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生前最爱的一首歌,是苏格兰民歌《过去的好时光》。我和我妈都很奇怪，他这个老派的知识分子，会喜欢这首外国民歌？屡次问他，总是笑而不答。或者干脆就说，因为好听嘛。心情不错的时候，他会边做事情边轻轻哼出它的主旋律。
确实是很动听的曲调，优美、抒情，还略带一丝忧伤。我一听就立即喜欢上了。翻出家里那本破旧不堪的《外国民歌二百首》，试图找到这首歌。可是很遗憾，那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里似乎没有收录。
粉碎四人帮之后，许多老电影都解禁了。看了美国好莱坞大片《魂断蓝桥》我才知道，这首歌又叫《一路平安》，它还有一个更有名的称呼：《友谊地久天长》。在《外国民歌二百首》这本书里，它就叫做《友谊地久天长》。
它在电影中多次出现，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情节是，夜深了，酒吧的乐队领班向客人们宣布演奏当天的最后一首舞曲，并祝大家一路平安。——啊，让我耳熟能详的乐曲奏响了：客人们纷纷走进舞池，随着音乐跳起最后的圆舞曲。在深情动听的音乐声中，大厅里的蜡烛一枝枝熄灭。当只剩最后一枝蜡烛的时候，仅剩第一小提琴徐缓的充满张力的如泣如诉，旋律久久回荡，男女主人公幸福而浪漫地深情相拥……
我问我爸，是因为这部电影而爱上这只曲子么？他说，不是。他年轻时根本没有看过这部电影。这首歌跟他的一段经历有关。
我爸早年父母双亡，因为仗义执言被打成右派后在某农场劳改，新婚的妻子因此与他决裂。每逢年节，别人都有家人亲属前来探望或者寄来包裹，唯独我爸孤家寡人独自向隅。缺吃少穿，忍辱负重，无人理解，背负着极大的政治压力，精神与肉体受到双重的压迫，茫茫黑暗里，何时能看到希望的光亮啊？偏偏他是一个极度要强的人，干活下狠力气，越是受委屈越有自虐的倾向，挑塘泥甚至能把扁担给挑断了！——很快他的身体就垮掉了。
冬天我爸又冻又饥发了高烧，无医无药几近奄奄一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醒声叔叔，只能坐在我爸的床头唉声叹气。夜深了，他划起火柴点燃蜡烛，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兴奋地说：老龚，我给你唱唱歌吧，听说，歌声能缓解痛苦……
据我爸说，那一夜，醒声叔叔拉着他的手，一首接一首地轻轻吟唱，无论是能唱的革命歌曲，还是不能唱的反动歌曲，只要他会唱的，几乎都唱了个遍。——歌声确实能够缓解痛苦，尤其是精神上的伤痛。我爸爸回忆说，当他唱到这首《过去的好时光》时，我爸叹息着缓缓称赞：什么歌儿啊，真是好听啊！应我爸的要求，醒声叔叔一连唱了数遍：我们俩曾游遍山岗并把野菊来采摘，我们已历尽艰辛远离过去的好时光，老朋友我已伸出我的手，请你伸手相握，让我们干一杯友谊的酒，为了过去的好时光……
——我不知道在劳改之前，我爸和醒声叔叔是不是认识，是不是朋友。但我确信，在年轻飞扬的青春时期，他们曾经有着远大的前程、幸福的生活，各自都有着一段美好时光，只是，这好时光实在太短暂了！像夏夜的流星划过天幕，刹那间的灿烂并未留下多少痕迹。身陷于绝境的时候，这流星的光亮，也无法撕裂重重的黑夜。
尽管他们在历次运动中受到迫害遭遇误解，但因为这段机缘而培养出的友谊，应该算做苦难人生中的好时光吧。患难之交，就像苦海中的灯光，支撑着他们活下来，向前走！他们相互慰藉，彼此取暖，一起扶持着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狄更斯说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话用来解释我爸对这首歌的情有独钟，最恰当不过了。
真是奇迹啊，我爸爸的高烧居然就在醒声叔叔的歌声中，不药而退了。
醒声叔叔是搞艺术的，相貌俊雅，声音非常好听，是极动人的男高音。他和我爸结束劳改之后，有很多年的春节，我们两家人都是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其中的保留节目，就是醒声叔叔的独唱。有一次他略略喝了点酒，把椅子往墙上一歪，头靠在墙上左右摆动，微微阖上眼睛，唱起了《过去的好时光》，一只手还随着节奏轻轻打首节拍。而我爸，也夹着香烟，在微醺中大声唱和：老朋友怎能忘记掉，永不再放心上？老朋友怎能忘记掉，还有过去的好时光？为了过去的好时光，为了过去的好时光，让我们干一杯友谊的酒，为了过去的好时光……
我爸因为历次运动，身体备受磨难，平反之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而醒声叔叔也因为病痛的折磨逝去多年。当这两位患难老友在天堂相遇时，一定会唱起这首歌吧。
我每次听到《过去的好时光》的旋律，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想起他们那段艰难历程。——有友谊，就有温暖；有温暖，就有希望。而有了希望，我们就会拥有一段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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