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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手机》 By 刘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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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4-01-06   

《手机》 By 刘震云

《手机》 By 刘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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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  (1)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1968年和严守一他爹一块卖过葱。

  卖葱之前,严守一他爹不爱说话。村里老阳高,日子显得长,一天下来,老严说不了十句话。十句话中,不得不说的占六句,大到家里盖一座房子,小到家里添一只尿盆,老严赞成,是“弄”,不赞成,是“弄个球”;另四句是感叹词,不管是高兴或是愤怒,都是“我靠”。卖葱之后,老严开始说话了。卖了半年葱,老严能完整说下一个故事。严守一记得,
那时他爹常讲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吃丸子,一个是吃粘糕。

  一个人,腊月,到集上卖门神,旁边是一卖炸绿豆面丸子的。他买了四斤,人熟,给了他六斤。他一个一个捡着吃,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站起来,“咕咚”,倒了。

  一个人,收麦时节,家里的牛丢了,出门找了两天没找着,饿着肚子回到村头,碰到一卖粘糕的,认识,“大哥,先赊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当时严守一觉得不好笑,四十岁再想起来,每次都笑了。一开始严守一觉得他爹卖葱,见的人多,话是跟人学的;后来才知道,教会老严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牛。晚间全家蹲在灶间吃饭,吃着吃着,他爹“噗嗤”笑了,摇着头说:

  “这个老牛。”

  严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饭,心又随老牛卖葱去了。那时严守一觉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过卖葱。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严从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卖葱回来,路过严家庄,老牛到严守一家坐了坐。没见老牛之前,严守一想着老牛一定是个大个儿,大嘴,声如洪钟;见到才知道,个头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说起话来娘娘腔。过去老听说老牛,一下见到,本该严守一发怵,没想到老牛倒对十一岁的严守一羞涩地一笑,摘下火车头棉帽,用帽耳朵去擦头上冒的热气。老严招呼老牛进屋喝水,严守一也跟了进去,倒是老严朝严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脚:

  “身上腥,滚!”

  接着两人在屋里喝水,也没听老牛说什么。偶尔说话,也是说路上打尖吃了几顿饭,毛驴喂了多少料。接着全是“呼噜”“呼噜”的喝水声。老牛赶着毛驴车走后,老严对全家说:

  “能说,今天没说。”

  年关之前,腊月二十三,严守一他爹提着一根猪腿到牛家庄看老牛,顺便结一年的葱帐。上午去时一脸笑,黄昏回来,一脸铁青,蹲在门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烟锅“梆梆”地敲自己的头:

  “我要再卖葱,我就不是人!”

  严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饿死了。第二天严守一听他奶说,老严和老牛在分葱帐时,起了纠纷。从此严守一他爹与葱和老牛告别,又开始闷着头不说话。严守一有一个姨夫叫老黄,在黄家庄开了一个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黄找老严去各村收布,老严摇头:

  “布好收,我不会吆喝呀。”

  老黄:

  “就一句:黄家庄的染坊来了!”

  老严摇摇头,没去。

  1989年春天,严守一他爹得了脑血栓。人开始痴呆,身子左半边不会动弹。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得了脑血栓不会说话,老严得了脑血栓,倒结结巴巴能连成句子;别人得了脑血栓失去记忆,老严一辈子经过的事比当时记得都清楚。年底,严守一从北京回山西老家过年,围着一个火盆,半瘫的老严西向坐,严守一北向坐,不知怎么,说起老牛,1968年共同卖葱,因为分帐翻了脸。老严抬起没瘫的右胳膊,抖着上边的右手,断断续续吃力地表达:

  “他记花帐!”

  “哪哪儿都有缝,缝里都掉渣!”

  严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该合伙做生意。”

  老严:

  “花帐我能忍。腊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帐,到了黄昏,我拿钱往外走,出了门,突然想起过了年啥时去发葱,又回到院里,听到老牛在屋里对他老婆说,老严是个傻逼。”

  “不为钱,就为这一句话。”

  接着潸然泪下:

  “一辈子没说得来的,就一个说得来的,还说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这一辈子,这儿有些发闷。”

  1995年夏天,严守一他爹又中了一次风,嘴开始向右歪,倾斜着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没说过一句话。

  与老严分手之后,老牛也不再卖葱。1969年,镇上装了第一部摇把电话,老牛便去镇上邮政所看电话。当时想看电话的有二十多人。邮政所长叫尚学文,理着分头,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电话,就得嗓门大,你们每人吆喝一声我听听。”

  二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吆喝,最后数老牛吆喝的声大。别看娘娘腔,邮政所对面百货楼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他喊炸了。不但声大,而且喊的时间长,尚学文点燃一支烟,烟抽完,老牛的一声喊还没倒气呢。尚学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驴叫都长!”

  1996年,严守一成了电视台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当他在电视镜头前成为名人后,全国人民都理解,惟独严家庄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


  1968年,严守一的好朋友叫张小柱。严守一属鸡,那年十一岁,张小柱属猴,那年十二岁。张小柱的头长得像个歪把南瓜,胳膊腿细,像麻杆;由于头重,每天像碾盘一样偏压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东西要先揉左眼。张小柱他娘有些傻,张小柱他爹在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挖煤,张小柱在严家庄算住姥娘家。严守一没娘,张小柱娘傻,两人常一起背书包上学。1968年,张小柱他爹从二百里外的三矿给张小柱带来一盏废矿灯,夜里装上废电池,明亮的矿灯能照二里远。村里的天空黑得浓,黑得厚,两人常端着矿灯,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往
天上写字。张小柱爱写的字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爱写的字是:

  娘,你在哪儿

  两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钟。

  严家庄的学校设在村里过去的牛屋。老师叫孟庆瑞。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孟庆瑞要去镇上赶集,反锁上教室门,让学生在牛屋背书。严守一、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几个人从牛屋后墙掏粪的窟窿里爬出来,脱下鞋,掖到腰里,蹚过河到山后的坡地里偷西瓜。村里看瓜的叫老刘,耳朵有些背。严守一等人一开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窝棚后往里看,老刘包了一锅盖饺子,正往铁锅的滚水里下,又决定偷饺子。严守一、蒋长根到地里做偷瓜状,老刘从窝棚里冲出来追赶,这边张小柱、陆国庆、杜铁环把一锅饺子用笊篱捞出,空空水,倾到褂子里兜起,跑到山坡后,等待严守一和蒋长根到来,一块吃饺子。饺子别人吃上了,严守一没吃上。老刘没追上蒋长根,追上了严守一。下午孟庆瑞审案,没等孟庆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严守一的手心,严守一就把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四人招了出来。黄昏别人放学了,严守一几个人还贴着牛屋墙跟站着。阴历八月十五,月亮爬上来很圆。孟庆瑞吃着一块从集上买来的月饼说:

  “吃过饺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着上学。”

  从此严守一在学校抬不起头。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偷饺子,而是因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严守一的是张小柱:

  “他把别人招了没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么能招我呢?”

  从此两人不说话。

  半年之后,张小柱被他爹接到了二百里外的三矿。因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了,让他去照看他娘。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张小柱来找严守一,把过去两人照天的矿灯送给了他。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送张小柱,张小柱正扒着姥娘家的门褡在哭。他姥娘也哭了。他爹提着包袱,在旁边站着。最后还是他姥娘将张小柱扒门褡的手掰开,让他随他爹上了路。

  三个月之后,严守一在世界上收到了第一封来信。信是张小柱从长治三矿写来的。镇上的邮递员在村里转了三圈,没找到“严守一”。最后还是看瓜的老刘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严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头!”

  信封上红字印着“长治三矿”。里边的信瓤的顶头上也印着“长治三矿”。信的内容很短,就是问一问,送给严守一的矿灯还亮不亮了。

  严守一给张小柱写了一封回信。信写好,找他爹要八分邮票钱。他爹刚与卖葱的老牛翻脸,正在气头上,兜头给了严守一一巴掌:

  “说句话还要钱,我靠!”

  这封信没有发出去。


  1969年,二十岁的吕桂花嫁到了严家庄。严守一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新媳妇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种。这种味道类似熟透的麦杏,有些腻,又有些发甜,离她一近眼就发粘,想困。1969年,因为吕桂花的到来,严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1969年,吕桂花在方圆几十里是个名人。出名是因为她在出嫁之前,跟镇上管广播的小
郑睡过觉,小郑已经有了老婆。1969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安着小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播《东方红》,接着播毛主席语录。小郑管着全镇千家万户的小喇叭,夜里就睡在广播站。小郑除了会管广播,还会唱戏。是唱戏,把吕桂花引到了广播室。这天早上六点,小郑一时疏忽,将扩大器的开关扳错了,小喇叭里没有唱《东方红》,也没让毛主席说什么,小喇叭里传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声。千家万户,都听得比过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广播的就不再是小郑,换成了小岳。小喇叭里又开始播《东方红》和毛主席语录。他俩,小郑和吕桂花,从此再没见过面。

  三个月后,吕桂花嫁给了严家庄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张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里外的长治三矿挖煤。听说吕桂花要嫁过来,全村人都反对。连不大说话的严守一他爹,都气得涨红了脸,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见了吕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对自己爹说:

  “还是新鞋。”

  “就当是自行车,被人借走骑了一遭,又还回来了。”

  娶亲那天,严守一没见着吕桂花,跟他爹到镇上卖猪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学,在村头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买灯罩。远远望去,吕桂花穿一件红灯芯绒上衣,并无出奇之处,等到走近,严守一马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着又发现她的眼睛也与人不同,眼是细眼,像小羊,半睁半闭,老蒙着,但偶尔睁开,无意中看了严守一一眼,十二岁的严守一,魂儿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后,严守一在庐山碰到另外一个女人,长的也是这种眼。这时他发现,凡是长这种眼的女人,魅力还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里还有别的。这时他体味出一个词叫“尤物”,万人之中也遇不到几个。令严守一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尤物,当年怎么会降生到偏僻的晋南山村呢?

  结婚十天之后,牛三斤又去二百里外的三矿挖煤。晚上,严守一、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一干人便到吕桂花的新房去玩。过去在打谷场玩的卖葱的游戏,马上像剩饭一样变馊了。一开始双方不熟,严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墙头上,偷偷看窗户上的灯光。油灯加上灯罩,窗户纸比别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后,是一个芦苇坑。众人又在芦苇塘里搭起人梯,开始舔破窗户纸往屋里看。明亮的油灯下,吕桂花天天转着身子,在学过去广播站的小郑唱戏。最爱唱的一出是《白毛女》。这天,她唱着唱着,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为她咽下了肚,谁知她猛地一转头,将水喷向了后窗户。外面两架人梯便滚翻在芦苇坑里。孩子们跳过院墙,涌到屋里,将吕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吕桂花两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严守一的脸上,被芦苇划出两道血口子。因为自偷饺子招供,严守一一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搭人梯时,他总被陆国庆摁到屁股底下。

  “哟,都出血了!”

  正是因为脸被划破,吕桂花将严守一拉到怀里,就着油灯,往他脸上搽紫药水。吕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将严守一熏得差点晕了过去。严守一被熏晕的样子,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陆国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姥姥!”

  吕桂花嫁过来是阴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矿。十一月初七那天,吕桂花突然想给牛三斤打一个电话。这时镇上装电话已有一个月。严守一等人,也和吕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灯下人影里,吕桂花与众人商议:

  “你们谁到镇上打过电话?跟我到镇上邮局去一趟。”

  众人纷纷跳着脚:

  “我去,我去!”

  陆国庆用手止住众人:

  “还是我去,这里就我打过电话。”

  吕桂花当时正在洗脸,她从脸盆上仰起脸,脸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电话怎么打?”

  陆国庆脱下一只鞋捂到自己脸上:

  “三斤哥吗?我是陆国庆。吃饭了吗?吃的是糊糊还是面条?”

  众人笑了。蒋长根却不服气:

  “话谁不会说,你会摇电话吗?”

  陆国庆做出摇辘轳的样子:

  “就这么摇,跟摇水车一样,越摇劲越大。”

  关键时候,严守一站了出来。上次严守一脸上受伤,吕桂花给他搽紫药水,使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完全抹平偷饺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尔抬一下头。这个偶尔,现在就用到了关键时候:

  “陆国庆没打过电话,前天他还问我电话长得什么样。”

  陆国庆一鞋底摔到严守一头上:

  “我没打过电话,你打过电话?”

  严守一被鞋底摔得头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头将陆国庆顶倒在门框上:

  “我也没打过电话,但我认识看电话的老牛。”

  陆国庆在门框上擦着嘴角的血,陌生地看着严守一:

  “认识老牛有什么了不起?”

  严守一:

  “我不会摇电话,老牛会帮我摇。”

  杜铁环这时站到了陆国庆一边,指着严守一:

  “你话都说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误了大事?”

  严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铁环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个人跑到三矿!”

  又拉开架势要与杜铁环打架。这时吕桂花脸已洗完,在用双手编辫子。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定严守一:

  “白石头,明儿早上吧。”

  因为吕桂花,严守一1969年打上了电话。三十年后严守一计算,如果没有吕桂花,他在世界上打电话起码要推迟十年。如果是一个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电话,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会非常不一样啊。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呆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
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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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4-01-06   
第一章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2)
刘震云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电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

  “长治三矿,我打三矿!”

  老牛昏沉的脑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将钱扔回来:

  “三矿?三矿可不成!”

  严守一:

  “为嘛?”

  老牛:

  “太远。二百多里,得多少电线杆呀!县里几十里都听不清,还打三矿!”

  严守一都要哭了:

  “大爷,俺等了一天呀,动都没动!”

  老牛:

  “那也得给你排到最后,先捡近的打。”

  吕桂花劝严守一:

  “等就等吧,只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严守一欲哭无泪。越是这时候,越不好提抓药了。这时严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还在家里一阵冷一阵热地躺着呢。终于,太阳快落山时,屋里就剩下老牛、严守一和吕桂花三个人。老牛: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电话太费劲,十有八九打不通。”

  严守一已经不关心电话打通打不通了,又将钱往老牛手里递:

  “大爷,不管通不通,快点试一试吧。”

  老牛沉着脸,开始摇电话,对着话筒喊:

  “三矿,接三矿!”

  但电话里“嘟嘟”一阵,断了。老牛抖着手:

  “看看,我说打不通,你们还不信!”

  又说:

  “我管电话也一个多月了,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

  严守一看吕桂花:

  “嫂子,打也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吕桂花上前对老牛说:

  “大爷,再试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吕桂花:

  “谁事情不急都不会打电话。我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又使劲摇:

  “三矿,要三矿!”

  但意外的是,这次电话里有了声音:

  “哪里,你要哪里?”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矿!”

  对方:

  “我这里就是三矿,我这里就是三矿!”

  老牛有些慌张,又有些怀疑:

  “怎么会是三矿呢?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

  “我是三矿的老马,看电话的老马。你是谁,你是谁?”

  老牛大为惊喜:

  “嘿,还真是三矿。我是五里镇的老牛,五里镇看电话的老牛。老马耶,今天我们这里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卖过葱,你还记得我吗?”

  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老牛,哪个老牛?到矿上卖葱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一天,戴一火车头帽子,拉葱的毛驴被铁道绊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马半天没说话,似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老牛:

  “老马,说话也就天黑了,你吃饭了吗?”

  老马:

  “接班的还没来,还没吃呢。“

  老牛:

  “今天矿上吃糊糊还是吃面条?”

  老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条吧。”

  这时吕桂花用胳膊捣了捣严守一。严守一上前:

  “大爷,让俺嫂也说两句。”

  老牛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的是严守一和吕桂花,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吕桂花:

  “说吧,快一点,别罗嗦!”

  吕桂花握话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矿吗?我找牛三斤。”

  老马在电话那头:

  “牛三斤,牛三斤是谁?”

  吕桂花:

  “他在矿上挖煤。”

  老马:

  “矿上挖煤的有好几千人,电话就一个,我到哪里给你找去?有话快说,我回头通知他。”

  这时吕桂花将话筒交给严守一,小声说:

  “找不着你哥,是别人,你说吧。”

  严守一接过话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马在那头急了:

  “怎么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严守一慌忙用变声的沙哑的嗓子说:

  “大爷,我叫严守一,小名叫白石头,俺嫂子叫吕桂花,嫂子就是问一问,牛三斤啥时候回来呀?”

  老马:

  “就这点事呀?这事儿还用打电话?”

  “啪”地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话儿,给他往回捎废电池的事。但老牛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电话,开始往木头匣子里锁。

  从邮电局出来,严守一慌忙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去药铺给他爹抓药。但药铺已经关门了。使劲砸门,不开。旁边一个卖牛舌头烧饼的老头说,药铺掌柜刚刚下了门板,去十五里外的马家铺子给猪看病去了。1969年,镇上就一个药铺,药铺掌柜既看人,也看牲口。卖牛舌烧饼的老头说,早来半袋烟工夫,就赶上抓药了。



  从镇上打电话回来,严守一被他爹用井绳抽得浑身乌青。井绳还沾了凉水。挨打不是因为没有抓到药。没抓到药就对了。因为严守一骑车到镇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减轻了。发冷发热五天,该好了。他爹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街上。头还是有些晕。天上飘着碎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有些虚。这时碰到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黑砖头当年十四岁,属羊,比严守一大两岁。两年前腊八那天,家里煮肉,两人为争一个猪蹄打过架,严守一一碗砸下去,将黑砖头的头砸破了,从此两人成了仇人,不再说话。现在黑砖头见
缝下蛆,在虚影里,把严守一骑车去镇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严。黑砖头起到了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没有起到的作用。

  严守一挨打后,十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彻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从长治三矿回来了。第十二天,蒋长根在学校告诉严守一,昨天晚上他们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牛三斤说起十几天前严守一和吕桂花给三矿打电话的事。牛三斤告诉众人,矿上也就一个电话,凡是打电话说的事,看电话的老马都通过大喇叭广播。矿上都是山,山后还是山。那天严守一在电话里说了一串话之后,老马便打开扩音器在大喇叭里广播: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牛三斤说,当时矿上正值换班,成千上万的矿工,正顶着矿灯,满脸乌黑,从不同的矿口钻出地面。还有许多人开始往地下钻。矿上正在下大雪,老马的声音在山里不断重复,山里有回音,大雪纷飞中,声音就成了千万个老马。大家听到广播,都顶着雪,愣着脑袋、露着白牙笑了。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在三矿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饭,大家就敲着饭盆唱:

  牛三斤 牛三斤话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让问一问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严守一哭了。


  三十多年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严守一在清谈节目《有一说一》中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这期节目不但创了《有一说一》收视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吕桂花”的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年年底,因为这期节目,严守一获得观众投票评出的“金嘴奖”。一年以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报考戏剧学院表演系,住在严守一家。严守一刚见牛彩云,吃了一惊:


  “像,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但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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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4-01-06   
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一)
刘震云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
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严守一有时回想,热闹时朋友们说过那么多话,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句;现在朋友剩一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费墨一九五四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
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小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原来火锅的诞生刚刚开始。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清朝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从时间上讲,所谓策划,平时不误在大学当教授,没课的时候来电视台出些点子;每月说不了多少话,到了月底却有一份丰厚的酬金。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

  “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

  “为嘛呢?”

  费墨:

  “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

  “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做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卖葱时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样。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

  “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

  “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

  “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

  “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

  “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像孩子一样“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自认识你以来,就这句话,说得还算幽默。

  但又说:

  “那也不能因为你一句话,我就弃良从娼。”

  严守一:

  “请你过来,主要也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们做事。”

  费墨又吃了一惊:

  “那为了什么?”

  严守一:

  “事情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主要是为了经常见面。”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

  “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

  “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严守一:

  “老费,在家歇着,这里的工作我们能做。”

  费墨点着严守一:

  “原来以为你是个厚道人,谁知很毒。”

  “无功不受禄,一点小钱,弄得人坐立不安。严守一,你不该软刀子杀人。”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一期叫“孔子来信”,讲中国街头悬挂的大字标语,字码搭错不说,字和字连出的意思,也像白痴的眼睛,大而无神;一期叫“克林顿上小学”,那时克林顿还在美国当总统,和莱温斯基的事爆发了,又死不认帐,讲他小时候英文没学好,不知道哪一个名词和动词搭在一起,才能表达出两人发生了男女关系;一期叫“学话儿也疯狂”,讲中国人在学“疯狂英语”,人还没疯,英语自个儿先疯掉了……除了这些理性的,还有感性的,譬如,去年与严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电话”,讲严守一1969年陪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的事,一声二百里外的问候,原想着惦念一个人,没想到惦念出一大片,还包括群山和山底下;片头片尾,又让现场的乐队用摇滚乐方式演唱了一遍当年三矿大喇叭里广播的“牛三斤和吕桂花”,都大受观众欢迎,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剧组开会的时候,严守一说: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说一》与众不同。”

  “为什么我们年年上台阶,别人走下坡路呢?区别在于,面对这个世界,老费有话要说,别人都是没话找话。”

  “我建议,以后我们就不要叫老费了,叫费老。”

  费墨看着窗外,叹一口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所有开会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没敢笑。

  但时间一长,严守一发现费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两人一块出去开会,赴饭局,因严守一是主持人,脸熟,大家自然围着严守一说话、照相、让他签名,往往把费墨晾到一边。满肚子学问和典故,无人理睬。饭桌上谈话,只要有严守一在,费墨就成不了话题的中心。有时在别人的话题上插话都困难。遇到这种场合,严守一有意把费墨推出去:

  “这是费教授,我们《有一说一》的总策划。《有一说一》所有的节目,都是他思想的体现,我就是他的传声筒。”

  大家吃了一惊,马上对费墨说:

  “久仰久仰。”

  但大家仰完之后,还是像飞蛾扑灯一样,扑向传声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说,弄不清光源在哪里。费墨得闷一晚上。开完会,吃完饭,回到车上,严守一开车,费墨坐在旁边,车里得闷半天。一次严守一解嘲:

  “费老,不必当真,您是孔子,我是戏子。”

  “本来想让费老教导他们如何生活,没想到他们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质就这样,鲁迅当年都无药可救,到了费老,你不管他们也罢。”

  费墨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言不发。

  一次费墨策划了一个节目叫“笔记”。费墨的原意是个人的笔记,比史书和报纸上记载的历史更可靠,准备在录制节目时,让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每人读一段自己的笔记。费墨的策划原语是:你在地狱,也在天堂,无人把你从地狱领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过成地狱。《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不顾费墨的原意,发挥了一下,由笔记发挥到笔记本电脑;他与一家电脑公司联系,如果《有一说一》录制现场出现他们的笔记本电脑,这家公司给《有一说一》五十万赞助费。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有些拧巴,但电脑也就是摆一摆,对话题并不伤筋动骨。费墨摇摇头,没说什么。电脑公司的老总请严守一吃饭,因节目是费墨策划的,严守一便把费墨拉上了。席间没出什么问题。这位公司老总喜欢《红楼梦》,费墨虽然在大学教社会学,也是半个红学家,虽然两人喜欢《红楼梦》的角度不一样,但马上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时候,宝玉到底是否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严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顿饭吃下来,费墨满面红光。但宴席要散时,出了问题,公司老总这时撇下费墨,单送严守一一个笔记本电脑:

  “请严老师工作用。”

  接着打开电脑,不厌其烦地给严守一讲解电脑的程序。费墨又被晾到了一边。费墨抽着烟,看着对面墙上的“秦王出巡图”,一言不发。严守一觉得这个公司老总不懂事,两个人来,东西只送一人,五十万都掏了,哪在乎这几千块钱?几千块钱不算什么,估计费墨也不会在乎,但厚此薄彼,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毛主席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你连《红楼梦》一个字都没读懂。但正因为这笔记本电脑是送严守一的,严守一又不好马上转送费墨。饭吃完,公司老总又邀请严守一去他们公司参观,这时把费墨捎带上了:

  “一块去,到公司看看,我办公室还有一张秦可卿春睡图。”

  费墨的目光从秦王身上收回来,将烟头在烟缸里捻灭:

  “我就不去了,还有正事。”

  严守一也觉得再让费墨到公司去会更加尴尬,但他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错话:

  “也好,跑腿的事我来干,请费老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个节目。”

  这时费墨突然翻了脸:

  “这个节目不用考虑了,不能做!”

  饭厅所有的人都愣了。严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结巴:

  “为什么?”

  费墨脸色铁青:

  “太商业了,太夸张了,不符合《有一说一》的精神!”

  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里挂上围巾,一个人走了出去。严守一又觉得费墨太过分了,不该因私废公,不顾大局。节目不做,五十万就打水漂了。但严守一仍由着费墨,“笔记”还没出生,就让它死在娘肚子里了;天堂还没进,就让它下了地狱。编导大段埋怨严守一:

  “全是你惯的!”

  “你老费老费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现在下不来了吧?”

  严守一:

  “这也是费老可爱的一面啊。”

  “原来我最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人格,现在看来,唯一得真传的,也就费老一个人了。”

  “回去好好读读《史记》,萧何为嘛月下追韩信呢?”

  ……

  但严守一并没有对大段说心里话,他忍让费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几年,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

  “贫。”

  又点自己的嘴:

  “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

  “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

  “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当然,费墨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在《有一说一》剧组里。《有一说一》栏目十几个工作人员,从严守一到接电话热线的小姑娘,都对费墨非常尊重。社会上不知道费墨的重要,这里知道费墨的重要。大家能听懂费墨话缝和字缝背后的意思。费老是个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好像只有这里懂事,全社会都不懂事一样。渐渐全剧组说起话来,都学得跟费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语速。平常一句话,也要绕半天圈子,指东打西,指狗骂鸡一番。费墨高兴起来,像个小孩子。剧组的女编导小马,是个刚招聘来的女大学生,费墨夹着包走进办公室,如果小马正上网查资料,兜头会说:

  “茶。”

  费墨马上放下包,满脸堆笑,跑着肥胖的身子去给小马沏茶,如同幼儿园的孩子见到老师。本来费墨一礼拜到剧组来一趟就行了,但他渐渐两趟,三趟,好像只有这里温暖,全社会都冰凉一样。

  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卑谦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渡过的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一个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懂事不到哪里去,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还爱迁怒。就好像与电脑公司的老总话不投机,他会迁怒到节目上一样,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

  “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

  “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也坐下来看点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严守一一愣怔:

  “我又误什么了?”

  费墨:

  “昨晚播出的节目你看了吗?”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也是费墨策划的,讲我们这个民族的惰性和懒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会自己跟自己打架,不会别的,宋朝之前还发明过火药和指南针,宋朝之后到现在,从洗衣机、电冰箱,到汽车和飞机,没有一桩是我们发明的,但还无耻地用着。但昨晚严守一又跟人吃饭去了,没看。严守一看着费墨,摇摇头。费墨:

  “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该发挥的时候你不发挥,不该发挥的时候你瞎发挥。昨天我在电视里看了一眼,就这一期我没盯着,你就出了问题,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

  “瓦特,瓦特知道吗?”

  严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费墨家里很不平静,不管是牛顿或瓦特,搁在平时,费墨都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但他不敢讲这层意思戳破,只好检讨自己:

  “怪我与这些人不熟。”

  费墨:

  “单是怪你就完了吗?策划上打着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没文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发明呢!”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

  “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

  “手机拉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

  “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

  “今天于文娟在家。”

  费墨明白了严守一的意思,是担心他的手机被于文娟拿到,发现他手机里有问题,这时忘记了自己的情绪,点着严守一:

  “我说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宁,证明心里有鬼!我不是说你,你整天在外边胡闹,早晚会出事!”

  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就料定,‘鬼’今天恰恰会来电话呢?”

  严守一用手指磕着方向盘叹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费墨掏出自己的手机:

  “通知那‘鬼’一声不就完了,用不着折回去。”

  严守一:

  “还是带在身上踏实,不然一会儿主持节目时又乱。”

  接着将车从立交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

  “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

  “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


  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于文娟是南京人,爱吃盐水鸭;严守一是山西人,爱吃刀削面。两人除了在吃食上有些冲突,结婚十年风平浪静。十二年前,严守一还不是主持人,在电视台当编导,那时北京还风行交谊舞,两人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于文娟后来说,当时看上严守一,是喜欢听他说话,说他说话逗,严守一一说话她就笑。严守一恰恰相反,找她是因为喜欢她不爱说话,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还有脸上浅浅的笑容。最后两人结婚了。周围的朋友,都对
这婚姻很满意。唯一的问题是,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无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别人练气功是为了治癌,为了来世,严守一他老婆练气功是为了这世怀孕。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

  “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春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

  “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于文娟:

  “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见人易感动,易冲动,喝酒易喝大,冲动起来不计后果,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严守一过去在电视台当编导时默默无闻,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了清谈节目的主持人,节目越办越火,严守一渐渐成了名人,这种感觉就明显了。严守一对于文娟的想法也感到好笑,一个孩子,能套住谁呢?有孩子离婚的多了。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但找出来还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一次于文娟愣愣地说:

  “我现在听你说话,都是在电视上。”

  严守一倒吃了一惊。但从此对和于文娟说话就更加紧张。好在两人都习惯了,于文娟并无深究。最明显是吃饭的时候,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一顿饭吃下来,只有碗筷的声音。终于有一天,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那天晚上,严守一在外边吃饭,突然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便提前离席回家。回到家,于文娟并没有发现。严守一欲到卧室躺一会,到了门前,发现于文娟背对着门,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塑料秃头娃娃,正对着它喃喃说话。说她小时候不爱笑,爱哭;爹在南京一家无线电厂工作,娘在街道烧大茶炉,娘发起火来,老用掏煤渣的铲子打她;她有一个伯父,长得白白胖胖,竟对她不怀好意,十五岁那年……许多过去没对严守一讲的话,现在对一个塑料秃头娃娃讲了。严守一听到以后,不是对妻子产生同情,而是感到瘆得慌。他又悄悄退出了家,在外边遛跶一个小时,才重新回来。从此对妻子追求怀孕不再干涉。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干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背着于文娟在外边胡闹的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人,但晚上哪儿也不去,回家里两人大眼对小眼干坐着,又觉得发闷。别人的家庭时常吵架,严守一家一年四季没有动静。有一段时间,严守一特别羡慕夫妻两个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吵架,脸红脖子粗,旁若无人,似乎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他们相互骂出来的话,怎么那么有激情、那么愣和那么有创造性呢?

  但严守一又不想离婚。人像狗一样,时间一长,就对一种环境习惯了,懒得换窝了。但后来严守又发现,事情还不是这样,而是他对于文娟还有许多留恋。沉默归沉默,但沉默的底部不光有寒冷,还有许多温暖。1999年冬天,严守一像三十年前的他爹一样患了伤寒。比他爹当年的伤寒还重。上午发冷,屋子像个大冰柜;下午发热,像螃蟹进了蒸笼;晚上开始说胡话。昏迷之中,他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漆黑的夜里,又和儿时的朋友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往村里的天幕上写字。张小柱写: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

  娘,你在哪儿

  娘便乘风而下。一个1960年被饿死的农村妇女,现在像电影明星一样披着散发,打着口红,袭一身白裙,将严守一的头抱在怀里。严守一搂着涂着口红的娘哭了。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时间已是第二天中午,搂着他头的不是他娘,而是于文娟。于文娟抱着他,像抱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这时严守一发现自己没哭,于文娟哭了,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脸上。于文娟见他醒来,想将他的头放回枕头上,拿床头矮柜上的牛奶喂他。严守一搂住于文娟:

  “别动。”

  于文娟便抱着严守一的头,在那里继续坐着。两人饿了一下午。这时严守一从于文娟身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田野里的麦苗香。为了这麦苗的香味,严守一昏迷中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于文娟。

  当然,严守一对于文娟也有几点不满意。一,长得太端庄,像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里不中吃,怀不怀孕还在其次。时间一长容易忘记她的性别。二,自1999年那次伤寒昏迷之后,夜里睡觉,于文娟爱像在医院一样抱着严守一的头。一开始严守一仍很感动,时间一长觉得有点像姐弟恋,已经四十多了,没必要赶这个时髦。同时头让别人抱一个小时以上,就开始发闷,人一点点向黑暗中坠落。沉默不能这么个沉默法。三,于文娟有洁癖,每天睡觉之前,都要逼严守一上下洗一遍,严守一从小在晋南严家庄长大,过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现在跟于文娟在一起,便觉得自己脏;物极必反,便想将这脏方方面面让它延伸开去。四,1996年,严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个傻子,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去世前一个月,严守一和于文娟回山西老家看爹。当时电视台正筹办清谈节目《有一说一》。在老家住了十天,电视台打来电话,让严守一回京,去试镜当《有一说一》的主持人。严守一匆匆回了北京,留下于文娟替自己照顾爹。二十天之后,严守一他爹去世。严守一回来奔丧,他的堂哥黑砖头私下告诉他,这个弟妹表面爱笑,内心歹毒,你不在,你爹临死的时候,老想跟她说话,她坐在床头不理你爹,埋头想自己的心思,最后让你爹一句话也没留下。但爹已死了,接着又要办丧事,严守一没有追究。他又想,一个傻子,就是留话,还能留什么呢?丧事办完,回北京的火车上,于文娟告诉严守一,他爹临死的时候有些变态,看她坐在床头,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砖头说于文娟不理爹严守一没有生气,现在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严守一生气了。生气不是生气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而是这种真相让严守一明白了另一个真相,那就是爹一辈子不会说话,一辈子沉默,跟娘1960年饿死之后,所有的亲人,包括成年以后的严守一,都忘了给爹另找一个女人有关系。爹在这方面的事让大家给忽略了。从此时常自责。但所有这些问题,十年间都没有摆到桌面上,海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

  “怎么又回来了?”

  严守一:

  “把文案拉家里了。”

  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我把手机也拉家里了。”

  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

  “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

  “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

  “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这也跟夫妻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刚主持节目的时候,像两个人刚认识一样,激动得有些过头,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说着说着,脑子会突然断电,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紧有度,像骑着一匹马,奔驰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样宽阔。七年过去,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个牧民,放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演过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样。这还
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还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干转,对方会有感觉;镜头前自己觉得没劲,全国人民却觉得好,觉得比过去有激情时还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欢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欢隔壁大妈的儿子,对陌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你没有激情在玻璃上滑过去,他们会欢呼你优美的舞姿;你想改变自己,首先他们就不答应。这还是他吗?隔壁家的那个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过去的严守一和观众达成了一个默契,咱们一块呆着,谁也别动,就像共同嚼着废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样。严守一生气的不是全国人民不求上进,而是自己较不过全国人民的劲。这就应了大家跟他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你的嘴不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国人民把严守一害了。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七年前,发现严守一,把严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当时是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李亮看中严守一的并不是他的嘴和谈话,而是他的一脸坏笑。“有一说一”,咱让一脸坏笑的人说出来。当时电视台所有栏目的主持人,都长得跟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一样。李亮也算力排众议。但半年前,李亮因为一台晚会的赞助问题被检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坚强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镣铐,马上露出了本相,开始顺嘴吐噜,说出他十几年的经济问题,十几年贪污二百多万,蹲了大狱,上了报纸。这也让严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说他贪了污,不是说他变了场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污都不会贪呢?严守一特想哪天到监狱看看李亮,但因为自己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又没有这个勇气。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录制现场,观众早入场了,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孩子闹着要撒尿。《有一说一》栏目的现场乐队,正在即兴敲打一首轻音乐,给严守一补台。几只空中摄像机的长臂四处挥动,在寻找机位。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

  “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现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费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说一》栏目的工作人员在导播室通过一排监视器在观看严守一的主持。当严守一说到费墨和给牛顿打电话时,众人笑了,都看费墨。费墨看着监视器,也笑了。监视器中的严守一似乎已跨过了过去和现在给他积累的许多障碍,主持开始顺溜和忘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

  “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女编导小马:

  “我怎么没看出来?”

  费墨拍了一下小马的肩:

  “要不说你没结婚呢。”



  因为李亮出事,电视台开始对所有的编导和主持人进行职业培训。本来说只培训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电视台又新提起一个副台长,代替李亮主持业务,这个副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业务临时加到培训上。四个方面,成了年底考核的标准。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训三次,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教室是个普通的阶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坏的;长条的课桌起了皮,上面有学生写的污言秽语;四周的墙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癣疥;
教室又在一楼,背阴,显得又脏又冷。接受培训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个,分布在电视台的各个栏目。大家都是以说话为生的人,或者说,都是不拿话当话的人,现在又来培训说话,便显得有些滑稽。由于大家天天在镜头前说话,都是名人;但名人一个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骆驼来到了羊群里;现在骆驼跟骆驼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高矮胖瘦了。看着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同时又埋怨李亮,怪他连污都不会贪,或者说意志不坚强,自己出了问题,连累大家也来陪绑;走进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进了监狱。

  电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里,似乎突然温暖许多。但女教师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严守一身边坐着“幸运三十七”的主持人马勇,似乎有些兴奋。马勇长得一副猪相,扫帚眉,三角眼;但正因为长得丑陋,一说话观众就笑。这时马勇捣了捣严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原来是个冷美人,如今可少见。”

  严守一:

  “严肃点,这可是咱们老师。”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

  “杜小环!”

  杜小环主持“开心剧场”。主持节目时,不管剧场开不开心,观众没笑,她先笑。不过她现在没笑,在下边老实答:

  “到!”

  女教师:

  “吴大鹰!”

  吴大鹰主持“夫妻家园”,是个大胖子。教室里没人回答。

  女教师加重语调:

  “吴大鹰!”

  不知是谁使坏,小声替答:

  “没来。”

  女教师板起脸:

  “跟谁请假了?”

  那人继续代答: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园’,还在外边串着情景喜剧,哪有工夫到这儿来呀?”

  女教师脸上便有些恼意。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念:

  “夏丹心!”

  夏丹心主持新闻节目。教室里无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访中央领导去了!”

  这时大家发现那个代答的人是郑百川。郑百川主持体育节目。解说词老出错。“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你看她们的短裤也很有意思,网球运动员的短裤是特制的,里面可以放好几个球。噢,她们穿的是裙子。”在社会上传为笑谈。现在又在使坏。女教师看了郑百川一眼,接着点名:

  “马勇!”

  一脸猪相的马勇像中学里的坏孩子一样仰起脸大声喊:

  “到!”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大家笑了。女教师看了马勇一眼,继续念:

  “李萍!”

  郑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没节目呀,肯定是该来,没来。主持读书节目,本身就不爱读书,这哪成啊?”

  女教师脸上没有表情,念:

  “严守一!”

  这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念:

  “崔丫!”

  崔丫主持少儿节目,四十多的老妇女了,天天头上插两只兔尾巴装小,这时操着童腔答:

  “到!”

  ……

  女教师合上花名册,看着大家:

  “我们这个班应到二十一人,实到十一人,没到的都算旷课!”

  教室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沈雪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

  “我叫沈雪,是你们这期台词短训班的老师。第一天开课,近一半的人没来。没来的已经违反纪律,就不说了;来的,我从你们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好像辅导没有必要。你们主持的节目我都看过,我不想评价你们节目的内容,我想说的是,你们的台词说的都不规范。一个是发音,一个是吐字,都是说话最基本的。按照我们学院的要求,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不用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应该送到剧场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否则就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马勇又小声打岔:

  “老师,你说的是十九世纪吧?”

  但沈雪没理马勇,而是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封短信,正在回复。沈雪:

  “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

  “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

  “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

  “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

  “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

  “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来,指着窗外:

  “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

  “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份。郑百川、马勇、崔丫纷纷上来劝沈雪:

  “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

  “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崔丫将严守一推到讲台上:

  “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

  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

  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

  “严守一,你无耻!”



  五环路旁边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杨林道。杨林道旁边有一条小河。从天到地,天慢慢黑了下来。但仍能看到河面上顽强地升腾着雾汽。严守一的汽车卧在树丛里。车在雾汽中显得影影绰绰。不远处的五环路上,来往的汽车已经打开了车灯。来往穿梭的车灯,使快速路像另外一条流动的河。

  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
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冬天,伍月爱穿短夹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两只细眼,老蒙着,半睁半闭;偶尔睁开,看你一眼,就将你的魂勾了去。严守一想起了1969年的吕桂花。

  严守一和伍月相识在庐山。去年夏天,《有一说一》做一期节目叫“开会”。在二十世纪,从民国大革命时期,到毛泽东时代,庐山开的会最多,每次会都开得惊心动魄和刀光剑影,于是便把拍摄现场移到了庐山。伍月在熊猫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熊猫出版社正在庐山开年会。《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和熊猫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是大学同学,双方都住在庐山宾馆,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饭。因严守一是名人,出版社许多人便与严守一说话,合影。严守一也与他们插科打诨。社长老贺啧着嘴:

  “今天晚上,说给别人,别人都不信。”

  严守一:

  “为什么?”

  老贺:

  “跟严守一在一起吃饭。”

  又感叹:

  “国嘴呀,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严守一这才知道上了老贺的当。但他已有些喝大,也摸着头开玩笑:

  “我也就是一普通人。”

  没想到伍月在对面冷冷地说:

  “你不是一普通人,你是什么?”

  又说:

  “严守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名人有些廉价。”

  弄得众人和严守一一愣,都看伍月。伍月盯着严守一:

  “你也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如果离开电视台,你就什么也不是!”

  弄得局面有些尴尬。严守一的酒也有些醒了。吃饭的过程中,严守一一直没有注意伍月,伍月也没有与严守一说话和合影。现在望去,便看到了她蒙着的眼。偶尔睁开,像一把利剑,刺到了严守一的胸中。话说的虽然有些尖刻,惊世骇俗得有些故意,但细一想,也有道理。严守一端起一杯酒伸向她:

  “多谢提醒,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吃几头蒜。喝酒。”

  桌上的气氛才缓和下来。社长老贺忙说:

  “借助电视镜头,也不是老严一个人。现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妇乳皆知,要是搁到清朝,你就是皇上,走到大街上,卖葱的也不认识你。喝酒!”

  这顿饭吃下来,严守一彻底喝大了。吃过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到如琴湖散步。庐山的每一挂山壁上,都在月光下“哗哗”地往下流水。伍月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边。由于喝大,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间一抹雪白的肌肤,比月光都白。严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里。伍月弯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将脸贴近严守一的鼻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一下又把严守一的酒吓醒了。过去他不是没有胡闹过,但跟别的女孩胡闹,都是水到渠成,像现在突然三峡截流,他还没有遇到过。严守一忙将手缩了回来。看到严守一惊慌失措的样子,伍月又弯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过严守一的脸:

  “我住102房。”

  然后撇下严守一,追前边的人去了。

  当晚的后半夜,严守一从三楼下到一楼,进了102房。我的天,她的篮球,她的尖叫。两人共同达到的高度。还有温度,她的体温似乎比平常人高两度,一贴肉就酥。但骨头不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如游丝,从脑门中像天线一样冲了出去。不但能发东西,还能收东西。严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同时证明以前做过的就不解渴,包括于文娟或其他女孩子。以前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人解渴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整个过程中,伍月嘴里都在说着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严守一被她勾的,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从凌晨两点,到清早六点,两人一直没有消停。身体没停,嘴也没停。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黑暗过后,看到的就是明朗的白天。严守一第一次知道了脏话的作用,它还能使人脱胎换骨和使心灵得到净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剂。第二天上午在美庐主持节目,严守一脚步有些打晃,嘴里也有些语无伦次。大段忙让机器停下,上前问严守一:

  “是不是病了?”

  严守一:

  “酒还没醒,有些晕,改下午录吧。”

  回到北京之后,严守一恍惚半个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与于文娟在一起,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脏话,于文娟马上停住他警惕地问:

  “严守一,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脏?”

  严守一马上清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整个过程又开始一言不发。这时他对庐山的行为才开始感到后怕。后怕不是后怕他和于文娟的关系,而是后怕他跟伍月该怎么办。根据他以往胡闹的经验,两人上床容易,下床就难。难不是说别人难,而是自己不容易控制自己。邪路和歪路,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呀。越斜越歪,诱惑力越大。但严守一只想把胡闹限定在胡闹的范围,并不想因为胡闹引起别的,并不想因为胡闹与于文娟离婚。现实和一时的癫狂是两回事。消毒剂并不能天天当水喝。在黑暗中呆久了,万一天没有准时亮,就会被黑暗吞噬。过去和别的女孩胡闹完,他都关一个礼拜手机,怕与他胡闹的女孩给他打电话。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一个广播学院的女孩,事后威胁他怀孕了,要喝药上吊,严守一专门托大学同学张小泉,去做了这个女孩一礼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个礼拜如坐针毡。但严守一把伍月想错了。他关了一个礼拜手机,一个礼拜后再打开,也不见伍月给他打电话。一个月后,倒是严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庐山那个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剂,主动给伍月打了电话。伍月倒是比他回现实还快,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

  “什么事?我这正忙着呢。”

  严守一:

  “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你一下。”

  伍月:

  “这不问候完了,快挂电话吧。”

  严守一这时说了实话:

  “想见你。”

  于是又见了一面。仍像庐山那么解渴。或者说比庐山更加解渴。于是以后的见面就一发而不可收。但严守一一次次觉得比过去可怕。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提出要求。但半年过去了,伍月什么也没提,严守一放下心来。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毕,严守一终于憋不住,主动试探: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

  “饥了吃饭,渴了喝水呀。”

  严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于是踏实下来,这关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来。

  但今天见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给严守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想见严守一最后一面。这消息让严守大吃一惊:

  “你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伍月:

  “我谈男朋友,还要向你请示?你是我什么人?”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怎么说结就结了。”

  严守一这时感到自己有一丝醋意。但这醋意又无法发出去。过去他主要担心他和伍月的事会爆发,现在两人平安着陆,严守一心里倒一阵失落。于是约定今天晚上见面。但严守一清早把手机拉在了家里,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谁知伍月这时打来一个电话,被于文娟接到了。好在严守一蒙混过关,没出什么事。出了家门,他马上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今晚见面要改地方。过去两人见面,都是在伍月的单身宿舍。伍月说,她妈今天早上从沈阳赶了过来,宿舍不方便,让严守一另找地方。严守一当时答应下来,但一天下来,他也没有找到地方。其实最好的地方是宾馆,但严守一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开房就会被服务员认出来。下午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伍月又发来短信,问在哪里见面,严守一还没想出地方,一边回短信一边想,手机就被女教师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严守一用车接到伍月,两人还没地方去,就开车来到了五环路的河边。

  但在车上抱着伍月,和在庐山和伍月的单身宿舍抱着伍月感觉很不一样。车窗外影影绰绰,不远的五环路上,车灯来往穿梭,让人没有安全感。动作上不好放开,脏话也不好出口。看来隐蔽还是很重要的。接着严守一又发现,不隐蔽还不是主要矛盾,关键是知道她有了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严守一突然有了心理障碍。不知她男朋友长得什么样。本来严守一可以拉伍月到汽车后座上去,但他将车停在树丛里,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凑合着吻起来。吻着吻着,有些激动,便从她的唇到她的脸,从她的脸到她的耳朵,手也伸向了衣内的篮球。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将头躲开问:

  “苦,什么呀?”

  伍月:

  “傻瓜,香水。”

  又将严守一的头搂了回来,将她的舌头全伸到严守一的嘴里。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从树丛旁经过,欲上五环。转弯处,车灯扫过严守一汽车的前窗玻璃,照亮了严守一和伍月的脸。虽然警车没有停留,但严守一突然烦躁了。他从座位上坐起来,将露在外边的衬衫塞回到裤子里:

  “心里不踏实,要不改天吧。”

  谁知伍月的性已经起来,一边将严守一的手往她下身移,一边将脸习惯性地贴到严守一的后背上,扒开他的衬衫领子,说了一句脏话,照他膀子上咬了一口:

  “大东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严守一疼得“哎哟”一声,忙将她的头往后掰:

  “好人,别咬。”

  伍月身体已经很急切,喘着气:

  “不咬你,要你。”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于文娟”的名字。严守一马上止住伍月,打开手机。于文娟在电话里问:

  “在哪儿呢?回来吃饭吗?”

  严守一的心头“咚咚”乱跳。一天忙乱,晚上有事,忘了给于文娟打招呼。他一边压住心跳,一边说:

  “不回去了。下午去戏剧学院上课,剧组的策划会移到了晚上。”

  于文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开策划会,我怎么听着是在外边呀,有汽车声。”

  严守一故意满不在乎:

  “正跟费墨找饭辙呢,能不在外边吗?”

  于文娟:

  “怎么有人喘气呢?”

  严守一:

  “没开车,正跟费老赛跑呢。”

  于文娟把电话挂了。伍月又抱住严守一:

  “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结了婚,你再见不着我了。”

  这话刺激了严守一。严守一将车发动着:

  “那咱们换个地方。”

  严守一将车顺着杨林道开到郊区一个村庄旁。在村庄的狗叫声中,在汽车后座上,他和伍月折腾了两个小时。

  在车上比在床上还要解渴和消毒。

  折腾之前,为了谨慎,也为了专心,严守一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关手机,他和伍月的事被于文娟发现了,出了大事。


  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事后严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在河边的时候,于文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虽然觉得严守一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以为是冬天冷,外面冻的;虽然喘气,是为了暖和身子在跑步,并没有起疑。本来晚上她备了四个菜:一个是南京盐水鸭,一个是酱猪蹄,一盘肉烧冬笋,一盘素炒黄豆芽。于文娟爱吃盐水鸭和肉烧冬笋,严守一爱吃酱猪蹄和黄豆芽。于文娟见严守一不回来吃饭,既没有烧冬笋
,也没有炒豆芽,只是就着盐水鸭,吃了一碗泡饭。想了想,又烧了一碗虾皮紫菜汤。吃完饭,又练气功。气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钟。练完气功,于文娟打了一盆热水,坐在沙发上泡脚。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春夏秋冬,天天不拉。泡一会,再加些热水。严守一一看她泡脚就说:

  “脱裤放屁,你到卫生间冲一个澡,不连脚也解决了。”

  于文娟边加热水边说:

  “洗是洗,泡是泡,感觉不一样的。”

  正在泡脚,沙发旁矮桌上的电话响了。于文娟拿起电话,是严守一老家打来的。电话里是一个男声,高门大嗓,把于文娟吓了一跳。而且上来就问:

  “你谁呀?”

  于文娟一接山西的电话就笑,上来不说自己是谁,自己找谁,先问接电话的是谁。便也问:

  “你找谁呀?”

  电话里:

  “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你谁呀?”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爱搅事,每一个事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

  “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黑砖头大为惊喜:

  “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

  于文娟:

  “商量什么事呀?”

  黑砖头: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个新手机,把他的旧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于文娟“噗啼”笑了:

  “就这事呀。你一村里的农民,整天到山坡上锄草,买一手机干嘛?”

  黑砖头:

  “也就半头猪钱,跟你和俺兄弟说话呗。”

  于文娟明白了黑砖头的意思。这个黑砖头除了爱搅事,还爱占人便宜。除了他觉得买一个手机三百块钱是个便宜,有了手机,也好跟严守一和她联系了。过去夏收秋种,买化肥,买种子,他都写信来;也不明说,但是要钱的意思。现在有了手机,就不用写信了。但她不好将这层意思戳破,只是说:

  “买一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

  “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侯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一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

  “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

  “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于文娟:

  “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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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4-01-06   
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二)  
刘震云


  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愚蠢!”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愚蠢!”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一个寒颤。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穿上,又将棉猴的帽子戴到头上。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疯子!”

  那男的似乎在说:

  “傻逼!”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严守一: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严守一: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吹得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 。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罗嗦。”

  于文娟仍柔声地:

  “累了吧?”

  严守一: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床下爱亲吻,床上爱抱头。过去这样做是为了怀孕,他哪里知道今天这样做是火力侦察呢?但严守一做贼心虚,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残味;但正因为心虚,又不好将于文娟一把推开。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哎哟,那什么,我得找找!”

  就势推开于文娟,开始奔到客厅茶几前,在一堆书报和杂志间乱翻。这时于文娟也跟出来,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严守一:

  “找什么呢?”

  严守一一边翻一边支吾:

  “那什么,就是那张光盘,小马老找我要,我老忘带。”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抬起头看于文娟,发现于文娟温和的脸,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严守一这时才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道事情来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在一堆书报杂志前半弯着腰,岔撒着手,嘴里有些结巴:

  “那,那是谁的味儿?”

  这时严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刚才在路上只顾落下车窗吹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忘记了漱口。因为在河畔树丛里,他含伍月的耳唇,发现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儿,被于文娟品着了。严守一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说是晚饭吃了苦瓜,或是下午为了保护嗓子含了喉片,但它们都不是这苦法。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严守一害怕是伍月打来的,以为他还开着车在外边兜圈呢,于是一边掩饰内心的恐慌,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故意作出烦恼的样子:

  “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严守一逼到了绝路上。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就在他手里不上不下地响着。看于文娟的手伸过来,严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只好把手机交给于文娟。在把手机交给于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来电的名字,电话不是伍月打来的,是费墨打来的。严守一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发现,费墨现在打来电话,比伍月打来还可怕。因为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扯白脸的声音:

  “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耳朵里。于文娟没答费墨的茬,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

  “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作出懊悔和忏悔状说:

  “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没敢告诉你。”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可以蒙混过关。让小姐按摩,于文娟也会不高兴,也会跟他大闹一场。所谓大闹,并不是吵架,于文娟不吵架,而是一个礼拜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

  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地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懵在那里,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于文娟:

  “脱吧,我想看一看。”

  严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脱的理由,但这理由一时又找不出来;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当只剩下衬衣时,他又迟疑在那里。见于文娟一直平静地在等,他终于将衬衣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严守一有些鸡胸。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

  “转过身来好吗?”

  严守一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刚上《有一说一》的主持台一样。他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哈秋”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这时于文娟将他脱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搂住了他的肩,他的头,像在医院里严守一昏迷时一样。于文娟先是流着泪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叫你脱衣服,就跟当众扒我的衣服是一样的。”

  接着推开严守一,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乱豆一样说了一阵:

  “严守一,我刚才已经算过了,我跟你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我嫁你的时候二十六岁,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变过心,没想到你早就变心了,我不知道伍月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变心的气,而是你变了心也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吗?我说你这么多年跟我没话,原来你早就在外边有人了,你跟我没话你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你乱搞女人我不生气,可你和别人一条心时你这是在乱搞我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因为于文娟在生活中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没说话先笑,现在突然改变了语速,把严守一吓懵在那里。严守一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吭哧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没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没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议论过于文娟。这时于文娟又恢复了常态,一双泪眼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没我了。”

  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严守一一直认为,他和于文娟在一起,他不说离婚,就会跟于文娟在一起呆一辈子,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离婚是于文娟提出来的,而且那么坚决。最后严守一哭了,没用。在一起过了十年,他原来不了解于文娟。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没有找出来。


  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

  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已经是夏天了。火车走到河北,能看到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在割麦子。一个扎花头巾的年轻媳妇,骑着一辆摩托,从田埂上开到一个收麦子的男人跟前。她从摩托后座上卸下一个纸箱,从纸箱里端出一口锅,原来是给丈夫送午饭。能看到锅里飘出的热气,但距离太远了,闻不到饭的香味。不过风一吹,麦浪一动,似乎闻到了一地的麦花香。这使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于文娟。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句话没有,现在离婚了,半年过
去,倒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闻到麦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烧昏迷那次,于文娟在医院抱着他的头,她身上就透出这种味道。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气,没停。一春天老旱,现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下塌了半扇,问严守一怎么办。严守一:

  “这还用问,扒了再砌呀。”

  黑砖头在电话里:

  “我也这么说,可咱奶不让哩。”

  严守一:

  “是不是怕花钱呀,我今天就把钱寄回去。”

  黑砖头:

  “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可没给你要钱的意思。”

  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的早,爹又是个轴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全是这位奶奶。记得八岁那年,严守一和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等人爬杨树掏老鸹窝。老鸹把窝搭在树梢上,别人爬半截就下来了,严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树梢。当手够着老鸹窝时,树枝“咔”地一声折了,严守一摔到地上,腿也被摔折了。陆国庆等人喊叫着去找严守一他爹。老严扛着锄从山坡上跑下来,看了看严守一的腿,兜头扇了严守一一巴掌:

  “我靠!”

  最后是他奶奶背着他,爬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洪洞县一个看跌打损伤的老中医家,花了十五块钱,给他正了骨,打了膏药。正骨很疼。正骨回来,干粮吃完了,他奶背着他沿路到村里讨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窝头,给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经六十二岁。

  和严守一一块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严守一便邀他一块做伴回山西。费墨马上摇手:

  “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严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个‘打电话’,你说想见一见吕桂花,这不是个机会?”

  费墨又摇手:

  “说是那么说,但打电话的吕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现在她多大了?五十多岁了吧?腰一定像水桶那么粗了。‘尤物’是当年,现在不看也罢。”

  严守一没有强求他。但昨天晚上,严守一正在四环路上开车,接到费墨一个电话:

  “再去给我买张车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严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现在又主动申请,山西人民已经不欢迎你了。”

  费墨:

  “不为别的,老听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时严守一心头一热,感到了朋友的情谊。还有,一路上有费墨,就不愁闷得慌了。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上次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因为手机,严守一与她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来严守一在黑板上写检查,才化险为夷。这个女教师初接触很事妈,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异口同声,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真像在大学对学生谈话一样,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又不耐烦了,冲口而出:

  “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

  “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

  “换哪儿呀?”

  严守一:

  “晚上六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张大眼睛,看着窗外:

  “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时于文娟刚和严守一离婚,严守一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边租房子住,晚上不愿一个人呆在陌生的房间,便频频接受外边的请吃。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晚上开车回来,先送沈雪回戏剧学院,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严守一下车,踉跄跌步,警察一看就急了;接着发现是严守一,又笑了:

  “老严呀,在哪儿喝这么大呀?”

  车外风一吹,严守一的酒劲又上来了,醉眼迷离,指着沈雪:

  “和她。”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没对严守一发火,对沈雪发了火:

  “你是他爱人吧?知道他喝酒,还让他驾车!”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夜里还在风中戳着。严守一醉中对他有些怜惜,这人要么是窝囊,要么是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长相,有点像三十多年前去长治三矿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着沈雪:

  “哥,别说她,说我。我也知道喝酒难受,可喝难受,不喝更难受!”

  没想到老警察没承他的情,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吼:

  “单是难受的问题吗?我应该把你送到拘留所!”

  当晚车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到了戏剧学院,严守一一边摽着腿走路,一边已昏睡过去。沈雪只好将他拖到自己宿舍,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 严守一调戏女教师,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

  “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台词短训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严守一与女教师搞拍拖,都拍手称快。因为严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后的台词辅导课就顺溜许多,不再点名,不再强调课堂纪律,不再抓思想动向。两个月后,台词短训班结业,大家考试全是“优”。众人皆大欢喜,推着拥着,与沈雪合影,照了个毕业照。

  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楼抱抱,已属正常。处得久了,严守一对沈雪的看法发生改变,过去觉得她像于文娟一样,或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现在开始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不是说她的话有什么道理,而是她一张口就傻不愣登,句句让人好笑。如果是《红楼梦》,她就是里面的傻大姐。但她与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烦,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种可爱。这时严守一突然明白,傻话看似傻,原来里边还有明朗的一面,乌云之中,还透出另一缕阳光。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严守一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了婚,一直认为这婚离得有些冤,本来只想风花雪月,只想解渴和消毒,没想到事情向反面发展,使自己落进了污水池;离婚的过程中,便觉得自己的心肠有些脏,现在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

  “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来了。

  严守一知道,沈雪过去谈过恋爱,男的也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拖拍两年,终于吹了。沈雪的女同事小苏告诉严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说话直,傻不楞登,换句话就是不懂事。严守一笑了。原来别人嫌弃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又想,天下之大,一个教台词的女教师,让她傻,她还能傻到哪里去呢?

  严守一、费墨、沈雪包了一间软卧车厢。车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风景,大家聊天,倒也不心烦。费墨看来也喜欢沈雪,话有些多。手摇折扇,又海阔天空起来,由身下的火车,不知怎么说到了电视节目,说做电视节目就像坐火车,火车里的东西不变,但车窗外的风景在变,坐着就不烦;如果老在一个车站停着,就烦了。但严守一看到窗外的麦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于文娟,没有听进费墨说的是什么。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又由火车说到这列火车去的地方,说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气,爱吃醋,没见过世面。这时沈雪脱下袜子,半跪在严守一身边,讲了一个山西人的笑话:

  “一个山西人,窝囊,出门老受气,便天天在家练俯卧撑。爹问:孩儿,你这是干啥哩?儿说:俺学电视上,练胸大肌。爹兜头抽了他一巴掌:练也白练,再练也没你姐大!……”

  费墨“噗啼”笑了。这话严守一听见了,踢了沈雪一脚。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来的。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是因为伍月。伍月本来要结婚了,后来也没结成。没结成并不是因为严守一离婚,而是和伍月要结婚的那个男的,突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按说双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严守一离婚之后,又不想和伍月结婚。不想和她结婚不是因为现在又认识了沈雪,而是严守一对伍月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和伍月在一起确实能够解渴和消毒,但让他和这种女孩结婚过日子,严守一又开始感到畏惧。感到畏惧不是说因为伍月掉进过脏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想着结婚之后,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间,夜夜说脏话,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尔吃一次鲍鱼鱼翅还受用,如果将这饭搬到家里天天吃,就会感到恐惧一样,这时又开始向往家常菜和玉米碴子粥。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严守一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普通人,原来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但一个离婚的男人,身份就与以前不一样了;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结婚,便开始有意疏远她。何况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让沈雪再发现什么。沈雪知道他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发展到什么程度。严守一告诉沈雪,那只是一场误会;因为从长远考虑,一个阳光女孩,脏池子里的事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这话说给别人,鬼也不会相信,没想到沈雪信了,还怪于文娟小心眼,这也是沈雪可爱的另一面。但伍月并不那么容易疏远。庐山之后她疏远严守一可以,现在严守一想疏远她,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有点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并不是死乞白赖要和严守一结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时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说的饿了想吃,渴了想喝水一样,想和严守一保持过去的关系。倒是对结不结婚并不那么在意。但越是这样,严守一越发怵,怕自己在脏水中越陷越深。于是看到手机来电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边坐着,便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正因为沈雪在身边坐着,又不好不接,那样倒显得鬼鬼祟祟;犹豫半天,接了。手机一接通,伍月就在那边发了火:

  “干嘛呀严守一,怎么老不接我电话?躲什么呀,谁还能吃了你?……”

  严守一怕她接着说下去没轻没重,灵机一动,便在这边装傻:

  “啊……说话呀,听不见!……你大声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信号不好……我在火车上,回老家!……喂……”

  伍月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费墨用折扇点着严守一:

  “演的真像。我都听见了,你听不见。”

  严守一一边合上手机,一边不好意思笑了:

  “这叫一傻治百病。”

  费墨:

  “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

  严守一这时看了沈雪一眼,点着费墨:

  “费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玄机,倒是用光脚踢了一下严守一:

  “喂,严守一,到了你老家,见了你奶奶,你怎么介绍我呀?”

  严守一: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膊,晃着费墨说: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


  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
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

  呆会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帐: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翘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佐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侯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枯拉”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费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那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喝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正经的!”

  陆国庆叫来的两个镇上的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渍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的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刺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棵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
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轴上了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球!”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奶,高兴。”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你谁呀,倒酒,喝!”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这哪儿呀?”

  严守一:

  “睡吧,这是家。”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没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床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倒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在家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结实。”

  又指一指:

  “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一点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后长点心吧!”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严守一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两个月后,严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来,严守一他奶托人给严守一捎来一袋晒干的红枣,让他转交费墨。说这枣是家里院中那棵枣树上结的,她亲手晒干的。又说,上次看费墨脸色不好,枣能补心。费墨接到这枣,用手掂着:

  “咱们这奶,别看不识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着严守一:

  “我吃了这枣,责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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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4-01-06   
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3)  
刘震云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


 冬天到了。

《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
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的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点,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说着说着急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象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目标,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费墨和他老婆争论的话题是:你为什么要糟践时间,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由于手机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译。”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惟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费老,请。”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小马,快点,开会呢!”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开会呢!”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又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接着对门卫交待: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玩现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小马忙翻笔记本: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首先指着严守一: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又指众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费老,您别激动。”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你们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忽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又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怵,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有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
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

  “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

  “没惹你呀。”

  伍月:

  “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小声说:

  “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伍月:

  “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关上水笼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

  “冷静。”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

  “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

  “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

  “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

  “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

  “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

  “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

  “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伍月停住脚步:

  “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挣开他:

  “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站在那里:

  “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伍月:

  “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严守一想了想:

  “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呆着呢,便笑了:

  “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

  “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

  “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的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

  “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伍月瞪了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就对头了?”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

  “哎哟,都十一点半了,我下午一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

  “过去没看出来,原来处处耍小心眼。”

  又说:

  “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

  “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

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
。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怵,对沈雪说:

  “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

  “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锌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锌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锌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锌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

  “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锌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锌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

  “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

  “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

  “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做亲热状:

  “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

  “少来!”

  又看沈雪:

  “要不咱们明天一块结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

  “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

  “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

  “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苏:

  “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苏笑了:

  “我就这意思。”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

  “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

  “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

  “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

  “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

  “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

  “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

  “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

  “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封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

  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娇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严守一开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十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查女生宿舍吗?”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查呀。”

  严守一:

  “那我陪你一块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严守一: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下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都夜里十二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么还在?”

  女生:

  “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窝砂锅面。”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少贫。”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砂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砂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地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十二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呆几天?”

  金玉善:

  “半年,我呆半年。”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砂锅面回了学校。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条,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沈雪:

  “干什么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

  “马上。”

  沈雪:

  “从哪个门?”

  女生: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砂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沈雪“噗啼”笑了:

  “看我呆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严守一: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吗?”

  严守一:

  “都不着调。”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喝斥道: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带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谁的电话呀?”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家,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
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不解;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但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发疼的脑袋又让他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症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说: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费墨打着圆场: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又叮嘱严守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砂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刚生完孩子,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费墨接着打圆场: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于文娟仍没答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

  “你说。”

  于文娟: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尴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严守一忙说:

  “不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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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4-01-06   
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份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
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干嘛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一、二、三!”

  众人齐声呼应: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众人:

  “爱死我了!”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真是那壶不开偏提那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作出伪热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严守一晃着头:

  “不容易,真不容易!”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严守一挥着手: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她也这么照顾我。”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碴,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变整理边说: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上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懵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严守一:

  “喜什么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难办,真难办!”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严守一: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发了火: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严守一岔撒着手: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严守一又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沈雪流了泪: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沈雪又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春天到了。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是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大扁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干嘛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有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王八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轻时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社会上撒谎成风。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严守一: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观众鼓掌。严守一: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汽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呆着,也不愿回家。”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坐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的不对。”

  严守一倒一愣:

  “哪点不对?”

  费墨: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费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费墨: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又问小姑娘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叔叔,醒醒!”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姑娘: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

  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

  “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我跟你一块去,劝劝沈雪。”

  严守一摇摇头: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李燕: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了。”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汽。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地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拉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

  联系……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趾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趾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严守一,你干嘛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没有哇。”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三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我实话给你说……”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岔撒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从电话里听出于文娟她哥的声音没有异常,严守一才放下心来。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严守一马上说:

  “我现在就过去。”


  于文娟她哥在电话里悄声:

  “我现在是走到阳台上接你的电话,不能让文娟知道我和你联系。”

  严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说:

  “那你来电视台吧。”

  于文娟她哥说:

  “别去电视台了,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保姆市场设在北京南站附近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大棚子里。几十条长凳子摆在棚子里,上边坐着几百个搂着塑料提包或鱼皮口袋的农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间走来走去,将人喊起来挑选。这让严守一想到了十九世纪美国南方贩卖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国的风月场所。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和于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严守一没怎么和这位哥打过交道。一块和于文娟到南京去,这位哥见到严守一,也不大说话。严守一就是觉得他有些窝囊。于文娟她嫂是扬州人,为了他买的一条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与不足,敢当着众人,用扬州话骂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看似窝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严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风筝的连线。他是严守一和前妻和儿子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文娟她哥见到严守一的第一句话是:

  “你胖了。”

  这话突如其来,严守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于文娟她哥又说:

  “但眼睛很红,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她闹了一夜。严守一又苦笑一下。于文娟他哥:

  “你后来寄的钱,我都收到了,没敢让文娟知道。”

  又悄声说:

  “也没敢让我老婆知道。”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孩子会坐了。电视上一有你的节目,只要文娟不在,我就让他看。”

  严守一倒一愣。觉得这老实人,心倒是细的。于文娟她哥接着“噗啼”笑了:

  “调皮。夜里醒来,奶瓶晚送五秒,就哭着闹脾气。百天儿那天,我弄了笔、软盘和流氓兔让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严守一也笑了:

  “我小时侯也调皮。”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

  “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

  “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烟:

  “本来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财大气粗,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爱看的。”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呆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

  “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交待:

  “找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文娟会打字。”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他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严守一看着这个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动:

  “哥,是你帮了我的大忙。”

  于文娟她哥摇摇头,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

  “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于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现在还是别见。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们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看着照片,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户口本上,姓儿暂时随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点头。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英莲,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两人冷战了三天,相互没有说话。第四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严守一看沈雪给他买了一个猪蹄,过去于文娟知道他爱吃猪蹄,现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个机会,于是借着一个猪蹄,开始给沈雪做解释工作。先解释他和伍月的关系。真是断了。真是扯淡。沈雪没有说话。又解释他和于文娟和孩子的关系: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是偶尔与他们联系,也不是要找于文娟,而是问问孩子。撒手不管,人家会怎么说我?”

  沈雪低头吃饭,不说话。严守一又追加一句:

  “放心,我和于文娟,业已是覆水难收。就是我想收,于文娟还不答应呢,要不问句孩子的话,怎么还通过于文娟他哥呢?”

  沈雪这时仰起头说话了,话中有些后退,但也有往前进的意思:

  “我不是说你不能管,我气的是你事事背着我!”

  严守一岔撒着手:

  “谁背你了?”

  沈雪:

  “还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说实话,事事处心积虑。”

  严守一不好意思地笑了:

  “处心积虑,证明在乎你呀。如果过去有什么事背着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全部政务公开。”

  沈雪又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生这些气,我就是觉得这一段你的心有些飘!”

  严守一打哈哈:

  “谁飘了?没飘。”

  沈雪:

  “飘我也不怕,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马上离开你!”

  严守一啃着猪蹄连声说:

  “说得对,是我离了你不能活!”

  关系恢复正常。但话是这么说,政务公开,有事不背她,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生气的话严守一都想到了:

  “不是说好了,只能管孩子,怎么又管上于文娟了?”

  于是就背着她。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现在哪个单位和公司不是人满为患?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严守一将这苦恼讲给费墨,费墨也感叹:

  “书生情面薄如纸啊!”

  又说:

  “虚名,虚名,现在知道虚了吧?”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于文娟正好会打字,倒是个办法。虽然这话说出口有些掉架,明显是在交换,但事已至此,也是迫于无奈。他们让严守一写序,不也是利用吗?如果老贺的女儿不是费墨的研究生,这书也不会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计较不得许多。严守一倒是对于文娟生出许多怨气,你一犯倔,让我在外边丢多少脸。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

  “明天晚上一块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伍月倒高兴:

  “那就一言为定。”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过去和伍月甜蜜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吃过。但等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没来。严守一:

  “老贺怎么没来?”

  伍月:

  “要他来干什么?一个序,我教你怎么写就行了。”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事已至此,饭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进了火锅城,穿过大厅,走向后院的小包间。这时严守一被火锅城一个女服务员认了出来,拦着要与他照相。这东西能传染,一个服务员合完影,又上来一个服务员。最后又从后橱钻出几个戴着纸帽子的厨子。一些吃火锅的顾客也围了上来。严守一有些不耐烦,一方面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戴墨镜,另一方面又不好将烦躁露出来,便招呼大家:

  “一块来吧。”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干,仍是一个一个照。光照相费去半个小时。进了小包间,伍月钻到他脸下看:

  “怎么样?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吧?”

  严守一:

  “全他妈虚的,你们倒是给我整点实的呀!”

  等火锅上来,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说了出来。如果老贺在,严守一会说得含蓄一点,现在伍月一个人,就可以实话实说了。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

  “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给你好朋友写一序,还带一条件!”

  严守一这时开玩笑:

  “就当是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吧。”

  又叹了口气,真诚地说:

  “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伍月:

  “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严守一:

  “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

  “没听懂。”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

  “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

  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又得玩完。这时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出版社社长老贺的电话:

  “你自己跟老贺说吧,这事我可不管。你跟于文娟离了婚,又没娶我,我不欠她的。”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

  “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

  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

  “好哇,来吧!”

  放下电话,严守一有些紧张。沈雪在电话里说,实验话剧已经散场,她还没有吃饭,听说这里吃火锅,便想赶过来;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严守一可以一口回绝,现在做贼心虚,反倒不好拒绝了。他一方面怪今天的实验话剧结束得有点早,过去每场演出都拖拖拉拉,繁杂的内容和车轱辘话得转上三四个小时,没想到这场实验话剧突然简洁了。几十万粒米,怎么捡得这么快呢?事后严守一问沈雪,沈雪的答复是:

  “不是几个演员慢慢捡,是所有观众一起捡。撒出去一斗米,收回来三四斗,知道为什么吗?”

  严守一摇摇头。

  沈雪:

  “导演让观众同时往里扔钢蹦,最后戏的名字都变了,叫‘多收了三五斗’。”

  严守一恍然大悟。但现在他顾不上关心戏的内容,只是着急沈雪要来,会和伍月碰面。他如实告诉伍月:

  “麻烦了,沈雪要来。”

  伍月倒不在乎:

  “来吧。正好,让她给于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沾便宜,也得为受害者做点贡献。”

  这时严守一看着伍月说:

  “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为光火: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又点着严守一:

  “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

  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待:

  “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但她发现小包间只有严守一一个人,奇怪地问:

  “出版社的人呢?”

  严守一:

  “去洗手间了。”

  接着赶紧给沈雪解释:

  “今天有伍月。”

  见沈雪一愣,忙又说:

  “你别瞎想,没别的,就为了费墨。你想,给费老写序,我能推辞吗?其实费墨的书,跟伍月也没什么关系,是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弄的。跟老贺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老贺的女儿,现在是费墨的研究生……”

  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伍月用口纸擦着手走进包间。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马上热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

  “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忙张罗两位女士入座。一边高声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加一副碗筷!”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

  “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伍月这时还算懂事,马上配合他说: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要到西安参加书市。”

  但在桌子下面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吓了一跳,急忙把脚收了回来。沈雪看了他们一眼,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身童装。她笑着对严守一说:

  “带学生看话剧之前,我逛了城乡贸易中心,给你儿子买了一身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

  严守一吃了一惊,沈雪主动关心严守一的儿子,这样的举动,以前是没有的,看来沈雪也有变化。严守一马上心宽许多,边打开盒子边说:

  “合适,合适。”

  沈雪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

  “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严守一听出话中有些刀光剑影,忙放下童装打岔,一边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上份鸭血!”

  一边对伍月说:

  “我们沈雪,特爱吃鸭血。”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回家。这时严守一发现沈雪情绪有些不对,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便故意没话找话:

  “费墨书的名字叫《说话》,我给我要写的序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知心的话儿不好说’,你觉得怎么样?……”

  沈雪这时板着脸打断他:

  “严守一 ,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严守一:

  “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先走了。”

  沈雪看着严守一: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严守一吃了一惊,原来沈雪的变化是假的,沈雪还是沈雪,于是马上找补:

  “服务员收了。”

  沈雪冷笑:

  “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

  “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沈雪:

  “问题是连她也那么说,贺社长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顺着情绪真的急了:

  “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呆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谔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

  “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

  又哭:

  “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有什么不好?”

  严守一这时转了口气:

  “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嘛!”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十一”节过后,费墨的书出版了。严守一给他写了一篇序。费墨的书叫《说话》,严守一的序叫“开口说话不容易”。伍月告诉严守一,严守一决定写序之后,出版社把让严守一写序的事告诉了费墨,费墨一言不发。第二天上班,严守一在小办公室主动将这件事挑破了:

  “费老,他们让我给你写序,这是佛头着粪呀!”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话:

  “情况我知道,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你。”

  严守一忙用开玩笑的口气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费老书里,也算提高了一个文化档次。”

  但费墨写的这本书,严守一却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样交给他,他看了半天没看懂。没看懂可以证明书中学问大,问题是费墨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坚涩和拧巴,这些坚涩的句子连成一片,读起来就味同嚼蜡。研究人们“说话”的书,通篇没有一句是“人话”。费墨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给《有一说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么一到书里,就板起脸来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呢?孔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但他在书中说话就很家常。看着费墨的书,严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过的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他们虽然追求不同,表现不同,但最后是殊途同归。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费墨,但看费墨的意思,对这本书还很心爱,对严守一竖着巴掌:

  “八年,整整写了八年呀!”

  严守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不懂装懂,捏着鼻子给一个自己不懂的书乱写了一通。

  费墨的书出版那天,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本来这书是注定要赔钱的,这书严守一看不懂,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会上又不知道费墨是谁,没人非把看书当罪受,说句实话,卖也就是卖严守一一个序;但伍月告诉严守一,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女儿正在写博士论文,马上要毕业了,所以老贺执意要开新闻发布会,给费墨撑场面。开新闻发布会那天,严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清早出门之前,沈雪看他在镜前给领带编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至于吗?”

  严守一:

  “费老的事,当然要严肃一点。”

  沈雪:

  “这领带是打给费墨的吗?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场,怕是打给伍月看的吧?”

  能拿伍月开玩笑,证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上次严守一发脾气之后,两人冷战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发展。躲躲藏藏、虚与尾蛇易让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说出来倒水落石出。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严守一不会吵架,现在看,世界上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吵架,还是战争。美国为什么老打伊拉克呢?萨达姆就不见了。这是严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的心得。于是他也开玩笑:

  “还真让你说对了,士为知己者容。”

  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十点开会,严守一九点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严守一驾着车在车场转了两圈,没有找到车位。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托”,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托”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地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谔,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但他知道费墨是个讲面子的人,这种事不愿让人发现,便一直呆在车里,等那个女孩把小“奥托”开走,严守一才下了车。

  但严守一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兴奋,酒店大堂里,他四处寻找费墨,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滚梯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参加费墨新书发布会的记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严守一,都与他打招呼。严守一一边支应着,一边低声问费墨:

  “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对这场合似乎并不在意,穿着一件休闲夹克,倒显得严守一的西装革履有些夸张。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

  “另外还有点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

  “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

  “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

  “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

  又笑着用手点费墨:

  “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

  “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

  又说:

  “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

  “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

  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新闻发布会设在宴会厅的前厅。一杆立式话筒,矗立在紧闭的宴会厅的大门前。四扇硬木的、镶嵌着猫头浮雕的大门上,张贴着四幅巨大的招贴画。画面上是费墨的巨幅头像。费墨的额头上,是新书的封面。四扇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红绸横幅:费墨新书《说话》首发式。

  十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出版社把这发布会弄得有些洋份,大厅里没有桌椅,黑压压的人都站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签到时发给各人的费墨的新书,端着一杯餐前酒。会议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涂着银色唇膏,穿一身皇色旗袍,胸前的两只篮球高高耸着。过去都是短打扮,短夹克,露着后腰,现在改了装束,灯光下,突然显出另一种味道,让严守一心里一动。几台摄像机,对着会场和话筒前发言的人。首先发言的是出版社社长老贺。接着是图书发行所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姓高,说话有些罗嗦。但说的都是捧场的话。高经理从话筒前走下来,伍月说:

  “刚才我们贺社长讲了,发行所的高经理也讲了,都对这本书的发行很有信心。现在请本书的作者,费墨教授讲话!”

  会场秩序有些不好。中国人对站着听讲话还不习惯,三三两两,端着酒开上了小会。听说费墨要讲话,人群中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许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费墨并不看重这仪式,也许是对大家开小会不满意,也许刚才他的秘密被严守一揭穿,心里正烦躁,听到伍月的邀请,费墨并没有走到话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对伍月摇了摇头。伍月又做出请的手势,费墨又摆手,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尴尬。但伍月还算应对自如,也是临时抱佛脚,接下来说:

  “费教授不讲话,大概是说,他要说的,都已经写到书里了,让我们回去好好消化。那么我们就请本书序的作者,严守一先生说两句!”

  倒弄得严守一一愣。因为事先没人通知他,会上会安排他发言。但费墨刚才不发言,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是为了给朋友撑台,二是为了表达对刚才揭穿费墨秘密的歉意,看来费墨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视而不见了;于是端着酒杯,痛快地走到麦克风前。到底严守一是名人,一听严守一要发言,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刚才请费墨发言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对比。掌声过后,接着马上寂静下来,小会全停止了。但等寂静下来,严守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当然应该说费墨的新书,但严守一对这本书既理不清头绪,又抓不出要点,自己那篇序就是转着圈胡乱写的,这时也只好对着话筒转圈:

  “费先生不说,我说。本来在电视上,我就是他的传声筒。我首先想说的是,刚才费先生在滚梯上批评我,说我今天穿得有些夸张,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现在和伍月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西装旗袍,就显得很匹配。这起码说明,我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像在《有一说一》录制现场一样,众人鼓掌,笑。伍月站在严守一身边,也报以得体的微笑。严守一:

  “我认为书分两种,高雅和低俗。如果让我写一本书,也就是给大家解个闷儿;但像费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对我们认识自己是有指导作用的……”

  但具体有什么指导作用,严守一却有些打磕巴。同时老这么绕圈子也不是办法,总得说点具体的,也是急中生智,严守一突然想起费墨几个月前曾在办公室对手机发过火,因为手机扯到过原始社会,这个观点似乎也在书中提到过,于是抓住这一点深入下去:

  “当然指导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触及灵魂的是口和心的关系。读了费先生的书,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会说话之后,骗人就容易多了,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由于刚才严守一调侃了伍月的旗袍,现在伍月开始报复他,当然也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

  “严老师的意思是,他平时撒谎撒惯了,浑然不觉,现在读了费先生的书,开始幡然悔悟。但幡然悔悟不能光说不练,应该落实到行动上。为了以诚相见,我们建议他主持的节目《有一说一》,先由谈话类变成舞蹈类。节目开始,先有严老师领舞!”

  众人大笑。费墨憋不住,也摇头笑了。倒弄得严守一有些发窘。不过严守一毕竟是主持人,久经沙场,他不理睬伍月话中的深意,只是回击她话的表面;也算伍月帮了他的忙,让他可以从这个话题中拔出来,结束发言,于是接过伍月的话头说: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见。我们《有一说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来,每期由我们两个跳双人舞。”

  又说:

  “同时应该通知世界上各国政府的新闻发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宫的发言人上台也不能说话,一切改成跳舞!”

  大家又鼓掌,笑。

  新闻发布会开得还算皆大欢喜。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宴会厅里,几盏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下,是十几桌已经备好的丰盛的宴席。好像费墨背后,藏着许多好吃的一样。众人“噢“地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与座的有出版社的贺社长,发行所的高经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发行界的头面人物。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频频举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巡过后,就餐的人又三三两两开起了小会。“嗡嗡”的声音,使整个宴会厅像一座蜂巢。严守一看费墨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照片上,于文娟抱着孩子,于文娟笑着,孩子皱着眉。费墨接过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孩子:

  “大了。”

  看完,又递给严守一。严守一却说:

  “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

  “为什么?”

  严守一:

  “原来我把它藏到家里的书架上,夹到一本书里。后来想想,还是不保险。”

  费墨点点头,明白严守一的意思。但说:

  “这个事实,沈雪应该接受。”

  严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

  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

  “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

  “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于文娟也得罪了。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

  严守一没有在意:

  “现在沈雪也变得有些絮叨了。”

  费墨用筷子点着桌布: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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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4-01-06   
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5)
刘震云


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牛彩云来北京已经三天了,要考戏剧学院表演系,就住在严守一和沈雪的家。凑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学校招生组成员。牛彩云今年十八岁,看上去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却有些二百五。刚见到她的时候,严守一很兴奋:

  “像,跟你妈长得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还以为
回到了三十年前呢。”

  又问:

  “彩云,你为什么要考戏剧学院?”

  这个孩子用山西话答:

  “当明星,挣大钱!”

  严守一和沈雪都笑了。严守一:

  “上了戏剧学院就能当明星啊?”

  指了指沈雪:

  “阿姨就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就不是明星。”

  牛彩云斜了沈雪一眼: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接着边转着看严守一和沈雪的屋子边说:

  “其实俺不想当明星,全是俺妈逼的。”

  沈雪也学山西话:

  “那你想干啥哩?”

  牛彩云:

  “跟俺叔主持节目。”

  严守一:

  “主持人好干呀?”

  牛彩云:

  “就是说话呗!”

  严守一愣在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沈雪在床上对严守一说:

  “你也看到了,太不靠谱。普通话都不会说,还想考戏剧学院?”

  严守一:

  “既然来了,还是让她试一试,不然不好交代。”

  沈雪捏他的鼻子:

  “她妈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严守一一下抱住她:

  “说什么呢你!”

  第二天上午,沈雪只好替牛彩云把名报上。面试这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沈雪又把牛彩云带到了考场。校园里参加考试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让她按着报名号排队。分手时又交待她:

  “面试的时候,千万别紧张就行了,让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边发生的事。”

  牛彩云似乎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考场设在戏剧学院一个排练室。一面墙镜前,坐着一排招生组的老师。面试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苏婚礼上领头喊口号的那个扎着马尾松的中年男教师老郭。小苏也是招生组成员,负责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苏挨着坐。一次进来十个考生,考生贴着对面的墙根站着,一个个上来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给老郭和小苏打过招呼,让他们关照牛彩云。由于考生太多,一个上午过去,才轮到牛彩云那组。等牛彩云和其他九个考生进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半。牛彩云在这组考生中排第二位,进门就用眼睛寻找沈雪。沈雪倒对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小苏捣捣沈雪的胳膊,悄悄指了一下牛彩云:

  “就是她?”

  沈雪点点头。

  第一个考生是一个男孩,长得像个猴子。由于考试进行了一上午,招生组的老师们都有些饿了,老郭交待小苏:

  “快一点。”

  小苏便问那考生:

  “你有什么特长?”

  那个男孩愣着眼睛:

  “我会翻跟头!”

  众人笑了。小苏:

  “那你翻几个我看看。”

  那个男孩便就地车轮似的倒空翻。翻的还真有些样子。正翻得起劲,老郭用手止住他:

  “行了!”

  那个男孩收住跟头,气喘吁吁地看老郭:

  “这就行了?”

  老郭没理他,对小苏:

  “下一个!”

  小苏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名表喊:

  “牛彩云!”

  牛彩云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老师们,上午好!”

  众人笑了。老郭:

  “已经是中午了!”

  小苏笑着问:

  “牛彩云,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牛彩云:

  “矿工。”

  小苏:

  “那你就是矿工的女儿了。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

  又嘱咐她:

  “不要着急,好好想想。”

  没想到,小苏话音刚落,牛彩云转身走出了考场。大家以为她要表演敲门,但等了半天,门也没敲。小苏奇怪地看着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考了?”

  又对小苏:

  “下一个!”

  这组十个人考完,牛彩云还没有回来。又上来一组,半个小时过去,她还不见踪影。上午的考试结束,牛彩云也没回考场。沈雪走出考场,四处寻找牛彩云。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聚集在考场外的篮球场上,熙熙攘攘,相互打问。终于,沈雪从人缝中看到了她。她正坐在远处的双杠上,俯身与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开心,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沈雪走过去,有些生气地问:

  “怎么回事?正考试呢,怎么没影儿了?”

  牛彩云奇怪地看着她:

  “正演着呢。不是让表演我爸吗?他每天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串门,一聊仨钟头。”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每天挖煤,回家就不洗个脸吗?”

  牛彩云:

  “顾不上,撂下自行车就走。”

  沈雪:

  “你就不能让他跟你妈说两句话吗?”

  牛彩云:

  “他跟我妈没话。”

  沈雪彻底没辙了。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对牛彩云说:

  “你跟你叔说吧。”

  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沈雪愣在那里。这是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讲《哈姆雷特》,正讲到“活着还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这么颠倒”,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说:

  “对不起,我爸。”

  沈雪:

  “你爸就能破坏学校的规定了?”

  男生:

  “他在英国,忘了时差。”

  沈雪:

  “哈姆雷特也在英国,怎么就不忘时差?”

  指的是刚才念过的台词。众人笑了。男生马上举起双手:

  “沈老师,我关,我关!”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地一声推了上去。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

  “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

  “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

  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

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因为那天在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宴席上,严守一后来喝大了。喝大之后,又随伍月去了国际贵宾酒店的1108房间。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伍月来到严守一这一桌,频频与人干杯。发行所的高经理是个中年妇女,说话罗嗦,喝酒也罗嗦,她不与伍月喝,非缠着严守一喝。一喝开头,其他人也与严守一喝。一来二去,有些喝大了。这时严守
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又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不过加上了一个词:

  大东西,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但抬起头看,发现伍月已不在这个酒桌。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她。这时严守一的酒劲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

  别闹了,冤家。

  然后将手机里进来的和发走的短信统统删掉,又起身与人喝酒。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

  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上来之后,眼前晃动的,全是伍月胸前的两只篮球;耳朵里响的,已不是宴会厅的“嗡嗡”声,全是前年两人在庐山床上的脏话。严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与热闹压过心中的骚动,但越喝眼前的篮球越大,渐渐大得像一个篮球场;脏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激烈得像重金属音乐。他终于站起身,推说去厕所,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记得餐厅里还有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出了宴会厅,记得还碰到出版社的贺社长。老贺正在送人,似乎喝的也有些大,头上的一绺头发,没有搭在秃头上,而是搭拉在眼前。老贺一把拉住他:

  “老严,你也走哇?”

  严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厕所。”

  离开老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身又握老贺的手:

  “贺社长,刚才人多,没顾上说,特别感谢,把我前妻的工作给解决了。”

  老贺搂住严守一:

  “都是朋友。让她去《知心》杂志,跟在我这儿是一样的。《知心》杂志的主编,跟我最知心。”

  接着拍严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严守一点头。老贺又趴到严守一耳朵上说:

  “伍月都跟我说了,我也跟《知心》杂志说了,自始至终,没让于文娟知道这事跟你有关系。”

  接着挥手:

  “别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严守一又诚恳地握手:

  “谢谢,来日方长。”

  挣脱贺社长,又向电梯间走。这时老贺踉跄着喊:

  “老严,错了,那是电梯间,不是厕所。”

  严守一只好又拐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出来,发现老贺不见了,才走向电梯间,上了电梯。到了十八层,绊着脚走到1108房前,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房间的地毯上,还堆放着费墨许多新书和没有散发完的纸袋子。房间的墙上和镜子上,用胶条贴着几张费墨新书的招贴画。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伍月的双手岔着,捺在房门上,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接着两人搂抱着向房间内移。壁柜“咔嚓”一声,被他们的身体顶陷进去。又移到矮柜上,矮柜上的书和杂物,被他们“哗啦”一声撞散到地上。接着两人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边,将严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里剩一条领带。严守一也将伍月的旗袍顺着衣襟撕开了。原来里边就一个乳罩和裤头。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裤头没等他脱,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来。伍月伸头去习惯性地咬他的肩膀,严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从后边扯她的头发:

  “别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声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严守一的领带,卷巴卷巴,塞到严守一的嘴里:

  “让你再说!”

  压到严守一的身上。严守一这时突然看到房间镜子上贴着的费墨头像,想起刚才停车场的事,脑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体:

  “不行。”

  但已经来不及了。伍月的身体已经进来了。严守一感到,自己浑身,似乎陷进了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的大河。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两个多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进了河里。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们踢蹉到地上。完事后,两人一身光,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严守一吐出领带,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裸体上了手机有些变形,不像刚才的实际感觉那么好。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

  “以后不能这样了。”

  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一把被伍月夺了过去。严守一:

  “知你换了新手机,有这功能。你拍它干什么?”

  伍月:

  “留个纪念。”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

  “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手机:

  “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忽撸伍月的头:

  “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

  “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

  “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

  “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

  “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严守一:

  “刚才在会上,我是开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嘛?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

  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

  严守一:

  “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

  “让不让当由你,当好当不好由我!”

  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

  “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

  “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

  又“呸”了严守一一口:

  “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

  “就算我同意,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

  “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

  严守一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这时房间外“嘭彭”有人敲门。严守一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拽过毯子,盖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还光着身子在那里躺着。敲门声又“咚咚”地响。伍月喊:

  “谁呀?”

  门外有一喝醉的声音:

  “是我,知你在里边,开门!”

  严守一听出来,是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声音。严守一又吓了一跳,将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没理他,而是对门外喊:

  “我妈来了,在里边洗澡!”

  老贺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听出脚步有些愣腾,渐渐远去。这时伍月说:

  “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

  “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她占了我的便宜。”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严守一离开国际贵宾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个澡,将浑身的味道冲了个干净,然后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楼下,突然又觉出嘴里的味道不对,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还在嘴里,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与于文娟的教训,又开车出去,到了楼后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瓶矿泉水,跑到一个小巷里,蹲下来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严守一有些异常,跟过来看。突然认出是严守一,又有些惊喜:

  “老严,你没事吧?”

  严守一摇着手:

  “没事。”

  严守一回到车上,又将车开到另一座楼后,在车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而且开始要挟他,是他没有想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过去他以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没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电视台当主持人。过去他以为伍月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她很有心计。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为了去《有一说一》,伍月似乎已经背后做了许多工作,他竟一点不知道;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他掏出手机,又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在电话里真诚地说:

  “亲爱的,别这样,我觉得有点脏。”

  伍月在电话那头说:

  “脏是你造成的。”

  接着把电话挂了。

  傍晚,沈雪结束一天的考试回到家,后边跟着牛彩云。一进门,见严守一一个人在家里沙发上呆呆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沈雪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严守一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头:

  “费墨会上,有些喝大了。”

  沈雪突然想起什么,问:

  “中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

  严守一:

  “可能正在电梯里吧。”

  因为这时沈雪还不知道手机抠电池的奥秘,也没有在意,开始向他唠叨牛彩云今天考试的情况。牛彩云在旁边翻着白眼。但沈雪说的是什么,严守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严守一:

  “那赖谁呀?”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说: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牛彩云咕嘟着嘴: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又对牛彩云说:

  “明年吧,明年早点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又听了两句,说:

  “好,你等着。”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象,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怵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帐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她:

  “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燕子吗?找我干嘛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在火车站送人呢。”

  又问: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

  “他现在还没回来。”

  又似乎顺便问: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懵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怎么了?”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出事了。”

  严守一:

  “出什么事了?”

  沈雪: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你怎么了?”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沈雪却急了: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严守一忙说: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翘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拽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饭店的粉红色房卡: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燕姐,消消气。”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咱们里屋说去。”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地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饭店的房卡,坐到费墨身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国际贵宾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体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还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费墨看了一眼房卡,小声嗫嚅道:

  “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兜。”

  又抹着自己的脸说:

  “一时疏忽,出了问题,捎带所有的是非全颠倒了。”

  严守一没有说话。费墨看了里屋一眼,仰在沙发上:

  “二十多年了,确实有些审美疲劳。”

  严守一没有说话,这时发现费墨的嗓子已经哑了。费墨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也不怪疲劳,多少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

  严守一愣在那里,把房卡放到茶几上。费墨仰起身,点燃一支烟:

  “给你说,你也不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严守一看费墨。费墨:

  “房间是开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着改在咖啡厅坐而论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为什么?”

  费墨:

  “她二十出头,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发怵。”

  接着点自己的身体:

  “它不争气,好几年了!”

  接着将头埋到自己手里,抽泣起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半天,费墨仰起一脸鼻涕又说: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

  严守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

  “什么?”

  费墨摇着头:

  “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

  又点着桌子上的手机:

  “现在……”

  严守一:

  “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

严守一一夜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为了自己,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麻烦,开始替费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别的,而是费墨什么都没干,还被人抓住了,可又浑身长嘴解释不清。就像一头猫,一辈子笨头笨脑,没偷过腥荤,就趁人不备,暗地里偷了一条柳叶似的小鱼,也只是看看,没吃,还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当真不说,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质是一样的。费墨本来想拿严守一打掩护,严守一又被李燕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没帮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败露。在那里感慨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
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费墨出事,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车站,他给沈雪说昨天下午录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说一》录像,却是真的。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猫腰换鞋,准备出门。这时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什么,穿着睡衣来到走廊。严守一:

  “你不是九点才有课吗?也起这么早干嘛?”

  等他直起身,却发现沈雪变了脸。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

  “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

  “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过去觉得她是个傻大姐,有话就说,没想到城府很深,这事存了一夜没说,专等清早出门时再说,不给你留半点思考余地;另一方面怪费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让搜出来不说,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让搜了出来;搜出来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没有提醒他;同时又怪费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里起了风波,心里不平衡,还要把战火引到别人的家庭。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

  “你听我说……”

  沈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又要说,怕我看到,心里不痛快,才放到费墨那里,对吧?”

  严守一只好硬着头皮说:

  “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不过……”

  沈雪打断他的话:

  “不过什么?不过,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费墨那里,让人家怎么看我?”

  严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断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特感谢李燕。不单感谢李燕,还感谢费墨出了这事。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还去劝别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严守一摊着手:

  “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两万块钱,它,它跟昨天费墨那事,性质怎么能一样呢?”

  沈雪:

  “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说的是,昨天你为什么替费墨撒谎?”

  严守一:

  “都是朋友,总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说的也不是你替费墨撒谎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

  “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

  “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慌慌张张,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和费墨早预谋好了吧?遇事你替费墨撒谎,再让费墨替你撒谎,就是这种关系吧?”

  严守一这时有些急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法说了。”

  沈雪:

  “你是没法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锅,沈雪怀疑严守一和伍月的碗筷,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国就打过伊拉克两次,才把萨达姆的政权摧毁。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地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拉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但等严守一开车上了路,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发火,而是发火之下,不该把手机饶上。这戏有点过。开着机,一天时间,万一伍月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如果是过去,他可以在外边给伍月打一电话提醒她;现在两人正较着劲,伍月正威胁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了,一说更成了她要挟的借口。而且手机既已拉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样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于是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电视台,观众已经入场。乐队正奏着一支美国乡村摇滚乐在垫场。不知谁出的主意,几个乐手今天脸上全涂上了迷彩。那个鼓手小藏是个胖子,今天还格外卖劲,咬着红一道绿一道的腮帮子,身体随着手中的鼓槌的起落前后耸动着,“咚咚咚咚”,敲得鼓声震心,也让严守一心烦。严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录像取消,但看观众已经进场,那个主管《有一说一》的副台长也到现场巡查,只好让化妆师帮他简单化了一下妆,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着头皮走上了主持台。看严守一上台,大灯亮了。在音乐的尾句中,严守一堆出满面笑容,开始集中精力说开场白: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跟大家讨论的话题是‘有病’。这个话题是我们栏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搞的,他在奥地利留过学,跟弗洛意德比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意德是个拧巴的人,好好的事,他一说就乱。费墨跟他熟了以后,也开始变得拧巴,他再走到大街上,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观众笑了。主持得还算顺溜。观众并没有看出严守一的心烦意乱。但严守一在台词中说到费墨,说的时候没留心,说过之后,由费墨联想到自己,突然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他忍住疼接着说:

  “当然他说的有病不是指身体上有病,而是说心里有病。心里有病不像身体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碍日常有表现。譬如讲,心慌,心乱,见人发怵,语无伦次,我不知道现场多少观众有这种症状……”

  观众又笑了。

  严守一: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

  说到这里,严守一脑子突然出现了空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忘记了费墨策划文案上下边是什么词,愣在了那里。这是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八年多来,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头两次都是在刚主持节目的时候。愣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观众以为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侧看录像的副台长看了出来,皱着眉走出了现场。严守一头上出了汗,只好对观众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忘词儿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费墨写的策划,翻过几页,埋头看起来。乐队的小藏为了给他补台,又“叮哩哐啷”敲了一阵鼓。严守一看完,先皱着眉伸手止住小藏:

  “别敲了,有点乱。”

  又示意高台上的导播大段:

  “行了。”

  然后又堆起笑容: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生活很简单,你把它搞复杂了;或者,生活很复杂,你把它搞简单了。病来如山倒,别挺着,也得去医院……”

  两个小时过去,这期节目总算录完了。录完节目,严守一好像浑身虚脱一样,腰里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办公室,想喝一杯水。一进办公室,小马看着他说:

  “哇塞,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伸手去摸严守一的额头:

  “你真有病了。”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而是动也没动,把严守一清早拍到鞋柜上的手机留在了鞋柜上。闹归闹,她不至于这么过分;说归说,她对严守一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再说,从她内心讲,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着自己男人的手机捉鬼,让人听上去像什么?严守一后来才知道,手机在家里鞋柜上响了一天。


  据沈雪后来跟李燕说,正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生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上去,讯号便是不在服务区,才重新对严守一的手机产生了怀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她接到李燕一个电话。她以为李燕居心叵测,要打探严守一照片和存折的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李燕已经把这事撩到了脑后,已经顾不上别人,还在把矛头指向费墨;真像抓贼一样,抓住一回当百回,费墨既然和这个美学研究生有事,保不齐还和别的女人有染,要把追查继续深入下去。沈雪问:

  “你怎么深入法?”

  李燕:

  “我昨天一夜没有让他睡。”

  沈雪:

  “又挖出什么了吗?”

  李燕:

  “他开始装傻,装死,装聋作哑。但这也难不住我。”

  沈雪: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燕:

  “我准备到无线局查他的手机单子。从手机单子上,不就知道他每天和谁联系了吗?”

  沈雪吃了一惊,觉得李燕真是挖空心思。也开始觉得她有些可怕。沈雪问:

  “那无线局让查吗?”

  李燕:

  “我已经将他的身份证给缴获了,我马上就去!”

  又问沈雪:

  “你去查一下严守一吗?”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如果她那天不给学生上课,没看到学生抠手机电池,她就不会去无线局;正是因为看到抠电池,加上几天来严守一心神不定,神色慌张,让她下决心跟李燕去无线局查一趟。但又有些犹豫,对李燕说:

  “这么背后查单子,让他知道了不好吧?”

  李燕开始把矛头指向了严守一:

  “他不也背后藏照片和存折吗?他跟你是一条心吗?这问题还不严重吗?能藏照片和存折,背不住还藏些别的!”

  正是李燕的煽动,促使沈雪下了决心:

  “好,我去。”

  又犹豫:

  “但我没他的身份证啊。”

  李燕:

  “他是名人,你只要说是他爱人,无线局就认。”

  两人结伴去了无线局。营业厅内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办手机业务。李燕将费墨的身份证递进窗口,交了五块钱打印费,里面打印机“嚓嚓”一阵响,一个女营业员从窗口推出一长卷费墨的电话单子。沈雪按照李燕的吩咐,说自己是严守一的老婆,也想查一下手机单子,并假装生气地问:

  “他这个月手机费怎么这么多呀,是不是你们给算错了?”

  李燕晃着费墨的身份证指指沈雪:

  “一块的。”

  那个女营业员的脸上半截长的还可以,圆眼,但下边没有下巴。她看了李燕一眼,又看了沈雪一眼,木然接过沈雪递进的五块钱:

  “计算收费是电脑,电脑跟谁都没仇!”

  打印机“嚓嚓”一阵响,女营业员又将一长卷纸推了出来。两人拿着电话单子,出了营业厅,在营业厅旁边的小花园里埋头看起来。电话单子太长,两人只好把它们搭在肩膀上。风一吹抖动起来,像两条搭在脖子里的哈达。电话单子上的号码密密麻麻,沈雪有些看不懂,对李燕说:

  “太乱,把不着脉。”

  又问李燕:

  “你看出别的问题了吗?”

  李燕正集中精力一个一个排查:

  “别的问题还没发现,号码还集中在那个美学破鞋身上。”

  虽然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李燕看着看着又急了:

  “你看你看,全是给那个骚货打的,一天能通四次电话!他一个礼拜,都跟我说不了这么多话!”

  急着急着说出了真相:

  “操他妈,每次都跟我说身体不行,跟我不行,跟她,打电话都这么大劲,见了面,更是烈火干柴了!”

  沈雪感到很震惊,愣着看李燕。李燕这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沈雪:

  “你老看我的干嘛呀,赶紧查你自己的呀!”

  沈雪马上收回眼睛,但也露出畏难情绪:

  “他的电话不集中,不好查。”

  李燕:

  “你不是说怀疑他这几天吗?这也是集中的一个办法!”

  沈雪看自己的电话单子,集中到这几天:

  “这几天他老关机,没怎么打电话。就是开机打,电话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给费老和我的。”

  突然发现什么,问:

  “就是大前天,有一个号码,一下通了一个多小时,这能叫有问题吗?”

  李燕将脸凑过来,看沈雪的单子,断然道:

  “只要超过五分钟,肯定有问题!”

  沈雪又犹豫道:

  “这个号码我不熟,别是记者采访他,有时也没完没了。“

  李燕:

  “马上给这号码打过去,看对方是谁。如果是女的,一听她的态度,马上就知道了。”

  沈雪倒心里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电话单子上的号码拨号。等号码拨完,她又把手机合上了。李燕:

  “怎么又不打了?”

  沈雪:

  “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没问题,对方会怎么想?算了,不查他了,爱谁谁。”

  李燕瞪了他一眼:

  “窝囊废!”

  与李燕分手,沈雪回到了家。如果回到家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在鞋柜上不响,一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严守一和她的生活又会重新恢复平静。但在沈雪换鞋的时候,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沈雪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着“于文娟”的名字,沈雪心里又起了火。过去严守一告诉她,他跟于文娟没有直接联系过,打听孩子的事,也是通过于文娟她哥;他给于文娟打电话,于文娟从来不接;现在于文娟怎么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可见全是假话。由这个电话,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里越撮火。等于文娟的来电响完,她拿起严守一的手机,调出严守一手机的通讯录,又掏出无线局的电话单子,排查电话单子上那个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这一查不要紧,那个电话单子上的号码,通讯录上显示的姓名是“伍月”,她心里又“咯噔”一下。看来于文娟和伍月,他都没有断呀。自己都蒙在鼓里呀。于文娟和伍月比起来,伍月对她的威胁更大。仅仅是大前天,他们还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一个多小时,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把手机拿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细细想。想着想着,计上心来,她用严守一的手机,给伍月写了一封短信。这真叫神不知鬼不觉。因为用的是严守一的手机,伍月收到短信,也不会发觉发信者是沈雪,而以为是严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写得很含糊:

  你正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这短信不管是谁收到,都不会出岔子。如果是情人,有思念的意思;如果是一般朋友,也只是一个调侃,不会故意把严守一和伍月往一块撮合,产生不了负作用。短信写好,沈雪想了想,毅然决然发了出去。

  把短信发出去之后,沈雪又有些后悔。别是两人在电话里谈费墨新书的事,自己在杞人忧天;事后严守一知道了,肯定跟她急。她还害怕伍月收到短信之后,突然把电话打过来,这电话接还是不接,她也无法处置。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两分钟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伍月没有回电话,照样回了一封短信。等沈雪看了这封短信,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因为伍月回的短信,一个字没有,而是传过来一幅图片。那幅图片上,严守一和伍月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事后伍月告诉严守一,她将图片传过来,一半是对严守一的威胁,想让他知道,如果他再阻挠她去《有一说一》,把图片这样发给别人也是很容易的;另一半也只是一个威胁,她不会把图片传给其他任何人,她还不至于真那么无耻,不为严守一,还为自己呢。但她没有想到,这幅图片,落到了沈雪手里。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她看着那幅图片,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到严守一转动门锁,她才醒了过来。

严守一身上有些发烧。像小时侯他爹得伤寒一样,一阵热一阵冷。记得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他因此住过医院。刚才在街上开车,差一点闯了红灯。模糊看到前挡玻璃前横过一队自行车车流,突然醒过来,一个急煞车,在路口当中站住,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差点糊到他车头上;骑自行车的老头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可等红灯变成绿灯,两边的车流开始向前移动,他又没发觉,身后的汽车“呜呜”地按喇叭催他,才使他又醒了过来,将车开动。


  严守一打开家门,走进门厅,首先看了一眼鞋柜,发现清早拍在鞋柜上的手机不见了,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他以为沈雪拿了一天他的手机,他不知道手机一天都在鞋柜上摆着,只是刚才,沈雪才拿起它;他做好了一天之中,伍月可能会打来电话的思想准备,他没想到沈雪会主动给伍月发短信,更没想到伍月会发过来一幅裸体照片;他只防着一天之中,手机中出鬼的只有伍月,他没想到于文娟一天之中也给他打过许多电话;更没想到他清早刚出门,山西老家的黑砖头就开始给他打电话。

  严守一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开始弯下身子换鞋。换完鞋,走到客厅,发现沈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正一根一根划火柴。茶几上,已扔了一堆燃尽的火柴头。看严守一进来,也没有抬头。一堆火柴头旁边,放着严守一的手机。

  严守一坐到沈雪身边,拿起离开自己一天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仍停留着伍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严守一和伍月裸体躺在一起。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事后严守一想到,正是出了这一身大汗,发烧似乎突然停止了。看着照片,严守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意识到事情的无可挽回。他该责备伍月的狠毒,这个女人说到做到,果然让地雷引爆了,但他当时连责备伍月的心思都没有,更不知道这是伍月钻了沈雪的圈套。他只是对着照片苦笑了一下。他放下手机,等待沈雪说话。但沈雪面无表情,就是不开口。这时从窗户看出去,晚霞慢慢收尽,暮色慢慢降下来,远处的楼群已经开了灯。严守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上午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一样。脑子抛锚之后,他甚至想到,城里的天黑和老家农村的天黑就是不一样。城里天黑是从天空往下降,街上慢慢开了灯;老家农村天黑,是从庄稼地里由下往上慢慢涌,像黑色的墨水一样,由下往上,一直对接到天幕上。屋里越来越黑,还是严守一集中精力先开了口:

  “雪儿呀,我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沈雪没有回答,仍划火柴。见沈雪不说话,严守一只好自问自答:

  “我刚才算了一下,认识一年零三个月,在一起,十个月。”

  沈雪将燃尽的火柴头,又扔到了茶几上。严守一又拿起手机上的照片看:

  “你早上说得对,我跟费墨是一样的。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我跟伍月在宾馆里,她给拍下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比费墨还糟,伍月在用这些照片威胁我。”

  沈雪不说话,又拿起一根火柴,“嚓”地一声划着。严守一:

  “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说一》当主持人。”

  沈雪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仍憋着不说话。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在谈话的空档里显得格外刺耳;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彩光,也显得格外耀眼。严守一看了一眼手机,是“于文娟”的名字。这是他和于文娟离婚之后,一年多来于文娟第一次打来电话。严守一马上意识到,孩子出了问题。他马上打开手机。但他还没有说话,于文娟在电话那头就发了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再着急的事,于文娟都不急;包括和严守一离婚,都是慢条斯理;现在突然发了火,更让严守一着慌。于文娟上来就喝斥:

  “一天了,你怎么不接电话?”

  严守一语无伦次:

  “开会,开会呢!”

  接着马上问:

  “是不是孩子病了?”

  于文娟:

  “孩子没病,是你奶奶病了!黑砖头清早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开着机,却不接电话,你奶又让打到我这里。你奶奶情况可能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严守一还不相信:

  “情况怎么会突然不好呢?”

  于文娟:

  “黑砖头说,病了好几天了,一开始你奶不让告诉你,今天清早,突然让你回去,还说想见孩子,这不是要出问题吗?”

  严守一慌了神,忙说:

  “别打了,我马上走。”

  合上手机,马上站起来,对沈雪说:

  “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马上赶回山西!”

  沈雪看着燃烧的火柴,仍不说话。

  严守一顾不上沈雪,匆匆出了门。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才听到屋里传来沈雪像狼一样的嚎叫,接着是她痛哭的声音。

严守一记得,那天晚上有一钩残月。严守一驾着车,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驶,速度开到一百八十迈。

  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场找的那个甘肃小保姆,怀里抱着孩子,坐在车的后排。记得车到石家庄,孩子“吭吭”地哭了。保姆说,孩子要撒尿。严守一说:


  “就撒在车里吧。”

  车在阳泉服务区停了三分钟,加油。

  临出发前,严守一开车到过去自己和于文娟的家楼下接孩子,于文娟没有下楼。

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

  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不觉得严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间还好过一次。但奶奶一辈子爱干净,夜里不在屋里撒尿,老起身拄着拐杖去院里的厕所,没想到冲了风,又感冒了。前天夜里喘了起来,气越出越粗。一开始奶奶不让
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

  “让白石头回来吧。”

  又说:

  “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奶奶的遗体,放在她过去睡觉的大炕上。去年夏天,临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严守一和奶奶坐在这里,说了许多话。奶奶还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后他还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还像平时睡着一样,脸是笑的。看到严守一回来,黑砖头、黑砖头老婆等人又哭了。但严守一看着奶奶,一直想不起哭。严守一的儿子这时醒了,保姆也将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还不懂事,在那里“呀呀”地叫着。看过奶奶,严守一抱着孩子,走到外间,黑砖头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从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帮着砌墙盖门楼的那帮乡亲,正在院子里七手八脚搭灵棚。陆国庆、蒋长根都来了。看到严守一,都极力躲避他的目光。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

  “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嘛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

  又哭了。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抹着眼泪:

  “咱奶临走时,留的有话。”

  严守一看着黑砖头。黑砖头:

  “咱奶交待,里屋有半缸黄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里捡的,让给她办事时换成豆腐,待客用。”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吊孝时,也让路之信喊丧,他嗓门大。别人一天给两盒烟,让咱给三盒。”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不让你哭,没用。你整天在电视里说话,把嗓子哭哑了,耽误工作。”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说,等孩子长大,让他七岁上学,别六岁。你六岁上的学,在学里老受欺负。”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问起上次跟你回来的那个姓费的朋友,说他是个好人。”

  严守一还没有说话。但他发现,怀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开始把脸蛋渐渐贴到严守一的脸上。过去严守一只见过孩子一次,还是在医院婴儿室;后来看到照片,也没有感觉,甚至觉得他是个麻烦和累赘;现在,他突然对他有了亲人的感觉。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自己。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眼中竟有泪光。

  接下来几天,严守一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毫无目的地四下里乱转。去过山上,他小时候摔断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从这个山口去了洪洞县。去过砖窑,去年夏天他和费墨在这里蹲过。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墙的时候,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太师椅上,沈雪从灶前端了一盆热水,扯着脖子在那里用山西话喊:

  “洗脸吧——热水!”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钉棺材口之前,喊丧的路之信问周围的严家人:

  “还有话没有?”

  周围的严家人都在哭,没人说话。路之信又问严守一:

  “还有话没有?”

  严守一没说话。

  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

  “亲人都没话了,钉口!——”

  棺材钉口之后,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

  “奶奶也没话了,起丧!——”

  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出殡出村,先烧花圈。村西打谷场上,纸花先着,接着花圈的竹秸被燃着,“噼里啪啦”作响,火焰腾起一丈高。严守一悄悄掏出手机,扔到了火里。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张小柱写的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的是:

  娘,你在哪儿

  字迹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四十六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

  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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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4-01-06   
第三章 严朱氏

1927年,严老有让贩驴的老崔往口外捎了一个口信。

  口外离山西严家庄两千多里。口外本来指内蒙,但在1927年的山西却指河北张家口。严老有的大儿子严白孩在口外劁牲口。严老有在严家庄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虽然是佃户,但嘴爱说话,见人爱搭腔,显得朋友多。严白孩十四岁时,严老有让他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严老有跟老宋是熟人。虽然是熟人,但拜师时,送了老宋半腔羊。一年下来,严白孩能
打小板凳了。但这年夏天,严白孩却撇下老宋,跟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跑了。严老有虽然跟老周也熟,但严老有认为,木匠是个正经营生,阉猪劁牲口见人说不出口。严老有想将严白孩捉回来,送给老宋。老宋却说:

  “算了,他坐不住。”

  严老有将严白孩捉了回来,绑在家里的条凳上,一绑五天。第六天,将老宋叫来,指着条凳上的严白孩说:

  “坐得住呀。”

  没想到严白孩在条凳上说:

  “爹,我跟师傅不对脾气,没话。”

  严老有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那你跟一个劁猪的就有话了?”

  严白孩:

  “我跟他也没话,但我爱听猪叫。”

  接着扯着脖子在那里学猪被阉时的声音:

  “吱——吱——”

  严老有叹了一口气,搓着手对老宋说:

  “这畜生忒不着调!”

  老宋在门框上“啪啪”敲了两下烟袋锅,站起身要走。严老有又将二儿子严黑孩拉到老宋面前,严黑孩比严白孩小一岁。严老有指着严黑孩对老宋说:

  “要不你把他领走吧,这孩憨。”

  严白孩跑的时候老宋没急,刚才严白孩学猪叫时他也没急,现在急了:

  “憨就能当木匠了?你以为木匠都憨?”

  瞪了严老有一眼,撅撅地走了。

  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胆大。周围村庄的猪阉完,牲口劁完,他突发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驴都是从口外贩来的,想着那里牲口多,劁牲口有营生。严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头天晚上,他以为他娘会哭,他爹会将他绑在条凳上。没想到他娘没哭,他爹也没绑他。他娘在麻油灯下计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声惊叫:

  “两千多里,一天走七十,得一个多月。”

  不为严白孩,为这路程,哭了。严老有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着烟袋锅:

  “口外,脸生面不熟啊。”

  严白孩:

  “头两天不熟,挨脚就熟了。”

  严老有:

  “那就死在外边吧。从今往后,咱俩不算爷俩,再见着,顶多算一个熟人。”

  严白孩随老周去了口外。一去三年,没有音信。想着严白孩已经十八岁了。严白孩走后的第二年,严老有将严黑孩送给魏家庄做豆腐的老魏当徒弟。严黑孩虽然人憨,但心里明白着呢。学做豆腐三年出师,但严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家开了豆腐坊。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挑着豆腐挑子,顺着山梁沿村喊:

  “打豆腐——”

  “严家庄的豆腐——”

  1926年和1927年,晋东南风调雨顺。严老有给东家老万家种地,严黑孩挑担卖豆腐,两年下来,家里竟积了五十银子。父子俩合计,翻拆了三间西房。看着新房新院,严老有说:

  “我靠!”

  这年秋天,同是老万家佃户的老马得肺气肿噎死了。老马一辈子不爱说话,,生前除了爱喝酒,冬闲还爱到镇上看人斗蛐蛐。看着看着自己也斗上了。最后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家里一顶破毡帽,都拿到镇上当赌注。死后连棺材钱都没留下。老婆孩子,准备裹条席把他埋了,严老有出了两块大洋,给老马买了一副薄板棺材。老马老婆没说什么,东家老万感动了。老万把严老有叫过去问:

  “你跟老马也是朋友哇?”

  严老有:

  “不是呀,他活的时候毒,俺俩不对脾气。”

  老万:

  “不对脾气,你还给他买棺材?”

  严老有:

  “兔死狐悲,一块扛了十几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老万拍着脑袋想,点了点头。将帐房先生叫来,让拿出五块光洋,给老马办丧事。出殡那天,酒席摆了四桌。东家老万亲自来吊了唁。老马生前虽无人缘,死后却极尽哀荣。出殡那天晚上,老马老婆来找严老有。老马老婆是个麻子。老马老婆:

  “老严,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了寡妇。”

  严老有见她提棺材,忙说:

  “千万别提钱的事,东家那里也别提,都是朋友。”

  老马老婆:

  “是老马朋友,再答应他老婆一件事。”

  严老有:

  “你说。”

  老马老婆:

  “大姑娘十六了,到你家做媳妇。”

  严老有一愣。老马老婆:

  “我脸上麻,姑娘脸上不麻。”

  老马老婆走后,严老有老婆笑了:

  “两块大洋,买个媳妇儿,值。”

  严老有兜头啐了老婆一脸唾沫:

  “她这是送媳妇儿吗?她把全家都送来了!”

  又摇头:

  “老马一辈子没心眼,我也小瞧他老婆了。”

  又看刚翻拆的西厢房:

  “全是这房给闹的。”

  老马老婆的意思,现在是十月,离腊月剩两个月,年关前把喜事办了。喜事办可以,但喜事办给谁,严老有却有些犹豫。从年龄讲,应该办给严白孩,可他现在在口外;从对家里的贡献讲,应该办给严黑孩,西厢房有一半是豆腐钱。严黑孩这些天也有些骚动。这天五更鸡叫,严老有起身去茅房,发现院里月光下有一个人影,忽高忽低,把严老有吓了一跳。走近看,原来是严黑孩,正一个人在那里练拜天地。磨房里,小毛驴正一声不吭地拉着石磨,在磨豆子。他不拜天地严老有觉得应该先给他娶媳妇,他私下一练严老有火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遂决定先给严白孩娶亲。可严白孩在口外,两千多里,怎么告诉他呢?正巧第二天村里路过一个驴贩子。驴贩子是河南人,姓崔,带一个伙计,要到口外贩牲口,路过严家庄,天晚了,在村里打尖歇宿,住在东家老万的牲口棚里。晚上,严老有到东家牲口棚去看老崔。揣了一方豆腐,拿了两根葱,提了半瓦罐红薯干烧酒。驴贩子老崔的伙计在牲口棚支了几块砖,上边放了一口锅,下边烧着火,正从口袋里倒出两捧米煮饭。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铺盖,老崔正躺在草铺上,手扣着后脑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头一转,严老有发现他长着一对招风耳。给东家喂牲口的叫老吴,老吴是个哑巴,平日讨厌严老有的嘴老在说,看严老有进来,瞪了严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了出去。严老有也没介意。倒是驴贩子老崔看到严老有进来,手里提着吃物,吃了一惊,从草铺上坐起身,端详严老有半天,说:

  “不熟。”

  严老有:

  “我这人好朋友。”

  老崔晃着招风耳笑了,指着做饭的伙计:

  “这是小刘。”

  小刘是个矮矬子,脑袋圆乎乎的,对严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个憨厚孩子。严老有让小刘将豆腐加小葱拌了拌,拿过两只小碗,就在草铺上与老崔喝酒。酒过三巡,严老有开始说话:

  “听说大哥要到口外贩驴?”

  老崔点点头。

  严老有:

  “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崔止住他:

  “先别说这些,请问大哥属什么?”

  严老有:

  “属龙。”

  老崔:

  “你属龙,我才属鸡,你是大哥。”

  严老有笑了:

  “既然是老弟,就算当哥的求你一件事。”

  老崔:

  “好说。是不是想捎回来两头毛驴?”

  严老有摇摇头:

  “不捎毛驴,就是想捎一口信。”

  老崔:

  “啥口信?”

  严老有:

  “我那不成气的大孩,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让他赶紧回来。十八了,该成家了。”

  老崔笑了:

  “原来就是这事,好说。”

  这时做饭的小刘插言:

  “口外可大了,哪里正好遇到他?”

  严老有对老崔作揖:

  “那就麻烦老弟寻摸寻摸,事很急呀!”

  伙计小刘又要说什么,老崔用手止住小刘,对严老有说:

  “一下找不着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着一个山西人,就找着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说。”

  严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边混的人,比当哥的有见识。他叫严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么时候让他回来?”

  严老有:

  “年关之前,一定要赶回家,女方等着。”

  老崔将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绝误不了事。”

  严老有也将一碗酒一口喝干:

  “再路过严家庄,这里就有你一个家。”

  这天晚上,严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老崔家住河南济源府。老崔他爷是种地的,老崔他爹是个卖盐的,到了老崔,开始贩毛驴。老崔贩毛驴不是独本生意,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老蒋,一个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来跑腾。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时两个多月,来时赶着牲口慢,得三个多月;一年十二个月,也就能跑两趟。伙计小刘是老蒋一个表侄,跟老崔学贩驴已经两年了。老崔原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贩驴,就顾不了家。有一年年关回来,老婆早跟一个货郎跑了。虽然老蒋老邢又共同给他张罗了一个老婆,新娶的比跑的还年轻,但从此有人的时候老崔
也说笑,没人的时候爱一个人闷着头想心事。老邢对老崔说:

  “要不你歇两年,我来跑吧。”

  老崔:

  “还是我跑吧,惯了。路上还好些,老呆在家里,更闷。”

  老崔今年四十一岁。人一过四十,性子就变坦了。伙计小刘才十七岁,性子急。两人赶路的时候,老崔爱半下午就歇宿,小刘爱催着再赶一程:

  “太阳还老高呢。”

  有时赶着赶着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饿,没个去处,老崔就骂小刘:

  “你爹死了,急着奔丧!”

  小刘便笑:

  “叔,夜里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刘告别严家庄。老崔肩上搭着褡裢,小刘肩上扛着铺盖和小米,严老有又送他们到十里之外。过了一道山梁,前边就是长治境,老崔对严老有说:

  “大哥,回去吧。”

  严老有学着文词儿:

  “前边山高路远,兄弟多保重。”

  将一坨豆腐交给小刘,又嘱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万别忘了。”

  老崔:

  “放心,年关之前,一定让他回来。”

  那时中国农村还不兴握手,两人在山梁上,对着拜了两拜。看着老崔和小刘向山下走去,越走越远,一直到变成两个小黑点,严老有才返回严家庄。

  老崔和小刘继续往口外赶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赶八九十里。十天之后,到了阳泉府。这时老崔开始拉肚子。说不上是小刘做饭手脚不干净,还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后,老崔骂小刘:

  “日你娘,饭都做不干净,还学做生意?”

  小刘挣着脖子在那里分辨:

  “米在河里淘了五遍!”

  又说: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饭,我怎么不拉稀?”

  老崔火了:

  “就算这次干净,上次在洪洞,粥里吃出一个老鼠,你怎么说?”

  小刘噘着嘴不再说话。老崔以为肚子拉上一两泡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当夜起来八次。每次绞着腿赶到茅房,刚一蹲下,下边像水一样“哗啦”就下来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无力,头冒金星。只好停在了阳泉府,住在店里将息。小刘上街给他抓了一副中药,借店里的药铞子给老崔煎。药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开始心口疼。又抓药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开始打摆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进了蒸笼,冷的时候像掉到了冰窖里。又抓药治打摆子。好多年不得病,这次都结伴来齐了。左病右病,在阳泉府盘桓了半个月。光药钱和店钱,花去五块大洋。单是得病没有什么,病总有好的那一天,老崔还可以和伙计小刘继续上路,但这天夜里,出了大事,几个强盗从墙头翻进来,拿着杀猪刀,将店里的客人洗劫了。强盗都用黑布蒙着脸,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尔说话,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裢里有二百块光洋,是去口外贩驴的本钱,白天搭在肩上,夜里睡觉枕在头下,须臾也不离身,也被强盗搜了出来。老崔顾不上打摆子,一边喊小刘,一边起身与强盗撕拽,被一个强盗一棒子打在头上,晕到炕上。等他醒来,发现强盗不但抢走了贩驴的本钱,而且将伙计小刘也绑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筛糠。虽然第二天也到府衙报了官,但强盗来去无踪,只听出一个口音,一时三刻案子哪里破得了?两百块大洋,三十匹毛驴呀,老崔浑身一阵阵出汗,倒是打摆子一下全好了。做生意钱被盗了,本钱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回河南老家如何向老蒋老邢交代?钱丢了还是小事,连伙计小刘都被人绑走了,小刘家里向他要人,老崔到哪里找去?从府衙回到店里,店主又掰着指头向他分析,这个小刘,表面憨厚,眼睛却爱骨碌碌乱转,看出很有心眼,这些天他趁着师傅病了,四处乱转,说不定是他和强盗串通,将师傅的本钱抢了去,也未可知。老崔觉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时也怀疑这个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强盗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这个道理。但这只是猜测,没有抓住谁的把柄,说也是白说,想也是白想。昨天还有二百大洋在身,转眼间身无分文。出门在外,举目无亲,老崔神情恍惚,在阳泉府大街上乱转。转着转着出了城,来到山脚下汾河边。汾河水“哗哗”地流着。老崔想着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第一个老婆,本来挺说得着,也跟货郎跑了,便解开裤腰带,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顿着树上的腰带想了想,踢开脚下的石块,身子便吊在了树上。

  等老崔醒来,首先闻到了一股酒味。睁开眼睛,头开始发涨。打量四周,原来是个做酒的烧锅店,一些伙计光着屁股在捣酒糟,自己就躺在这热腾腾的酒糟上。一个胖乎乎的圆脸老头,在笑眯眯地看他。见他醒来,脸贴上来问:

  “是哪里的客呀?”

  老崔觉得嘴里干,像起火,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圆脸老头让伙计端来一碗水,让老崔喝。老崔“咕咚”“咕咚”喝完水,喘了一口气,终于说出话来:

  “河南。”

  圆脸老头:

  “客有什么事想不开呀?”

  旁边一伙计插话:

  “亏俺掌柜的马车从河边过。如果再晚到一袋烟工夫,你正跟阎王爷聊话呢。”

  老崔便将自己怎么贩驴,怎么到了阳泉,怎么得病,怎么在店里遇上强盗,怎么丢了本钱,丢了伙计小刘,一五一十向圆脸老头说了。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圆脸老头安慰他:

  “天无绝人之路,钱是人挣的。”

  老崔:

  “可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法再贩驴了。”

  又说:

  “伙计也丢了,老家也没脸回了。”

  圆脸老头定睛看老崔,看后说:

  “看你的长相,像个老实人,那就先留在我这儿吧。以后的事,咱再慢慢想法子。”

  老崔看看四周:

  “可我就会贩驴,不会做酒。”

  圆脸老头:

  “世上只有不学的人,没有学不会的事。”

  老崔摇头:

  “可我人财两空,心里七上八下,没心学呀。”

  圆脸老头点点头,想了一下问:

  “那你除了贩驴,还干过什么呀?”

  老崔想了想,说:

  “贩驴之前,在镇上饭馆里帮过后橱。”

  圆脸老头:

  “那也好,就留到我这烧锅给伙计们做饭吧。”

  从此老崔留到阳泉府一家烧锅上做饭。这家烧锅的掌柜姓祝。头两个月老崔仍神情恍惚,菜不是做咸了,就是做淡了;馒头不是碱大了,就是面没开发酸了。伙计们都埋怨祝掌柜。祝掌柜倒没说什么。两个月过去,丢钱丢人的事渐渐淡了,老崔又成了老崔,饭菜终于做出些味道来了。这时老崔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崔,好像变了一个人。既不想家,也不想老婆,觉得过去一趟趟到口外贩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想起过去贩驴,就好像听书说别人的事情。贩驴风餐露宿,现在在烧锅做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老崔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做了好多年饭。到了年底,伙计们都说,做饭的河南老崔,有些胖了。老崔不好意思地笑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二月二,龙抬头,阳泉府来了一台戏班子,唱的是蒲剧。烧锅的掌柜老祝爱听蒲剧,便留戏班子夜里睡在烧锅的酒糟房。晚上无事,老崔也随掌柜和伙计们去跑马场听戏。但老崔是河南人,对哼哼呀呀的山西蒲剧一句也听不懂。看着祝掌柜坐在太师椅里张着大嘴和胖脸笑,老崔看戏不笑,看着自己的掌柜笑了。看完戏回来,祝掌柜天天让老崔给戏班子烧一大锅面片汤,嘱咐多加醋和姜丝。戏班子吃饭的时候,老崔用围裙擦着手,看他们脸上还没洗去的油彩。戏班子有一个打鼓的老头叫老胡,疤瘌头,山东菏泽人,几天下来,和老崔混熟了,两人很说得来。老胡过去贩过茶叶,十年前折了本,流落到山西,也是走投无路,年轻时在村里玩过社火,便来戏班子打鼓,与老崔的身世也有些接近。酒糟房四处透风,夜里睡觉有些冷,老崔便邀打鼓的老胡,和自己一块睡到做饭的后橱。这里有做饭烧火的余烬,吸气没那么凉。两人躺在铺上聊天,能聊到五更鸡叫。聊也没什么出奇处,就是聊些过去家里的人,做生意路途上遇到的事。到了五更鸡叫,老胡说:

  “兄弟,睡吧?”

  老崔:

  “哥,睡吧。”

  两人便睡了。

  戏班子在阳泉府唱了小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戏班子要走了,去忻州接着唱。老崔一直把戏班子送到阳泉城外的河边。老胡背着鼓对老崔说:

  “兄弟,回去吧。”

  又用戏里的文词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不知怎么,老崔鼻子一酸,竟哭了:

  “哥,真想跟你去打鼓。”

  老胡:

  “打鼓哪如做饭呀,这饥一顿饱一顿的。”

  老崔:

  “哥,忻州唱完,还去哪里?”

  老胡:

  “看班主的意思,这一猛子扎下去,怕是要去口外呀。”

  一听口外,老崔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去年贩驴时,路过严家庄,严家庄的严老有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严家庄的时候,严老有夜里提酒让他喝,两人谈得也很投机。老崔便把这口信的事向老胡说了一遍,让老胡到口外之后,想办法找到严白孩,让他赶快回严家庄。老崔:

  “朋友之托,这都第二年了,不知是不是误了人家的事。我是走不下去了,你去口外,千万别忘了。”

  老胡:

  “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崔:

  “记着,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胡今年四十八岁。属虎。小时侯头上长过秃疮,落下疤瘌头。老胡一辈子事情做的很杂,当过挑夫,赶过牲口,吹过糖人,卖过茶叶,跑的地方很多,最后落个打鼓。打鼓有十年了,人也快五十了,老胡不想再改行了。戏班的班主叫老包,比老胡大六岁,长着一张瓦刀脸,整天阴沉着,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就像吃了枪药。戏班子里的大大小小,全被他说了个遍。但老包很少说老胡,因老胡是个老人了。老人的意思,一是在戏班子呆的时间长,资格老;二是小五十的人,在1929年的中国,已经算是老头了。老胡打着鼓,整天听戏,但他
并不喜欢戏文,因是山东人,像阳泉做饭的朋友老崔一样,也不喜欢蒲剧哼哼呀呀的唱腔。他与老崔不同的是,老崔对蒲剧整个不喜欢,老胡打着鼓,不喜唱腔,却喜欢蒲剧的道白。道白也不是全喜欢,只喜欢一句,是一脸胡须的老生说的。别人遇到急事,发了脾气,老生颤巍巍地摇着头也摇着手走过来说:

  “慢来呀……慢来慢来……”

  戏班子离开阳泉府,到了榆次府;离开榆次府,到了太原府。太原府地界大,停了二十五天。离开太原府,到了五台县。在五台县,戏班子碰到另一个唱蒲剧的名旦信春燕。班主老包过去和信春燕见过。信春燕与原来的班主发生了矛盾,便想与老包的戏班子搭班唱戏。过去老包的戏班子没有名角,就是一个草台班子,现在见信春燕要来,老包的脸上,历史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信春燕来了之后,戏班子就不是过去的戏班子了,戏班子所有的人,身份好像都长了一截。昨天戏院的座只能上四成,第二天就开始场场爆满。过去不会唱的戏,现在也会唱了。但打鼓的老胡,并没有听出信春燕唱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觉得她嗓子比别的女人更尖细。但打板的老李说,就是这尖细,对于蒲剧主贵,就像一根钢丝,别人挑不上去的唱腔,她给挑了上去;别人能挑上去擦根火柴的工夫,她能挑上去一袋烟工夫。由于有了信春燕,戏班子便往前走不动了,光在五台县,就唱了一个月。好像在这里常年唱下去,也不会断生意。唱了《红楼》唱《西厢》,唱了《胭脂泪》又唱《贵妃泪》,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唱了《白蛇传》……让老胡不满的是,过去戏班子也唱武生和老生戏,唱老生戏才有“慢来呀……慢来慢来……”,信春燕一来,全成了坤戏。但老胡不满顶什么用呢?架不住听戏的喜欢。

  春去夏来,戏班子终于离开了五台县,老胡也在五台县呆烦了,来到了繁峙县。在繁峙县唱《思凡》时,出了一件事。台上嫦娥思过凡,从天上到了人间,中间有一个过场,王母娘娘派兵来抓嫦娥。王母娘娘势力大,兵且得过一阵呢,同时也让嫦娥歇歇。这时老胡感到尿憋了,托身边的老李一边打板,一边随着过场的板胡替他打鼓,自己起身到台后撒尿。繁峙县穷,没有戏院,戏台搭在城外的野地里,四周围着幕布卖票。老胡掀开幕布来到野外,头顶的月亮好大。身上都是汗,风一吹,夏天里,老胡竟打了一个寒颤。抖抖肩膀,信步往前走,来到一丛野棵子前,掏出自己的家伙撒尿。撒完尿,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另一丛野棵子后边有响动。老胡冷眼觑去,月光下,露出一团红红绿绿的衣服。再定睛看,似是信春燕扮的嫦娥。十年之前,老胡还在卖茶叶,有过老婆;老婆死后,十年没接触过女人。现在也是一念之差,身体里像有一股热辣在涌动,人竟不由自主凑了上去。凑上去之后,隔着野棵子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到撒尿的“哗哗”声。倒是信春燕突然提裤子起身,与老胡打了个照面,把老胡吓了一跳。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大家都是唱戏的,也就心照不宣,各人走各人的路。信春燕进戏班子两个月了,和老胡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巧就巧在敲锣的老杜也趁着过场出来撒尿,看到信春燕与老胡对面站着,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信春燕这时脸上就挂不住,兜头扇了老胡一巴掌,哭着跑回到唱戏的灯光处。

  当晚的《思凡》还是唱完了。但唱完戏之后,戏班子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唱花旦的还是唱老旦的,唱小生的还是唱老生的,打板的还是吹笙的,都知道老胡偷看了信春燕撒尿。半夜吃过面片汤,大家都到后台睡觉去了,班主老包将老胡叫到了前台。老包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阴沉着脸看老胡。老胡的脸一赤二白的,嘬着嘴向老包解释:

  “什么都没看见。”

  老包不说话。老胡:

  “要不我走得了。”

  老包嘬着牙花子:

  “为了一泡尿,多不值当!”

  后半夜,大家睡熟了,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铺盖,趁着月亮落下去离开了戏班子。走了一里路,转头往回看,看到戏台子上还挂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老胡不禁哭了。

  老胡离开戏班子之后,又从繁峙县回到了五台县,开始重操旧业,在山上当挑夫。从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面。主家让挑什么就挑什么。但小五十的人了,已经不比当年。身边的年轻人一趟挑两个时辰,老胡得四个时辰。年轻人挑到山上还嬉笑打闹,老胡累得一个人坐在山石上喘气。但一个月下来,也就习惯了。就是不爱说话。跟谁都说不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将一担米挑到山上,碰到一个蹲在路边看脚病起鸡眼的野郎中。一块岩石上,挂着一块白布,上边画了一只大脚;地上也摊了一块白布,上边扔了许多起下的人的肉丁,都已经干瘪变黑了,乱豆似的。不碰到起鸡眼的老胡没觉得什么,一遇到起鸡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脚疼。脱下鞋一看,两脚密密麻麻,全是鸡眼。全是两个月挑东西挑的。老胡将扁担竖到山岩旁,坐到郎中对面,将两只大脚伸了过去。野郎中起一个鸡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后竟起下三十二个鸡眼。一个鸡眼十文钱,三十二个鸡眼三百二十钱。交钱时老胡才发现,原来起鸡眼的是个六指。起鸡眼时他低着头,收钱时仰起脸,脸倒清秀。听他一说话,老胡乐了,原来也是个山东人。老胡两个月没有说话了,这时笑着问:

  “兄弟是山东哪儿人呀?”

  那个起鸡眼的也听出了老胡的口音,也笑了: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泽府。兄弟怎么到这儿来了?”

  起鸡眼的说:

  “山西人爱乱跑,脚上鸡眼多。”

  老胡“噗啼”笑了。又问:

  “兄弟接着要到哪儿去呀?”

  起鸡眼的:

  “想去口外,那里的人赶牲灵,想着鸡眼更多。”

  这时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随戏班子到阳泉,烧锅上做饭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阳泉的时候,两人睡到烧锅后橱,夜里有说不完的话。自己走走停停,现在又出了变故,流落到五台县。便将这口信的事对起鸡眼的说了,让他到了口外,将口信捎给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严白孩。说完又不放心,又说:

  “如果是别人,我就不麻烦了,咱们是老乡。”

  这时他看出起鸡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乐意,便掏出一块大洋,还是在戏班子时分的红,一直带在身上,摆到了地上的白布上:

  “知道是头一回见面,不该麻烦你。”

  又用戏里的文词说:

  “但朋友之托,重于泰山。”

  也是指起鸡眼的家是泰安的意思。起鸡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地上的大洋,红着脸说: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还用老兄破费?”

  但也不将钱还给老胡,看着钱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嘱道:

  “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个大痦子。见到人,赶紧让他回家。”

  这时起鸡眼的抬头:

  “到底他家出了什么事,让他回去?”

  老胡这时倒愣了。拍脑袋想想,几个月过去,阳泉做饭的老崔给他说的事由,竟想不起来。最后拍了一下巴掌:

  “反正他家有事,让他回去。”

  又说:

  “别管什么事,回去要紧。”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问:

  “聊了半天,还不知道兄弟的大名,兄弟贵姓呀?”

  起鸡眼的:

  “好说,小弟姓罗,就叫我小罗好了。”

小罗今年三十二岁。鸡眼已起了二十一年。他爹就是个起鸡眼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人出门主要靠走路,起鸡眼不怕没饭吃。何况泰安临着泰山,大家爬山,起鸡眼便在泰安成了一个行业。但泰安起鸡眼的太多了,小罗十一岁就跟他爹出门在外。五年前小罗他爹得了哮喘病,出不来门,小罗便开始一个人闯荡江湖。小罗已经有五个孩子。家里老老小小,吃饭全靠小罗一个人。小罗他爹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心眼又小,屁大一点的事,到了他那里,就跟火烧着房子一样。后来的哮喘病就是自己给自己气出来的。小罗老被他爹的急
脾气压着,遇事爱慌,一个事得想半天,生怕走错一步。加上右手上有一根六指,出门起鸡眼又靠手,起鸡眼不胆怯,见人胆怯。起鸡眼时忘了手,起过鸡眼爱将一双手掩到袖筒里。

  小罗收下老胡一块大洋,心里记下给严白孩捎口信的事,但他并没有急着去口外,又在五台县起了半个月鸡眼。离开五台县,到了浑源县。离开浑源县,到了大同府。离开大同府,到了阳高县。逢县停一个月,逢府停两个月。等离开山西境,已是半年之后。与老胡在五台县见面时地里正在收秋,出了山西天上已飘起了雪花。一出山西到了长城外,风显得特别硬。到了长城外,又在怀安县盘桓半个月。蹲在大街上起鸡眼,清水鼻涕一滴滴落到手上。年关之前,终于到了张家口。到了张家口头半个月,小罗起着鸡眼,把五台县老胡让他捎口信的事给忘了。还是年关盘帐,从一堆银元里,突然看到一个“袁大头”的鼻子被磨平了,才想起这块大洋的来历,是在山西五台县起鸡眼时,一个叫老胡的山东老乡给的。当时收下这块大洋,夜里拿到店里看,一方面看到磨平鼻子的袁大头有些好笑,另一方面觉得捎一口信也收钱,心里有些不忍,还想第二天再见到老胡时还给他。但第二天再到脚夫挑担的山道上摆摊,再没有遇到老胡。从上次见到老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也不知那个仅见过一面的疤瘌头老乡怎么样了。同时想起老胡拜托他的事,是让给一个叫严白孩的劁牲口的操晋南口音的左眼角有一大痦子的人捎句话,他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不想起这一块大洋之托小罗没什么,突然想起来心里倒有些不安。第二天再上街起鸡眼,便留神操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个大痦子、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接下来一个月,操晋南口音的人碰到过,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过,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也碰到过,但哪一个都不是严白孩。单个特征处处有,三个特征凑到一处就难了。也有意四处打听,但不是缺东,就是缺西,没有一个完整类似老胡说的人。不用心去做这事还好,用心去做这事还没做成,白白收了老胡一块大洋,小罗就觉得对不起人。这天收摊回到店里,一个人坐在炕上想心思。店主是个驼背老头,正好进来送洗脚水,看他呆着个脸,便说:

  “看来今天生意不顺。”

  小罗袖着手摇摇头。

  驼背老头:

  “要不就是离家时间长了,有些想家。”

  小罗又摇摇头。

  驼背老头提着冒热气的水壶:

  “那为嘛呢?”

  小罗便将怎么在五台县起鸡眼,怎么遇到山东老乡老胡,怎么让他往口外捎口信,怎么收下人家一块大洋,怎么在口外找了一个月还没有找到人,收了钱,又没有给朋友办成事,于是心里忧愁。驼背老头听完倒笑了:

  “茫茫人海,哪里就一下碰上了?”

  小罗:

  “话是这么说,但答应过人家呀!”

  驼背老头:

  “只要有这个心,一时三刻,不管找着找不着,都算对得起朋友了。”

  小罗觉得驼背老头说得也有道理,点了点头,用老头送的热水烫了烫脚,倒在炕上便睡着了。接下来两个月,小罗仍然留心,但仍然没有找到严白孩。这时才知道给人捎个口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西天取经难,原来捎句平常话也难。同时心也渐渐放慢了。

  转眼冬去春来,小罗给人起着鸡眼,看着口外街上来往不断的毛驴和骆驼度日。端午节那天,小罗突然有些想家。想着这一趟出来,也一年有余,家里老婆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得了哮喘病的爹也不知怎么样了。一年之中,十文钱十文钱凑起来,也赚了三十二块大洋七,老带在身上也不便,便想明天离开口外,回一趟山东老家。又想着今天是端午节,在山东老家,端午节吃面不吃粽子;穷年不穷节,到了傍晚,小罗便不想回店里自己煮饭,欲在外边饭馆给自己过一个节。在街上边走边找,饭馆不是贵了,就是贱了,一直信步走到西关,看到一家面馆价钱还合适,便走了进去。不进饭馆小罗想吃面,进了饭馆才知道还不如回店里自己煮米。原来今天逢节,出门做生意的人都这么想,饭馆里拥满各地口音的人。各地口音的人都坐在桌前叫面。小罗想拔腿就走,但又想既然来了,回去又后悔,便在一张桌前坐下,报了一碗羊肉面,大碗,红汤,耐心等着。等面的时候又趴在桌上想心思。想着回家之后,跟爹商量商量,再次出门起鸡眼,把自己的大儿子带上。大儿子今年也十一岁了。出来学不学手艺还在其次,关键是出门在外,爷俩儿能做个伴。白天一块起鸡眼,夜里住在店里能说话。逢年过节,再一块吃顿饭。不像现在一个人,除了起鸡眼跟客人说话,跟自己人一年说不上一句话。想着想着,过了一炷香工夫,小罗的面上来了。小罗抬起头,发现桌子对面又坐上几个新来的客人。小罗也没在意,低头看自己的面。虽然等了一炷香工夫,但面做得还地道,红汤,绿菜,葱丝,姜丝,上边摆着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钱没有白花。小罗停下自己的心思,开始埋头专心吃面。吃着吃着,忽听对面一声猛喊:

  “我靠,掌柜的,俺的面哩?”

  小罗吓了一跳,仰起头,看对面坐着的三个客人中,一个青壮男人在那里发怒。发怒倒没什么,但他忘了同一张桌子上,小罗正在吃面,喊完,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将小罗的一碗面震得离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面碗被震倒没什么,问题是那碗面的热汤,一下溅了小罗一脸。小罗觉得脸上一阵热辣。小罗平时性子蔫,现在不由忘了,不顾擦脸上的油汁,指着那拍桌的人:

  “你叫面我不管,怎么溅了俺一脸?”

  三个客人中,有一个是老年人,忙对小罗作揖:

  “听口音是山东人吧?对不住二哥,他脾气暴,一急起来忘了。”

  小罗听这话说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东礼节,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窝囊废武大郎,“二哥”指好汉武松,便不再理会,擦了擦自己的脸,准备接下来吃面。没想到拍桌子的青壮年不买账,推了那老年人一把:

  “山东人怎么了?俺们前后脚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

  说着又要拍桌子,小罗慌忙往后躲闪,知道自己遇到了愣头青。想与他理会,看看自己身子单薄,只好忍气吞声,端起面准备到另外一桌再吃。临离开之前,又看了那青壮年一眼。青壮年愣着眼也看他:

  “怎么的,还不服气?”

  小罗摇摇头,端面离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扭身看,原来那人操晋南口音,长脸,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里挂着一套叮哩当啷的劁牲口家伙。小罗不禁倒喘一口气,接着将一碗面“通”地顿在桌子上。碗里的面汁,又溅了那青壮年一脸。那青壮年以为他在挑衅,抄起屁股下的条凳就要砸向小罗。小罗当头一声断喝:

  “严白孩!”

  那青壮年手中的条凳停在空中,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的面汁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问: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罗又拍了一下桌子:

  “俺找了你快一年了!”

  接着坐下来,对面其他两个客人也加入进来,小罗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从五台县起鸡眼说起,怎么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么在别的地方碰上别的人,一趟下来,总而言之,这么多人给严白孩捎了一个口信,严白孩老家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小罗不说这些还没什么,一说这些,严白孩从愣头青一下变成了面瓜。接着这个面瓜非常紧张,追着小罗问:

  “家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小罗开始低头想,想不出来严白孩家出了什么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县是老胡把事由忘了,还是老胡没忘,自己在脑袋里装了快一年给装忘了。但他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说:

  “让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

  严白孩:

  “事大吗?”

  小罗拍着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让你接到信,就赶紧回去吗?”

  严白孩越听越紧张:

  “是不是俺爹死了?”

  小罗在那里想:

  “把不准。”

  接着令小罗没有想到的是,严白孩不顾饭馆里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张着大嘴哭了:

  “爹呀——”

  又哭:

  “当初你不让我到口外,我没听你的话,现在你死了!”

  又推身边那老头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来的,你赔俺爹!”

  又抄起那条凳要砸那老头。那老头赶紧往桌子底下躲。

紧赶慢赶,用了二十天工夫,严白孩从口外赶回到严家庄。一般由口外到严家庄得两个月,严白孩把三天并成一天,两步并成一步,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天。脚上走的都是大泡。不回到严家庄严白孩还心急如焚,等回到严家庄严白孩瘫倒在地上。还不是因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为爹已经死了,哭着进了家门,发现他爹正站在院子里,看一个青年用斧头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见,他不认识爹了,爹也不认识他了。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严白孩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壮年,路上走得急,忘记了刮脸,已经满脸络腮胡子。地上
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严青孩。原来严青孩又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家里的房子也变样了。见严白孩心焦,他爹严老有忙帮他卸下铺盖卷,向他解释,给他往口外捎口信让他回来,不为别的,就是觉得他长大成人了,该成亲了;两年多前,和严老有一块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的老马死了,他给老马买了一副棺材,老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严家;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严白孩讲了一遍。严白孩一开始心焦,后来听说让他娶亲,心里也不由一动,觉得自己果然大了,身体内有股热辣在涌动,便问:

  “老马他姑娘呢?”

  家里人听说严白孩回来了,这时都聚拢来,看严白孩。严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个圆脸媳妇。这个圆脸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胸前又扛着大肚子。原来家里等等不见严白孩回来,等等又不见严白孩回来,严老有便让老马家姑娘和严白孩的兄弟严黑孩成亲了。严老有似对不住严白孩地说:

  “你想想,都两年多了。”

  又说:

  “你出门都四五年了。”

  严白孩见木已成舟,便说:

  “我在家住三天,还折头返回口外。”

  严老有止住他:

  “等等,还有办法。”

  接着将办法说了出来。原来严白孩的三弟严青孩也长到了十七岁,严老有正托人给他提亲。姑娘是朱家庄给财主老温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儿。说起来老朱的女儿也不是姑娘了,虽然十六,但是个寡妇。说起来也不是寡妇,她去年嫁给了杨家庄做醋的老杨的儿子。那时中国人结婚早,老杨的儿子比她还小,只有十四岁,说起来还是两个孩子。但老杨的儿子嫌老朱的女儿脚大。1930年的中国,还兴女人脚小。夜里,老杨的儿子老用玻璃(那时玻璃刚刚传到晋南)碴子划她的脚,她的脚被划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家走亲的时候,娘看女儿走路有些瘸,嫁的时候不瘸,怎么回来就瘸了?盘问半天,女儿才哭着说出了真情。老朱是个窝囊废,除了会给财主推磨,不会别的,但老朱的弟弟是个烈性子,秋天爱到棉花地打兔子,现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几个人,扛着猎枪,到杨家庄把老杨家十几个醋缸砸了;然后要了一纸休书,与杨家断了亲,姑娘便寡居在家。严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赶集碰上,老朱说起姑娘的事,对严老有说:

  “俺妮除了脚大,性儿温顺着呢。”

  严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来与老婆商量,老婆却有些犹豫:

  “那妮儿我前年赶集时见过,见人不会说话,一头黄毛,不知道是不是傻。”

  又说:

  “再说她脚恁大,又不是白薯,无法用刀再削回去。”

  又说:

  “再说又是寡妇,像尿罐一样,别人都用过了。”

  严老有照老婆脸上啐了一口:

  “不爱说话怎么了?话能顶个球用!我话说了一辈子,不还是给人扛活?”

  又说:

  “脚大怎么了?脚大能干活。你倒脚小,连个尿盆都端不起。”

  又说:

  “寡妇怎么了?寡妇经过事,说话知道深浅,不像你,一张嘴就是个二百五。”

  严老有遂拍了板,托媒人去老朱家提亲,欲将老朱寡居的女儿说给三儿子严青孩。现在见严白孩回来,便临时改主意,想让严白孩夹个塞,把严青孩往后放一放。严白孩听说是个寡妇,心中不悦。严青孩听说本来是自己的媳妇,现在要改嫁严白孩,夜里扒着门框哭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1930年阴历七月初六,严白孩与朱家庄老朱的女儿成亲。

  出嫁的时候,老朱卖了自己的羊皮袄,给女儿打了一个金镏子。当时叫镏子,现在叫戒指。

  姑娘嫁给严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里推磨冲了风,得了伤寒,死了。

  三十年后,这姑娘成了严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后,严守一他奶去世,严守一跟她再说不上话。

  (2003,北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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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4-01-06   
刘震云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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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作家。1958年5月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73年至1978年服兵役。1978年至1982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现有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等,作品集《刘震云文集》(四卷)、《刘震云》等,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共四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被评介、改编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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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谈《手机》:拧巴的世界变坦了的心

北京青年报


  为什么我眼中常含着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

  ——刘震云作品题记

  12月9日,是刘震云小说《手机》问世的日子。


  当然让人期待。曾经的当代文学“新写实”重镇,虽然他自己对此有些怪话出来:“我们糊里糊涂地就被戴上了‘新写实’的帽子,就像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妇女的售货员把一堆不同的菜搭配在一起,迅速而廉价地卖给了顾客,而不管这些菜是否乐意。”但他上世纪80年代中至90年代初的一大批创作,依然让他无可争议地作为这一大文学思潮的当然代表被写入中国文学史。然后他沉到水底,直至1998年捧出《故乡面和花朵》“巨型蛋糕”———4卷,200万字,写了8年,8年啊。全世界都晕菜了,然后变得安静。连评论界都谨言慎行,大家围着它转圈儿端详,但都喏喏不敢轻易发声。再过3年,2001年《一腔废话》再出,媒体上声音多了些,但望去风光大抵相同,刘震云用力解释,听者雾里云中。

  自此成了悬念———“刘震云下次会弄个什么东西出来?”但《手机》这回让人期待得有点儿心绪复杂,因为前后脚有一个12月18日将公映的冯小刚同名电影。那还是个真正的小说吗?

  采访之便,小说《手机》先睹为快过了,传过书稿来的人还让发誓:“打死也不说。”读了感觉还好,至少对于我这看《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看得头痛的有限的认识能力来说,从“故乡面”、“废话”到《手机》,是一种游乐场终于下了“海盗船”重新站回地面的感觉。

  12月3日下午4点,采访刘震云。3个小时采访,刚开始觉得这人心思深(后来他说其实是他反应慢),脸上偶尔浮现不明所以的笑意,有点儿诡异,让人不放心他在想什么,担心你的问题甚至表情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是不是觉得你有点儿傻。但很快就顾不得了,因为问题碰了他的神经,他开始投入,说得比较激动。他自己也有意识,中途停下拿了你的杯子去续水:“吴老师喝点水,别我说着说着就急了。”

  ●我就希望这个《手机》能够把这种颠倒的历史、拧巴的东西,把它再拧巴过来。大家看了电影、看了小说去较一下,就会发现绝对不是去跟同一个人谈两次恋爱

  记者:来之前做了一点关于您作品的补习。您说过:“作家下一部作品要和上一部作品不一样,这叫质量。”您说《一腔废话》和“故乡面”这种,以后您不再写了。您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彷徨是很具体的,就是下一个写什么。那这《手机》算是这种彷徨之后的一个答案吗?您是把它当做一个正经的创作来对待的吗?

  刘震云:这里边有一个特别拧巴的事儿,大家觉得一个人的作品由小说改成电影,就好像良家妇女变成了风尘女子一样。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倒过来看,小说变成电影并不是坏事,并不是作家堕落了。很现实的,第一,增加了他的物质收入。第二,它能够增加小说的传播量。生活变了,电视、电影、网络传播可达的广度,特别是速度,比纸媒介要大得多。中国所有的前沿的这些作家,他们的知名度跟他们的作品改编成影视有极大关系,这是一个现实。

  还有一个特别拧巴的理论,就是,作家写完书,你的话都在书里,你就别说了。我同意啊,我原来也不说啊。可是生活变了。本来写完《手机》我也可以回家就没事儿了。但出版社告诉我,你得出来去卖瓜了。现在一个农民都知道他要不知道市场信息,不到集市上去卖,瓜是会烂在地里的,不管他的瓜有多好。我觉得这说得有道理。我这个书就是纯粹出于职业道德,它让我卖我也得卖。而且还不单是对自己的书负责、对自己负责,对整个文学你也应该有一种责任感。如果中国所有作家的书都只能出到2000册的话,文学就离死不远了。所以我觉得应该出来吆喝几声。

  记者:我觉得您对这个问题好像特别敏感,我只是问问《手机》算不算您创作序列中正常延续下来的一个,可您一说说了这么些。

  刘震云:不,说这个为的是说第二个拧巴。一般人觉得先有电影剧本再有小说,肯定小说是不可看的,是不好的,是可疑的。如果电影是一个黄鼠狼的话,这肯定是下了一个耗子,黄鼠狼下耗子,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么为什么小说改成电影可以,电影改成小说是不可以的呢?

  记者:可能觉得小说比电影丰厚。那电影剧本就得对水才能显得像一个小说。比如我就在想,看了小说《手机》,肯定有人会猜前后那两部分是你为了让它像一个小说生加上去的。

  刘震云:那这证明以前我们的一些作家这么做,是不对的。其实完全可以有另一种办法。我就希望这个《手机》能够把这种颠倒的历史、拧巴的东西,把它再拧巴过来。大家看了电影、看了小说去较一下,就会发现绝对不是去跟同一个人谈两次恋爱,电影、小说肯定是两个不同的人。

  还有第三个拧巴,一般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惯性的看法,他认为作家有文化,影视界的人没有文化。

  记者:而且可能他们还认为,弄喜剧的导演尤其没有文化。

  刘震云:我想他们总体上大概看谁都没文化。我觉得中国有几个这种优秀的导演,有几个优秀的演员,你跟他面对面接触,深入地作为朋友谈下去,他们是有文化的。你从他们身上也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这些话我一直没说。今天我想力图把它都说出来。我想把颠倒的历史再颠腾过来,可以吧我?

  记者:当然当然。

  ●“人一过四十,这个心就变坦了。”《一地鸡毛》、《故乡面和花朵》到《手机》,第一个阶段是用琐碎说琐碎,第二个阶段是用复杂来说明这个世界,现在我想用10句话来说世界

  记者:有一个朋友知道我要来采访您,他说,我特想问他一个问题,他原来是一个挺好的作家,现在他一年就给冯小刚写一个电影,你问问他,他这是……大家印象里原来您挺能写的,现在不太出活儿。

  刘震云:其实关于我个人的创作经历,也有一种拧巴。其实你仔细来看,《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官场》、《官人》,包括《温故一九四二》,这一阶段你看着好像作品的量特别多,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他对于世界的发现只是一个,他特别重视人的这个身体和物质的东西,他在讲人的物质生活。那到《故乡面和花朵》的时候,开始比较重视人的精神,就是脑子里的东西。

  我觉得到《手机》,我找到了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契合点,就是人的说话。

  记者:大家对你“故乡面”和“废话”中体现出来的创作改变都很好奇,我看到一个同行写:“记者感兴趣的是,一位早年以反映生活细节闻名的作家,怎样超越了这种表达方式,进入一种狂想的写作状态?”

  刘震云:作家的创作经历跟年龄是有关系的。写上面这批小说基本上是三十岁之前,那时候东西写得特别的琐碎,但写到《故乡面和花朵》,就突然特别张扬,好像是这种喷发。

  那到《手机》呢,他们说我“返璞归真”、说我检查自己,我觉得都没有。

  记者:有人说你“故乡面”和“废话”是“走了一段弯路”。我猜你肯定不同意。

  刘震云:我没有。我知道我的创作是一个怎么样进化的过程。我过四十岁了,《手机》里边有一句话:“人一过四十,这个心里就变坦了。”写《一地鸡毛》的时候,觉得世界上这些物质的事儿,一句是一句,有2700多句,存在就是合理的。那么到了《故乡面和花朵》和《一腔废话》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是两万多句才对”。第一个阶段是用琐碎说琐碎,第二个阶段是用复杂来说明这个世界,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但真正到现在这一段儿,我的创作心态,我觉着全是废话,一腔废话,我觉得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10句。我现在用10句话来说世界,可以不可以?

  ●人跟人之间最根本的那种情感、交往、生存之道,可能会成为我今后小说的另外一种创作生长点

  刘震云:具体到《手机》,写得最满意的是第三部分。第三部分的话我觉得可能会成为我今后小说的另外一种创作生长点。

  记者:是吗?那我要回去重看第三部分。

  刘震云:我以前的东西,不管是《一地鸡毛》,还是《一腔废话》、《故乡面和花朵》,它们特别重视人外在的东西,政治的、经济的、意识形态的,包括人文道德的这些东西。其实真正最重要的,我写《手机》特别写了第三部分,写人跟人的那种最根本的交往。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有两个价值系统,一个是我们现在这种,所谓规范的价值系统,还有一个,是人跟人接触把这些都给扔掉的价值系统,他们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你比如讲,人要进北京,是两种渠道,一种渠道的话是按照社会的正常的轨迹渠道进入,可我发现还有一种渠道,你比如讲像民工、像盲流、像所谓的“北漂”,他们完全是按照民间的渠道进来。先找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认识张三,张三认识李四,这样也马上可以建立起一个社会关系。并不是说按照我们规定的这种渠道,这个单位那个单位。在民间,真正对世界形成力量的是哪个,哪个渠道更有力量呢?我觉得是后一种。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艺术是要高于生活的,但最后你发现,其实生活比艺术牛,生活的角落比生活大。

  所以写到《手机》的第三部分,我特别开始欣赏这样的对话。严老有想去请贩毛驴的给他在口外的儿子带话,就手里提了一块豆腐,拿了一瓶酒和两根葱去了,驴贩子正躺在草铺上看那个牲口吃草,一扬头看见了,从草铺上坐起身,端详严老有半天,说:“不熟。”

  这就是人最根本的交往了。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人分好几类,一个是“不认识”,一个是“认识”,还有一个是“熟人”,还有一个是“朋友”。弄得我很心虚,问他:“那我是你哪一档啊?”他说:“那当然是朋友了。”

  记者:哎,挺好,这挺精辟的。

  刘震云:我建议吴菲老师给写进去。这就相当于三个世界的划分一样。很简单,“不认识”、“认识”、“熟人”、“朋友”。所以那个贩驴的坐起来:“不熟。”这边马上回答:“我这人好朋友。”我觉得这话特别好,这就是那10句话里头精粹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记者:说清楚了。

  刘震云:我觉得这种东西就是,我隐约地能够觉着,我可能最好的东西在哪儿。我还没找到,但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可以慢慢地去接近它。我知道它肯定是,就是我对世界的这个感觉,它是一个新的发现。它可能更跟人贴心贴肺,也可能更本质。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着。但我会一直找。

  ●我可能是比较善于发现生活当中趣味性的一面,但这种趣味性里边确实有它冷苦的成分

  记者:我看您说过,要开始写“情意深长的小说”。你的《手机》的第一部分里有一个细节我喜欢,就是矿山里那个喇叭。

  刘震云:那种东西,也是我比较喜欢的。它写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惦念。我觉得这也是特别根本,可能别人觉得不是一大事儿,但是我觉得是一个特别特别大的事儿。这种惦念没想到出来那样一种效果。

  记者:摩罗有一篇文章叫《论中国文学的悲剧缺失》,当然他对你赞誉很高,他说:“我们这个名叫中国的族群在饱受两百年的磨难尤其是饱受最近这半个世纪的磨难之后,在精神上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文学上有什么样的表现?在刘震云出现以前,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只会感到羞愧。直到有了刘震云,有了《新兵连》、《单位》、《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之后,这几代人的苦难,才算是没有完全白受,才算是有了一点表达,有了一点抚慰。”

  但是他跟着指出“以刘震云为代表的冷硬和以鲁迅为代表的荒寒就是本世纪中国喜剧文学的主要诗学特征。心理上讲,喜剧时代就是一个刻毒、恶毒、狠毒的时代。”但我觉得矿山喇叭那个场景真的非常的温暖。所以对摩罗的话我没法儿完全赞成。

  刘震云:我觉得作家大体是两种。一种比较擅长发现生活中枯燥的东西,从那里边他可以发现出来哲学,发现出来理论。我呢,可能是比较善于发现生活当中趣味性的一面,但这种趣味性里边确实有它冷苦的成分。

  我在把《温故一九四二》改成剧本,跟冯导演一块儿去河南、山西和陕西调查的这个路上,就发现民族性格里边的另外一种东西。比如讲,这个民族特别容易遗忘,忘得特别快。一九四二年,因为一场旱灾死了300万人,你现在问他们后代没有一个人知道,连当事人都忘了,死人的事儿忘了。

  这就反映出中国人啊,就是鲁迅的那种发现———吃起人来是真不含糊,它真是不在乎人。特别是一个下层劳动人民,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关心,整个地在这个历史车轮的前进中被轧得粉碎,血肉模糊,不耽误历史的车轮往前走。这些东西都被遗忘了。一九四二年它并不是因为旱灾死的人,而是蒋介石,日本人往前进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武器,就把这3000万河南人受灾这个包袱甩给日本人,你占领这个区域你要让这些人活下去啊。但日本人聪明,发现了,大兵压境,停住不走了。但飞机又轰炸,让蒋介石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占还是不占你给说句话。政治真空中这些老百姓就这么给饿死了。

  你可能会觉得这是特别苦难的一个东西吧?可我觉得如果只是把《温故一九四二》写成一个苦难史,那它绝对不是民族的心灵史。民族还有另一种表达的方式,一个人在路上死了,临死的时候他会这么想:“一块儿出来逃荒,吴老二10天前就死了。我值了。”是这么想。我觉得特别符合咱们民族的这种本性。民族的心灵史并不是苦难史,而是他民族心灵面对这种东西他的抉择,他选出来是一种独特的解释。他对世界有另外一种解释。一个人倒地了,后面一个灾民从这儿过,把前头人裤子“叭”一扒,拿着刀子就割肉,一割肉一疼倒地的人又活过来了,说“我还成”,那人马上说:“你不成了。”嘣,割下来。就说,面对这个东西的话他出来的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东西我觉得,可能就是真正的喜剧核心。我觉得等《温故一九四二》拍出来大家看吧,并不是一个让你觉得好像凄凄惨惨的一个东西,确实我觉得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我们的民族面对任何时候基本采取的都是这样一种排解的方式。

  我觉得像那种“同情”啊……

  记者:“悲悯”?

  刘震云:“悲悯”啊,我觉得这都是特别无耻的词。我只是对这个民族有特别刻骨铭心的感受。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它的来源并不只是现实生活,还有两个:一种是看中国的书,再有话看中国过去的生活。看现在就可以知道过去,看过去就可以知道未来。

  记者:那这种对民族的刻骨铭心的感受,不影响你活着的心境吗?你怎么自处呢?

  刘震云:所以我们民族才有另一种生存的法则。民间的这种支撑自己生长的力量,也会使你特别欢乐。你灌输他再多的东西,他其实真正到世上他是用这个力量在支撑着自己。

  像《手机》里,严守一的奶奶说起她爹给她的戒指:“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种谈话,我觉得比《一地鸡毛》或者《单位》里那些处长了、什么入党不入党了,我觉得要根本得多。我想这个,可能会成为我今后创作的一个非常旺盛的生长力,我会开始写特别纯粹的东西。(吴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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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评价刘震云

新浪读书


  王朔曾经评价: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

  我印象里一直认为,第一次见刘震云是在颐和园。后来向刘老师求证才记起,颐和园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可见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

  那天,在颐和园,刘震云他们和王朔交谈了一阵,留下一个剧本,匆匆地离去。


  刘震云走后,王朔一个下午都关在房间里阅读剧本。他的阅读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一篇一篇地翻。夕阳只在颐和园里留下最后一瞥的时候,王朔走进了我的房间,把剧本扔在我的桌上说:

  这是刘震云写的《一地鸡毛》,10集。我觉得很好,也适合你拍。你先看看,愿意,告诉他们。钱都有了,马上就开拍。

  我一口气看完了剧本。知道这回我是抄上了。迫不及待告诉王朔:剧本一个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

  王朔陪我和刘震云见了面,吃的是涮羊肉。

  我提出的条件是,一切从零开始。

  刘老师没有意见。

  之后,刘震云老师断断续续对我讲了一些话。我尽可能全面、准确地把这些话从记忆的深处打捞出来,以飨读者。

  刘老师首先说:

  《一地鸡毛》写的不是凡人小事。写的是凡人大事。如果拍出来仅仅表现的是凡人无小事,那我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又说:

  凡人无小事。泛泛地说,苏联解体、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埃塞俄比亚的大饥荒、柏林墙的推倒,这些都是被公认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事。而孩子的入托问题、长工资评职称的问题、分房子的问题,包括发生在“八部七局六处”里的琐琐碎碎的事情,则被公认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事。但这些小事放到个人身上,就变成了大事。你可以问问走在街上的人,对他个人来说,是分房子、长工资这件事大,还是苏联解体的事大?我想答案一定是前者。所以大和小的关系是相对的,角度不同而已。

  每个人真正需要应付的只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

  刘老师还说:

  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来需要面对很多人,但其实不然。每个人真正需要应付的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这七八个人摆不平,日子就不好过。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来应付。态度当然得是积极的,不能掉以轻心。从这个角度说,《一地鸡毛》是一部积极向上的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有人说它很消极,我不同意。如果把它拍成了一部消极的作品,那我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最后强调:

  《一地鸡毛》里的人物全是正面人物,没有反面人物。如果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做出了伤害别人的事情,那也是出于自我保护不得已而采取的自卫行动。他们的本质都是善良的,对生活对人群都是充满善意的。因此我建议,冯老师可以把它拍成一部充满善意的作品。

  刘震云的这种高屋建瓴的创作思想,极大地鼓舞了全剧组的创作热情,为我们的创作指明前进的方向。这就是灯塔的作用。

  如果说《编辑部的故事》是我作为一名编剧,在王朔创作风格的引领下,跨出了坚实的一步;那么《一地鸡毛》,则是我作为一名导演,在刘震云创作思想的影响下,创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

  《一地鸡毛》拍摄完成后,送刘震云过目。得到的批示是:

  同意下发全国,组织干部群众学习。

  电视剧在上海首播,随后在全国铺开。

  收到的评价是:

  这是一部“新现实主义”的力作。

  在此之前,我常听到一些类似的词汇,像革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浪漫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之类,一直弄不清楚这么多种现实主义的区别何在。现在好了,《一地鸡毛》被定了性,属于“新现实主义”,还是力作。那我得按照我的认识给这一主义下一个定义,它的主要特征应该是这样的: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刀光剑影;看似不咸不淡,实则波澜壮阔。一切都不露声色,于无形中势不可挡。
Troublemaker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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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4-01-07   
Oh, My Gosh!
真好看呀! 刘震云太厉害了.
kala,
说句掏心的话
你真是棒唉
你怎么总能把握时代最前沿的信息
总能最早给我们期待中的文章
真应该加官进爵

lili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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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4-01-07   
应该加分。。。
onecat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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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4-01-07   
是的,好看好看。小说比电影好看多了。。很多东西,电影没拍出来。不知道,我觉得冯小刚没拍好。。。。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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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4-01-07   
刘震云《手机》小说比电影更宽容
《北京青年报》



  从《一地鸡毛》到《故乡面和花朵》再到如今的《手机》,刘震云走过了他创作的三个历程。从关注物质到关注精神再到关注物质与精神的磨合点,刘震云在小说的海洋里扑腾起一朵又一朵的浪花。新的一年到来前两天,刘震云做客本报网站,成为2003年红人上网的最后一位“红人”。其时,电影《手机》正在全国的影院热映;大家聚会聊天时也会提到这部电影和同名小说。四川味的“做人要厚道”弥漫在辞旧迎新的空气中。

  ■不给任何导演“打工”

  网友:为什么看中冯小刚让他拍这个戏,如果不是他拍会是什么样?

  刘震云:因为《手机》的创意是我跟冯导共同发现的。冯导演是非常有智慧的导演,他跟其他导演的区别在于,他总能发现生活中有意思的东西。由其他导演来拍,肯定和冯导演拍的是不同的电影。

  网友:说实话,冯小刚把您的书给糟蹋了。

  刘震云:我不这么认为,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电影比较注重热闹的那部分,如果是一盘菜,注重好吃,而书更注重的是厨房里剥葱剥蒜的过程。如果是吃一顿饭,讲究的是回味的过程。

  网友:我觉得《手机》不是一部喜庆的贺岁片,而是直接威胁夫妻关系的侦探片,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刘震云:我认为《手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贺岁片。它可能触及了生活中更深层的东西,那种深层的东西又产生在新的生活状态之中。真正的喜剧不是一笑了之的东西,而是笑完之后又引起你一阵的惊悸或者能够有深长的回味,我觉得这可能是喜剧比较高级的阶段。

  网友:你的作品很多都被冯小刚拍成了影视作品,是否只有他才能表达你作品中想表达的那些东西?

  刘震云:我跟影视界没什么关系,在影视方面的合作也仅仅是跟冯小刚这个朋友合作过,也不知道我跟其他的导演合作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是我肯定不会给任何导演打工。

  网友:有许多作家都想保持独立性,不被影视所左右,但最终还是妥协了。你怎么能做到不给他们打工?

  刘震云:对我来讲,我觉得小说比电影更宽容。小说的创作,我能说了算,比如我说明天开工就可以明天开工,而电影是集体合作的一个形式,要许多人商量着办,在这种商量的过程中,我可能容易产生不耐烦的情绪。

  ■把小人物当成大人物写

  网友:我觉得你写小人物特别拿手,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灵感和素材?

  刘震云:素材当然是从生活中来的。我的创作受生活这本书的影响比受书架上的书的影响要大得多。但是像《一地鸡毛》这样写小人物的小说,可能大家有一种误会,容易把一个作家的创作跟生活等同起来。其实如果文学作品跟生活等同起来,就没有必要看文学作品了。我在写《一地鸡毛》的时候,当时顿悟出来的一个创作的出发点是因为我觉得他们不是小人物,我是把这种小人物当成大人物来写,所以出现了《一地鸡毛》的效果。

  网友:你说小说更宽容,宽容在什么方面?

  刘震云:第一是篇幅,小说比电影容量要长,小说可以写到20万字、30万字,像《故乡面和花朵》写到了200万字。但是,如果一部电影拍了6个小时,可能会把观众吓死。另外小说可以娓娓道来,一句话可以接着用下边的话来解释,而这种解释和深入,往往使一句话能够产生两句、三句连锁反应的效果。但是对于电影来讲,是不可能的。同样是一句话,在电影里就是一句话,但是到小说中可以仔细地说这一句话的由来,它的过去、现在和发展。

  网友:你和王朔是老朋友,听说《手机》的小说和电影他都看了,对小说他评价很高,而对电影则多有批评,是这样吗?

  刘震云:王朔的确告诉我他非常喜欢小说《手机》。我接着问他,是朋友的客套还是真心话,他说是真心话,而且他特别喜欢小说的第三部分。至于对电影的评价,他没有当面跟我说。

  ■外祖母影响我的生活态度

  网友:有人说过一个人的童年对他的一生影响非常大,不知道你的童年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

  刘震云:我觉得童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在那个小村子形成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直到现在,说起东西南北的时候,我总要以我们那个村作为坐标来观察。说起路程远近,我就想起从我们村到另外一个村的距离,20里就是从我们村到县城的距离。这样的村庄教给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如果用它来判断世界,会使人视野非常狭隘。但是如果从文学的角度讲,有可能出现一种用宏观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出现不了的荒诞、变形、幽默这样许多东西。

  网友:你姥姥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刘震云:是对待生活的态度。我外祖母一辈子给地主干长工,她劳动的态度非常受赞赏,我觉得这是留给我最大的精神财富。因为跟我周围的朋友比,我是一个比较笨的人,我可以笨鸟先飞。我觉得笨鸟如果到12点再自然醒的话,出去想找吃的已经非常困难了。我外祖母直到94岁的时候还在村里劳动,到地里捡麦子、捡豆子。直到临终,她一直想用自己劳动的收获来维持自己的自尊。中国有一句话———“求别人不如求自己”,我外祖母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做事的原则是,只要自身能够解决的问题,绝不把它外延;只要是我该承担的责任,绝不推到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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