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束 花 鄭天琴
一個家若窮的只剩下人,那是窮的一塌糊塗,窮的不可名狀。
沙斌的家就是一個窮得只剩下人的家。
沙斌住在四川省凉山彜族自治州的鹽源縣。今年15歲,讀初二。他是培志教育基金會幫助的孩子之一。我們到他家視察,看他是真窮還是假窮,是否靠關係走後門進來的。
一進他家,我倒不怎麽驚奇,這麽窮,我已見怪不怪。若不窮成這樣,也沒有資格申請基金會的助學金。牆是泥土粘在一起,我不明白,泥土怎麽這麽聽話,說粘在一起,就粘在一起。一大片牆,四大片牆,土撐的牆怎麽不散呢?地面自然還是黃土,雖是凹凹凸凸,經年累月踏踩,倒也不那麽凹凸。
一進屋,吃喝拉撒,全在這屋裏 ;牆角是個竈,算是廚房。幾張凉席,就是床了。
幾年來,雖說我看過太多農民凄凉的家庭狀况,總覺得看盡天下的貧窮,沒有什麽貧窮會令我驚奇。看到地上幾張凉席爲床,貧窮對我又升了一層。即使太安鄉王四女家-----基本上是些廢木料釘在一起的大型木箱-----睡房小得只容張木板的單人床,好歹是張離地的床。
沙斌一家却連一個離地的破木板床也沒混上一張。
突然間,我注意到草席旁邊有一個缺口的破酒瓶,裏面插著一束野花,不知名的小野花,白色、黃色、紫色,藍色,擡頭挺胸站在破酒瓶裏。
我的眼濕了。
我說:“沙斌,這花從哪裡來?”
“野地採的”。沙斌經年累月在太陽下勞動,皮膚黑的發亮。
“你喜歡花?”
“…….”沙斌點下頭,抿著薄薄的嘴唇,閃著黑白分明的丹鳳眼,直視著我,算是回答我這無聊的笨問題。
我說:“沙斌,阿姨很感動,在此艱難的環境裏,你還這麽熱愛生命,欣賞美……”我一時哽咽,無法說下去。
沙斌的妹妹沙芳,剛從田裏耕作回來。沙芳今年14歲,讀完小學二年級,即輟學在家,幫助父母幹田活。她坐在一塊木頭上,恬靜的盯著我們看,毫無羞澀。我問她想不想回學校讀書,突然間,她眼睛一亮,慌亂直點頭。似乎害怕若不趕快點頭,此機會稍縱即逝。
我轉身問沙芳的父母,“沙先生,如果基金會送沙芳回學校讀書,你能保證與我們配合嗎?你能保證不留她在家做農活嗎?”
沙芳父母不尷不尬直點頭。
中國偏遠地區的農村,超生現像是家常便飯,越窮的農民生的越多。一不怕罰款,反正沒錢,二不怕處分,反正農民是個體戶,沒有工作單位施加壓力。農民生小孩,比養牲口划算,既有牛的力氣,又比牛聰明獨立。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工作力量,擔起一份農活。
此地小學的升學率像金字塔,比如說,100個孩子進小學一年級就讀,三、四年級時就少一半,五、六年級時又少一半。小學畢業時,只剩20個人,失學率高達80%。老師們說孩子們在一、二年級時沒有生産力,百分之百的的家庭都會送孩子來上學,除了學寫自己的名字,主要是托兒,孩子們在家“趴趴走”,討厭。
三、四年級時,孩子們漸漸有點用處了,放牛、汲水,幹點輕活;五、六年級時,技藝更是成熟,家長更是不讓孩子們上學了。文盲的家長受到貧窮的煎熬,沒有知識,總覺得“讀書無用”,許多村子出不了個初中畢業生。
當下,安立與我立刻決定送沙芳去最近的小學報名。
我們乘著七人座的麵包車,一路抖了45分鐘到了雙河鄉的古柏小學,顛得我肝腸寸斷。
黃老師坐在中間一排,回頭與我說話,車顛得她整個人彈跳起來,撞到車頂。黃老師土生土長于此,大學去成都讀,畢業後,回來故鄉大凉山。她說:“我回來,想爲故鄉做點事,我們這兒太苦了。”
像她這樣爲奉獻而奉獻的老師挺多的。他們關心孩子,孩子輟學沒回來上學,走幾個鍾頭,找回來。孩子沒錢交學費,自己掏腰包墊上。
教書工作非常繁重,早上7點鐘早自習,忙到晚上10點鐘晚自習,周末也一樣,許多老師以校爲家,幾個星期才回去一趟。
到了古柏小學,說明來意,很快交了費用,只需人民幣 120元 (US$15) ,拿了新書。
當我把新書拿給沙芳時,我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樂。一個14歲的女孩,重回學校讀小學二年級,雖然她輟學6年,但是不晚。她將於18歲小學畢業,21歲初中畢業,24歲高中畢業,28歲大學畢業,一點也不晚。
我盤算著她的未來,越想越興奮,眯著眼似乎看到沙芳坐在教室裏,與一群7歲的孩子,一起讀小二。甚至看到21歲的沙芳,坐在教室裏與一群少年子弟讀初中。
我說:“沙芳,你的同學都是七、八歲,你14歲,你不會不好意思吧。”沙芳搖搖頭。
我說:“好孩子,沙芳是個勇敢的孩子,阿姨對你有信心。沙芳讀完小學,讀中學,讀大學,好不好!”說完我竟然鼓起掌來,像小學二年級的孩子。
註完册,我們送沙芳回家,沙芳說她還有個弟弟在此讀小學一年級,她要等弟弟一起回去。快中午了,我拿人民幣30元給沙芳,買中飯吃。她說太多了,堅持收1元,我再三要她拿著,倔強的她直搖頭,一個字不說。我熬不過她,給了她1元。沙芳走路回去,單程要90分鐘,這種現象在此地很普遍。一天吃早晚兩餐,中午不吃,路遠,無法回家吃。窮,沒錢買中飯,許多小學早上九點上課,下午三、四點下課,配合孩子們一天吃兩頓的肚皮。
大凉山在四川省西南方,是個彜族自治州,鹽源縣位于青藏高原東南緣。縣內平均海拔2500公尺,氣候四季分明,具有“一山分四季,十裏不同天”的典型立體氣候特徵。
鹽源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建縣歷史,始自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已設置了越西郡定乍縣,歷代縣名幾經變异,清朝雍正七年定名爲鹽源,沿襲至今。鹽源是古代南方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曾以鹽鐵之利而繁榮。
舉世聞名的瀘沽湖即在縣內,位于與雲南省寧蒗縣交界處,距鹽源縣城120公里,川滇兩省共轄。居住在瀘沽湖畔的古老民族摩梭人,至今保留著傳統的母系社會形態,他們生活在以女性爲軸心的母系大家庭裏,過著男不娶女不嫁的原始阿肖走婚生活。
全縣人口約30多萬人,百分之六十是彜族,另有少數藏民、蒙古族。大涼山在解放之前,還是奴隸社會,解放後一口氣由奴隸社會躍進爲社會主義社會,跳過封建社會。此種社會現象,大凉山人津津樂道,幷設博物館保存數千年來奴隸社會的歷史與文物。
過去數十年以來,農民亂砍樹林、水土流失嚴重、土壤原本貧瘠,再加上濫伐。我們所到之處光禿禿的凄凉景象,觸目驚心,漫山遍野只長大石頭,貧瘠的紅土層層斷裂,映著藍得發亮的天,構成一幅蒼凉的大西北景色。
回程途中,黃老師細述沙斌的身世,沙爸爸沙媽媽就是老實的農民,大字不識一個。大凉山氣候不定,看天吃飯,氣候好的年份,收成好,多賺幾百塊,氣候不好的年頭,收成不好,許多孩子就輟學回家,等第二年再說。沙爸爸爲了找個生路,出外打工,幫別人蓋房子,不小心從房頂上摔下來,怕人家不安心,硬說沒事,也沒錢就醫,就此腰背經常酸痛,不能做重活。
沙斌前兩年在校園挖土,左脚被一位同學用鋤頭挖著,血流如注,脚骨都露出來,昏過去,送醫院縫了三針。醫院沒有麻藥,忍著痛,硬縫。懂事的沙斌怕增加學校負擔,只住了一天,忍痛出院。
去年暑假與父親去挖礦賺學費,被一塊大石頭砸了頭,血流了一臉。看著一貧如洗的家,他忍著痛裝著沒事,沒就醫沒上藥,現在頭皮上還有個大疤。前幾個月放寒假,爲賺學費,迎著大雪,拖炭出去賣。被一個官員的摩托車撞倒,花盡了家中剛賣的糧食錢才保住手。車主仗著有錢有勢,官官相護,沙斌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
黃老師細述沙斌如此驚心動魄的人生,小小年紀,15歲,已飽嘗人世的淒涼。我聽著,無言以對。老天爺是如此的勢利眼,越窮的人禍事越多,越窮的人越倒楣。我見過太多像沙斌這樣淒涼的孩子,不同的孩子,相似的遭遇,換湯不換藥。
我做這份工作,聽這些事,受這份煎熬,天地之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我爲人世間的不平悲傷,我對自己有限的能力沮喪。
我的心口揪著一團悶氣,咽不下,吐不出。
回到美國後,收到沙斌的信,他說:“您見了我的家,和我插在花瓶中的幾束花,便流著淚說:‘在這樣的環境中,這些孩子還如此熱愛生活。’
我們生下來就在如此條件下生活,我們雖想過得好一點,但是命運如此。即使如此,我已經很感恩,得到生命本身的賜予,已經是老天爺給我最大的恩惠。
說來慚愧,我是愛生活,但我的妹妹比我還活潑、開朗,更熱愛生活,更懂事。如:當我踏上上學路時,她哭了,因爲家裏窮,我讀,她就無錢上學,只能在家勞動。我懷著不安之心去上學。周末我回去時,見她幼小的身軀立在地間,用那小小的力在勞動。
見我回來,便跑來,對我說:‘哥哥,你在學校很傷心吧,別的孩子,個個吃得好,穿得好。我這幾天,挖了點草藥賣了幾元錢,去的時候記住拿去,好好學習。’說完甜甜的笑了。
我抱著她說:‘不,哥一點都不傷心,可把你害苦了,如果哥哥在家勞動,你就不用在這幼小的年齡受苦了。可是,妹妹,哥哥想學習。’
妹妹聽了,故意裝著笑,說:‘哥哥,不,在家勞動挺自在,沒你們那樣整天呆在學校中苦。只要你好好學習,妹妹將來在你家,不就得了嗎?’說完裝作有事跑了。
我知道,她心理難受,跑去牆角哭。
每次看著懂事的妹妹幼小的身影,我便黯然流淚。
在如此的家庭,如此的妹妹的條件下,在校的我,一靜下來看書,寫字時,一切又浮現在眼前,不由傷心起來。爲了克制自己,我經常不停地同別人說話,尋開心,以免上課時沒有好心情聽課。家中的一切,尤其是妹妹不能上學,成了我心中如山之包袱,生活在不安的罪惡感中。
現在,阿姨,你讓我的妹妹心想事成,上學讀書,讓我的包袱也飛到九霄雲外。我終於能放下一切,投入學習……。”
沙斌的文筆極好,小小年紀,才華橫溢,淋漓盡致的刻劃貧窮如何剝奪人類的尊嚴。更令我敬佩的是他頑强的個性,一心求學。在物質極度匱乏的環境,一束野花,道盡他對生命的熱愛,他盡可能快樂的生活著。生命本身,就是賜予他最大的恩惠,他帶著感恩的心情苦中作樂地生活著。
區區15美元,竟然能解下一個男孩心中的包袱,成就一個女孩心中的夢想。15元,15元,對許許多多人,根本不是錢,却是一個男孩心中的隱痛,一個女孩希望之所繫。我們舉手之勞,却能改變他們的一生,我們豈能不誠惶誠恐感恩?
想到沙芳站在古柏小學門口,向我們揮手,車開遠了,她還不肯離去,身影越來越小。想到沙斌心中的包袱放下,能够專心學習,我胸口揪成一團的悶氣,似乎散了,其實更濃。
對送沙芳上學的“成就”,我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想到中國偏遠地區還有千千萬萬的沙芳,輟學在家耕作勞動,他們被剝奪一個孩子最基本的權利---讀書。
我個人的能力有限,基金會的資源有限,而成千上萬輟學的孩子,錯過讀書的機會後,似長江入海,永遠喚不回。如何在有限的生命與歲月,送更多沙芳回學校呢?這個迫切的使命感,時時刻刻鞭策著我。焦慮憂愁都無濟于事,唯有加把勁,把握時間,送更多沙芳回學校,時不我予。
2003年秋天寫於舊金山
作者鄭天琴女士是培志教育基金會的創辦人.我們非常感激您將此文章介紹給您的朋友,幫助我們散播愛的種子.此文有英文版本,以供選擇。刊登在基金會的網址上.若需多份拷貝,請與我們聯絡,我們將盡快寄給您或直接寄給您的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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