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带小雨去科技馆参观,看到了织布机,那种老式的、木头的织布机。织布机是大妈(爸爸的大
嫂)的,放在老屋的堂屋,堂屋两侧是我家和大妈家。
大妈家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比我和妹妹大很多,在我和妹妹刚刚记事儿的时候,姐姐都已经到了
谈婚论嫁的年龄,哥哥也已经高中毕业了。大爷在唐山上班,只有在节假日回家。
小时候放学回家,经常看大妈和姐姐织布,看织梭从两层棉纱中间快速的穿来穿去,心里觉得痒痒
的,盼望着等自已长高能够得着织布机的踏板,如姐姐那样娴熟地织出带着各式各样条纹的棉布。那
天在科技馆看到织布机的时候,我赶紧向小雨提起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句话,她虽然知道整
句话的含义,却不见得知道梭为何物。
织布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得先把弹完的棉花纺成线,然后怎样把线密密麻麻地挂到织布机上的记不清
了,等到坐在织布机上脚踩踏板飞梭的时候,就是一个简单的活计了,生手与熟手之间也只时快慢的
区别。大妈是这项工程的组织者。
大妈不仅人利落,针线做得好,饭也做得好吃,七十年代北方的农村,粮食以高梁玉米白薯为主,大
米白面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分到一点儿。高梁米嚼在嘴里涩得舌头发麻,玉米面喇嗓子,白薯吃得
从胃里往上返酸水,小的时候,我对这老三样是深恶痛疾,以至在终于可以天天吃上细粮的时候,发
誓这辈子永远不吃这样东西。我妈是老师,每天忙着给学生上课,腾不出心思琢磨着吃,她以熟了做
为吃饭的标准。大妈不一样,同样的东西稍做加工就将味道提高到好吃的层次,她把从地里捡来的烂
菜叶子晒干,洗干净了,捣碎与玉米面和在一起,再加点盐,就把窝头变成了菜团子。我和妹妹小时
候不爱吃自家的饭,爱吃大妈做的饭。
大妈嫁给大爷是父母包办的封建式的婚姻。大妈比大爷大三岁,不识字,但却识大体,明事理,颇有
组织管理才能,深得爷爷的赏识。她高高的个子,大脚,感谢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大妈她们那辈人脚
还没来得及变形就放开了。皮肤又白又嫩,一点不象其它的农村妇女一样无论
春夏秋冬脸上总是带着两个红二团。从我知道臭美那天起,我就一直羡慕大妈的白皮肤,小小年纪的
我不会用肤如凝脂那样的词来表达心中的羡慕,只会参照剥了壳的鸡蛋用青白青白来向别人描述大妈
的细嫩。
大妈不识字,但是她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虽然都是些灵异鬼怪的故事,可是我们都特别爱听。一到
夏天的晚上,我和妹妹还有邻居家的孩子都爱围坐她周围听她讲那些痴狐怨鬼的故事,听得晚上不敢
一个人进屋去,不敢一个上厕所,越是这样,越是想听,就象抽大烟上瘾了一样,明知道害怕却又
抑制不住地想听。
大爷在唐山的某建行上班,在单位有一个红颜知已,只是后来屈服于老爹的压力和大妈结了婚,然后
在婚后很多年大爷不爱回家,红眼知已等他到三十岁才死心嫁人。大爷看不上大妈,一是因为大妈的
不识字,年龄大,二是夹杂着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怨恨,更重要的是在婚姻之外守着个红眼知已。
红眼嫁人了,心也就慢慢地回来了。
大爷回家的次数渐渐地多了,夫妻感情也逐渐地好转。大妈是一个特别有涵养,贤慧、干净利索的一
个人,只是这么多年大爷并没有用心地去了读过她。因为年轻的时候经常不回家,也因为对大妈的不
喜欢,连带着忽略了对姐姐和哥哥的疼爱,等人到中年,心无旁婺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大了,大爷错
过了与孩子亲昵的好时光,只有在姐姐哥哥睡着了以后静悄悄地看着,偷偷地轻轻地亲一下。那时候
我和妹妹小,正是好玩儿的时候,于是大爷就把错过的爱转嫁到我俩的头上,每次回家,都给我俩买
好吃的,好玩的。我小时候胆大,荡秋千荡得快要飞起来也不怕,大爷最爱摇着我荡秋千,看着我上
下翻飞。
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年,一九七六到了。本来大爷是计划八一回家的,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却在七月二
十八日到来了。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场情仍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那年的夏天出奇地热,睡前天
气闷得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好象刚刚睡着,突然听到窗户劈拉叭啦地乱响,紧接着听爸爸喊了一声
“地震了”,抱着我从窗户跳了出去。爸爸打小就喜欢运动,而且当了三年兵,身手敏捷,反应快。
出去后地开始摇晃,站都站不稳。按照地震的常识,纵波先来,横波后到,纵波来的时候房子是上下
颠簸,时间大概是12秒,这是逃生的时间,等横波来的时候,开始左右摇晃,站不稳,人就失去了方
向。我和爸爸是在12秒之内逃生了,假如那天我家的房子塌了,那我以后的人生将不是今天。
幸运的是虽然晃动很历害,但是我们那的房子都没塌。等晃动过后,爸爸才把妈妈和妹妹、对面屋里
的大妈、姐姐给拽出来。那时候哥哥在面粉厂上班,等震过以后,他也回来了。外面下着大雨,全家
人用几根木棍一张塑料布支了个简单的棚子避雨。
接下来的几天,余震不断,除了爸爸谁也不敢进屋,爸将吃的东西拿出来,在外面砌了个灶,吃住全
在外面,后来又搭了地震棚,好象到了冬天很冷了,我们还住在地震棚里。
小孩不知道苦与乐,除了不敢进屋。大约过了十几天,有一天从外面疯玩回家,看到大妈、姐姐、妈
妈坐在后院哭,后来知道是大爷被埋在废墟里了。因为通信中断,交通中断,在加上大爷单位也没有
几个人跑出来,十几天后才通知到我家。接到通知后,爸和哥哥骑着自行车去唐山,两百多里的路
程,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骑到的,估计那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累了。据爸说大爷是
跑到门口的时候房子倒了,大梁正好砸在他的头上。最终我家谁也没有再看到了大爷一眼,包括去唐
山的哥哥和我爸。
唐山重建,哥哥顶班去了大爷的单位工作,姐姐出嫁了,家里就只剩下大妈一个人。八十年代初,我
家盖起了新房,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大妈就一个人在老屋里住着。几年过去,哥哥也结婚了,嫂子
是城里人,与哥哥的结合按现在说法也相当于孔雀女和凤凰男的结合。
嫂子生孩子的时候,大妈去住了一断时间,因为不习惯又回来了。嫂子只在结婚那年跟着哥哥回过一
次农村,其余的时候都是哥哥自已回来,逢节必到。大妈不象别的农村老太太,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更何况是寡妇婆婆,恨不能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儿子走哪跟哪。也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和丈夫两地分
居,丈夫没了儿子也早早不在身边,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清静惯了,因此她更愿意自已
在农村生活,偶而去城里住几天。大妈和嫂子都不给对方过高的要求,凡事互相迁就,这么多年也算
是相对和睦。
前几年因为哥哥实在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硬是把她接到了唐山,偶而回家也不再自已住在老
屋里,回来几天就住在姐姐家。从上学到工作,我也很少回家,很少见到大妈的面。
去年的暑假,我带小雨回老家,正好赶上大妈也回家了,那时候大妈看起来身体、精神都很好,说话
还是那么利落,没想到那却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清明前夕,妹妹来电话说,大妈过世了,走得很
突然,一会儿的功夫人就没了。因为一直想念老家,哥哥把她送回了老家,希望她一路走好,在天堂
里不在和大爷两地分居,快快乐乐的享受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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