他的门房。
圣诞节过后，马特出现在川菜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靠了几瓶青岛啤酒泡到打烊，留下一只银灰的盒子和一张银白的卡。盒里是一副宽银手镯，上面刻着曼哈顿的地铁图。卡是去纽约著名的Bateaux游轮新年晚宴的邀请函。
手镯上的地铁图，让夏斐想起她还没到纽约。
夏斐戴上手镯，穿着白色金绣旗袍，外罩白色束腰长大衣去了。
Bateaux像水族馆改了个方向， 把人圈在了玻璃舱里。圈在玻璃舱里的大多都是情侣，纽约的新年除夕基本就是情人节。情侣们与夏斐的目光交接时，都冲着她微笑举杯眨眼—— 好像他们是个秘密圈子， 玻璃舱把他们圈在芸芸众生之外，里面的人都是相亲相爱的亚当和夏娃。
对过的这对男同志，几乎每吃一口就要亲一下嘴。同志前面这对日本恋人，一方每说一句话另一方就哈一哈一的。而他们旁边那对来自上东城公园大道的情侣，一个左手用叉一个右手用叉，余下的手一直在桌面牵着。夏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一枚钻戒上桌了。
马特牵着她的手去甲板上看自由女神。
她和马特牵着的手里，有一种有机的东西在生长，他们俩似乎都感觉到了，羞怯了静默了，像两个高中生。他们不说话，就牵着手，看自由女神，看纽约。
一个燕尾服黑领结的跟马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主动要求替他们拍照，说，你们俩是今晚最完美的一对。
从甲板回来的途中，夏斐无意中瞥到同志桌上的精致白卡上的名字是艾力克与史蒂夫，而架在她和马特桌上的卡上是马特与他的朋友。
今晚和马特在一起的可能是那个床上的女人。
床上的那个女人，就像她一样，幽灵般闯入了。闯入他们的玻璃宫殿。
白色圣诞树像海上冰山的一角。
马特邀夏斐跳舞。夏斐笑嘻嘻地摇摇头，说你不是认识乐队里的女歌手吗。你跟她跳吧。马特噌地起身，一路手舞足蹈着到了女歌手跟前，给她伴舞。
接下来的时间里，夏斐和马特再没牵过手。
新年倒计时的时候， 在升腾的焰火中，他们互相说了新年快乐。马特要接吻，夏斐的脸已经扭开，望着焰火沉没下去的漆黑海面。
回到岸上已经午夜两点半，马特跑到马路最外面去，站在马路中间拦出租车。夏斐掉头冲到街对面去，钻进从各个迎新年的聚会散场的人流里。她听到马特在马路中间喊道，Fei，where are you, Fei —— 又听到他转身对着车流和人群吼道， Fuck you! Fuck you all!
夏斐回到公寓后并不睡去，慢慢地脱下旗袍，慢慢地卸了妆， 慢慢地冲个澡， 慢慢地裹上浴袍，慢慢地烧水冲了杯奶茶，慢慢地把自由女神前的照片从相机下载到电脑， 再放到网上去。 她有一种抵达的清明与从容，她抵达纽约了。
黎明最冷时分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天已经亮了。
电话响了，是马特。
她不接。
有留言。
是NY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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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后推门出来，要给她妈妈看霞飞和马特在新年游轮上的照片。她身后的饭席上传来关于比弗利山庄的讨论。有的说该叫比福利。有说必复利岂不更好。
在甲板上的霞飞穿着及地的白色长大衣，在船舱内的霞飞穿着白色金绣旗袍，让90后后妈想起白先勇的李彤。背景的焰火浓烈火爆像万丈霞光。马特有一张斧劈刀削般的脸，演员长这样的脸，要么红得离谱，要么不红得离谱。
90后后妈突然搂过90后后指着阳台栏杆，笑着问道，妮，你说妈敢从这儿跳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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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后妈想跳楼的时候，夏斐到了自杀现场。
夏斐的下巴像她还穿着的白色金绣旗袍领子一样高耸， 嘴角挂着一丝酷酷的笑。她接过NYPD递给她的话筒，对着空中的马特喊道，马特，你飞。有垫子呢怕什么。快点飞。
NYPD们笑了。递给她话筒的也微微笑着，说，Easy。Easy——我们的目的是不让他飞，不是让他飞。
夏斐又对着马特喊，马特，我天天都在飞，飞不起来的时候也挣扎着飞，你这样的飞有什么稀奇。
马特双臂还展开着，但不再扑腾。
旁边的中国游客上下咔嚓个不停。
夏斐把话筒转向他们，用汉语字正腔圆道， 你们谁再敢咔嚓一下，我让NYPD没收你们的相机。
中国游客猛不丁被吓着了，举着的相机既不收回也不敢按快门，就举着相机对着马特，同时扭头愣愣地瞪着夏斐。
马特在上面笑， 你们害怕了吧，她是个tough cookie —— Fei, wo yao fei， Fei, ni wo fei ——
夏斐点着头，抬起话筒对着马特继续喊道，好，马特，你要么跟我一起飞， 要么掉下来算了。
马特点头，双臂开始扑腾，我飞我就不会掉下来了。
马特脚底下的窗突然砰地开了，马特的臂膀凌乱了一下。
如果突然起风，如果他自己一踉跄，如果有人猛地开窗吼一嗓子，他一哆嗦就会掉下来。
新年的纽约，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站在１２层高的楼沿，一哆嗦就会掉下来的马特了。这么想着，夏斐就没了提防，风吹进她的眼睛，泪花出来了。 她向他招了招手。
马特笑嘻嘻地看着她，等着她吼他。她不说话了，他还笑嘻嘻地等着。看她一直招手不说话，马特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举起手来，也像她一样向她招手。
他俩就这样一上一下地招着手。好像在给在场的人催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