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对自己的那份工越来越厌倦,觉得自己不说人话不干实事,每天都是在浪费生命。我像浮在空中的云彩,渴望下一场实实在在的雨。
我把中学时代写的诗寄给了当地一家杂志,那本杂志居然为我出了一个特辑,叫:某某诗歌选集。后来杂志的总编告诉我,他看那些诗的时候,以为作者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文字的沧桑与伤感,让他震惊。更震惊的是,他眼前的作者,是个脸上开着青春痘的小姑娘。主编有一个很鲁迅的名字:咸三。
那样的年月,脸上开着青春痘的小姑娘,心里也开着梦想的小花朵。我一直贼心不死,渴望着再去上学,当现实一榔头打过来的时候,我的梦想降低了一格,我要学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因为亲戚的关系,我跳槽到另一家建筑公司。
那些钢筋水泥沙石角铁由陌生到熟悉,我在开始一种叫建筑预算的职业。当年数学不及格的人,却从事了最繁琐的计算工作,我从未如此用功,如果我早如此用功,早就实现当年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梦想,早就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了。
人这贱骨头,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我和栗子离得远了,她把有我诗集的那本杂志压在枕头底下,我有时候会在电话里,给她念那些我写过的诗,她听得如醉如痴,一个有诗的年代,我们的纯情一塌糊涂。
周末,我还没起床,宿舍门外叮铃铃的声音,栗子是一只早起的母鸡,车筐里盛着黄金灿灿的油条,晨曦微露,她的刘海闪着动人的光泽,还是一袭黑衣站在我面前,她说好久没吃油条了,要吃我们一起吧!
开始有傻瓜喜欢我,为我写了一本一本的诗。每当我看到他带着厚厚的情诗来找我时,我真是悲哀到骨子里去了,我不喜欢文人,不喜欢书生。但是当另一个有点土匪特质的卡车司机向我表白时,我更是讨厌无比,绝对没有顶点坐上他的大车远走天涯的浪漫情致。
当别人不是你盘子里的那棵菜,你连味都不想闻。是你的,你恨不能连盘子都吃掉!
我的菜,我的柏拉图恋爱。是湖北的高材生,当年在无数封读者来信里他第一封信便深深打动了我,我叫他岛主。当年我们相约一起上大学而后在一起的梦想,因为我的落榜而破灭。
这不是一个生产童话的时代,柏拉图总是不堪一击。大二的秋天,岛主来信,告诉我他不再等我了,他已经接受了一个女孩子的爱。
从高二开始做的梦,碎了。我写了长长的日记,流了几碗眼泪,最后只写给岛主几个字:祝你幸福。
当爱已成往事,对我来说,可怕的自尊,比深爱还要深。
我至今没有见过岛主,但是知道他在那个火炉的城市里,仕途不错,猴子爬杆,偶尔小烦恼,只是再也没有当年忧国忧民的棱角,他四平八稳的生活着,当年的小情愫早已了无痕迹,即使经过,也不打扰,这样,已然很好。
你是什么样的人,注定遇见什么样的事。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剧情。年轻时候,所有的伤口都恢复的疤痕不见,中年的遇见,却是一生的结痂。
我照样去工地,冷风冷雨日子,工人休息,看门的大爷每次见我都很亲切,他的淄博话总是让我很顺耳:闺女来了。我的安全帽上,他做的记号便是:刘闺女。
这个小城,因为靠近黄河入海口,房子的高度不超过五层。秋天,楼房的主体已经完工,脚手架还没拆。我爬上最高的五层,站在脚手架的木板上,远处苍茫的湖水无尽向前的涟漪,芦花寂寞飞扬,我的青春忧伤无处安放,跳下去,会不会像一叶轻舟?
本来壮如牛犊的身体,终于重感冒。七天,大约有六天在下雨,同屋的湖北女孩小黄有了男友,勇敢的同居去了。她才十八岁,当年我们重视自己的贞操胜过一切,小黄,简直黄的像个小流氓。
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自生自灭的意味。身体的痛清空了心里的痛,我在独享一种孤独。随身听里放着刘德华的一首歌:苦缠。盗版磁带音质极差,那些年刘德华的国语还不标准。
“请不要在无意间
提起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已知道错不在你
我是绝对可以
像黑暗的影子
一辈子沉默话也不说一句”
栗子来看我了,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一下子抱住我,她哭了。
一个女性的怀抱,很奇妙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喜欢爱人间肢体的亲密,有时候未必来一场真刀实枪的战斗,爱人的拥抱抚摸亲吻,已经能够陶醉很久。
这是此生我停留最久的女性怀抱,羞怯,温暖,安静。
我平静的对她讲脚手架上对生命的漠视,她还是哭,她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们差不多高,她比我瘦,但是分明力气那么大,我软软的,有种婴儿的无力。
她说:我要是男的多好,这辈子绝不让你受伤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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