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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评蔡培国的三首短诗(选摘美华论坛)
文/刘荒田
青年诗人蔡培国,远在山东,却是以美国为基地的文学网站“美华论坛”上,锋头正劲的短诗写手。按照古今中外不成文的准则,文学样式,字数越少级别越高。诗是金字塔的顶层,微型诗则是塔尖。字数越少难度越高,专攻微型诗的诗人,每次执笔,都是和永恒拔河的悲壮战役,赢则众口相传,乃至进入不朽;当然,输掉的时候居多。胜算的机率之低,看中国这个诗的泱泱大国,历朝历代有多少短诗传下来就知道。我喜欢蔡培国的诗,首先就冲着他“四两拨千斤”的勇气。笼统而言,蔡培国的短诗,不以精警取胜(当然佳句不少),而在于整体的经营,气氛的酿造,感情的氤氲,对人生全方位的拥抱。如果警策之句是高标的竹竿,那么,蔡培国的作品是一小片一小片深藏若虚的土地。
以下,从他的诗集中,选出具代表性的三首,谈谈感受。
日 记
面对坎坷的命运
我不愿诅咒纵横交错的路
我知道——
存在就是现实
想象不能代替日子
此刻 脚
是最高真理
我的崇高
便是把脚 坚实地
踏在大地上
那时刻 命运
就能握在自己的手里
现实,路,脚,这一类关键词所指向的哲学,早已被人发挥多次,难以出新。这一首没有勉为其难地制造惊奇,但让人感受到诗人脚踏实地的稳重。面对着多种选择,逼人的现实难题,难以取舍,难以预测后果,怎么办?把生命交给脚,它就是真理。诗人的崇高,不体现在天马行空的想像,大而无当的幻想,而在于行走的能力。行走在大地上的人,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蔡培国一边担当沉重的生活,一边坚忍地写诗,他的生存方式,就是这首诗的写照。
妻 子
很长时间以来
她一直用柴米油盐击打我
恼怒时 更会用房子
——城市里最大的一块砖头
狠狠地砸向我
我知道她是情有可原
生活这条疯狗常常追咬得她
半夜里失声抽泣
她不知道
我的道路上还有一位相悦的女子
——让我终生敬仰终生厮守的女子
想到这些
我为她充满一种同情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那个女子放牧的马
(天堂里生出的马)
闪电一样仰鬃红尘的时刻
我禁不住为她彻夜难眠
今天 一盏灯光里
我忽然看见妻子身上的伤口
才觉出 这些年来
我暗中厮守的那个女子 已经
将她深深地刺伤
诗人生活在一个并不如意的怪圈中:被“生活这条疯狗常常追咬的”妻子,“半夜失声抽泣的”妻子,这样对付没有“发”起来的丈夫:平时用柴米油盐来打击,恼怒时则砸“房子”“这城市最大的砖头”。丈夫晓得妻子的难处,原谅了她。同时,他对妻子隐瞒了一个秘密:他另有“终生敬仰终生厮守的女子”,“她”该是诗神缪斯。尘世的一切缺憾,都由这虚幻的异性来补偿。诗人在彻夜难眠的时光,骑上缪斯放牧的“天堂生出的马”,驰骋在诗的草原上。然而,现实不是要甩就能干脆地甩开的。灯光下,他停下笔来,看见妻子,这位独力撑持家庭,替沉醉于诗的丈夫阻挡尘世风雨的伟大女人,身上有伤口,原来,丈夫暗中厮守的缪斯,将她“深深地刺伤”了。这是现实与诗的悖论,灵魂与肉体的冲突,永恒的对峙,无从解开的死结。诗人没有提供答案,只陈列残酷的现状。
然而,在人间,谁不辗转于类似的精神困境呢!
烟及其它
摇曳的灯光里 烟
一支接一支地抽着
其实 我的女人不喜欢我抽烟
她说 我抽烟的时刻
魂就会跑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那里没有她的影子
(女人的逻辑啊)
可是 她很喜欢
时刻把她噙在唇沿上
吧嗒吧嗒地吮吸着
她说这样我就不会忘掉她了
看着她一副满足而幸福的样子
我开始
吧嗒吧嗒地说起一些恩爱的话来
这是别开生面的情诗,诗人的匠心,通过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置换”实现。灯光下两人相对,她该充满爱的期待,然而诗人不理她,一个劲地抽烟。她不喜欢他抽烟,因为这阵子他的魂儿随着烟篆周游,也许进入诗境,也许进入哲学思辨,也许思谋一项事业。这么一来,女子的嘴能拴酱油瓶了,依据她的逻辑,这个夜晚该属于她,属于爱情。可恶的男子,却心不在焉。然后,轮到女人以幻想来“代入”了——她变为男人两唇之间的香烟,被吧嗒吧嗒地吸着,彼此不再分离。因此,她满足而幸福起来。
“置换”终于成功,男子以吧嗒吧嗒地吸烟的方式,说起恩爱的话来。男子的不在乎,女子的痴,爱情的凯旋,以不带感情色彩的白描展开,不着痕迹地推向高潮,收束在皆大欢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