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回这个帖子了,拖到今天才写的原因是我要努力地去回忆一下,以便想起那缸子豆腐脑的真实的味道,那些寒冷清冽的早晨的空气,那条小胡同,以及那栋破旧的居民楼。
济南冬天的早晨是残酷的,寒冷,干燥,有风的日子里会尘土飞扬。倘若不是有特别的原因,没有人在上班之前去屋外瞎逛。和南方冬天的早上仍然可以见到的勤奋的晨练的人们不同的是,从一天里最早的这个时刻开始,这里的人就行色匆匆。但只有一种人除外,那就是吃早点的人。
早些年,在济南市大街小胡同的交叉路口上,冬天里天还没亮就有人支起了帆布棚子,比帆布棚子更简陋的是用塑料围起的一个个早点摊。你从早点当中就可以看出这个城市的粗糙和马虎,因为这里早就不是家家涌泉,户户垂柳的那个老残笔下闲散舒适的城市了。这里占绝大多数的人口是产业工人,我的舅母,小姨那时候都是纺织女工。她们晚睡早起,还要三班倒,所以你不能奢望她们能在早上一脸温柔,在撒满阳光的宽敞的厨房里给一家人做一顿美味营养的早餐。她们最通常的做法就是把早餐的钱给孩子,让他们自己到那些早点摊上,就着呛人的寒风和身边经过的汽车带起的灰尘,吃下一天里最重要的这一顿饭,那点钱,大概就够喝一碗豆浆外加两根油条。早点的品种至少我在的那些年里没有任何变化——油条,豆浆,小米面粘粥,油饼夹鸡蛋,还有就是豆腐脑。
那时候我只在礼拜天的早上能吃上豆腐脑。在我姥姥家的附近,几十年如一日有个姓李的老头每天早上骑着三轮车,在那里卖豆腐脑。豆腐脑装在一个口径近一米的大水缸里,缸口用蒲草团盖着。他盛豆腐脑的工具是一块圆形的白铁皮,一片一片地用它铲下白玉般的豆腐脑。大水缸的旁边摆了一溜玻璃罐头瓶子,里面装着咸菜末儿(腌胡萝卜和榨菜切成的末儿)、腌韭菜花、用水化开的豆腐乳汁、兑了水的辣椒酱、香菜末儿、蒜末儿。最小的一个小瓶子里装的是香油,一碗里面,老李头只给滴三滴。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礼拜六晚上我都要回我姥姥家。第二天的早上,我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姥姥就端着家里口径尺寸最大的搪瓷茶缸下楼去给我买豆腐脑。买回来,她就把大茶缸放在还没开封的蜂窝煤炉子的铁盖子上。等我洗完脸刷完牙,那缸子豆腐脑的温度正合适入口。屋里一夜当中从各种地方蒸发出来的水气,在冰凉的窗户玻璃上结着尖利紊乱的花纹,让你看不见外面寒冷的世界。我姥姥牙都掉光了,她早上只是把饼干泡在早就不烫的开水里,泡软了胡乱地吃下去,就要去做这一天最重要的事情——上教堂。那一大缸子的豆腐脑,她一口都不吃。
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从三个月开始一直到六岁,上大学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我变了,从婴儿变成了成人,但在我眼里她一点都没变——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要给我。
所以多少年过去了,小时侯她给我吃过的好东西我已经全部忘记了,我能记住的就只剩下豆腐脑了。这种食物对于我,是一个人,以及这个人给我的爱。
味道是最难回忆的,因为在我们的一生当中,我们品尝过的食物,数量和品种以及口味都难以统计。倘若我们和其他的动物一样,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生存,那么问题就要简单得多。相反的,我们是唯一的一种追求食物的完美性的物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就是这种天性把我们驱赶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食,色,人之大欲。其实和色相比,如果不单单是果腹的话,食物带给肉体的感受要复杂得多。一种滋味从你的舌尖滑过,落入腹中,一刹那间的惊喜,感叹,快乐转眼即逝;单是留给你的回味,就远比抓住爱情要难得多。待到了消化系统,那里面的吸收、能量转换、新陈代谢……连我们自己都不甚了解,因而神秘叵测,就象外人看一桩婚姻一样。这也就不难说明,面对这种挑战和刺激,为什么有的人毕生贪口腹之乐,却难得有人毕生对爱情始终如一。
和爱情相似,对吃过的一种食物难以忘怀,就好象难以忘记一个身影。倘若对一种食物情有独衷,我相信或许并非因为食物本身,也好比你爱的那个人在别人看来并不起眼,你之所以爱了,最初不过是因为“对口味”,到后来,就成为了习惯和你生活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有起初“不对口味”的,就象南方人最早吃不惯辣椒,到后来不也满街都是川菜馆子,几天不吃还想得慌?
最后的晚餐,谁还记得葡萄酒和面包的滋味?我们记得的,是耶酥视死如归的那张消瘦的脸,以及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