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是人生“成熟”的标志,是喜怒哀乐的极致。
幼小的心灵如同海绵,贪婪地吸取外界的每一点信息。大人不经意的一颦一笑,会在格外敏感的心灵深处,投下照耀终生的光芒或是毕生驱之不去的阴影。孩子的感觉,无论对什麽都是特别敏锐的:糖特别甜,菜特别香,花儿特别美,太阳特别亮,微风特别温柔,天空特别蔚蓝,建筑特别雄伟,电影特别好看,女孩的面容特别娇媚,母亲的微笑特别灿烂…,这就是古人说的“赤子之心”。长大了,这敏锐便渐渐丧失,心田成了一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黑板,任它什麽大喜大悲,再也难得留下当初那种刀砍斧凿的深深印痕。
那天,全车间几百人集合,排队抓阄,抽一张皮鞋票。七十年代百物匮乏,皮鞋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压下心儿的微微战栗,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进那顶军帽去,抓起了一个纸团,却又久久不敢打开看。最后,我深深吸了口气,打开纸团一看,见到一个写得歪歪斜斜的“有”字,顿时心花怒放,一跳八丈高,疯也似地大叫大喊:“是我!是我!”
以后的日子是在半云半雾中度过的。那皮鞋是上海货,式样新颖大方,鞋周滚了一道大胆的花边,颜色是新潮的深肉红。我从生下来还没见过这种新式武器,於是每天都盼著快点下班,好脱下我那全厂闻名的、脏到能自个站起来的工作服,换上浅蓝的的确良衬衫,穿上黑色的毛涤裤,套上那双擦得倍儿亮的宝鞋,跨上全链壳锰钢小“永久”,一路摇著特地配上的转铃,顾盼自雄、风驰电掣地骑进城去。心里那个美啊,赛过了从奥斯特里茨归来的拿破仑大帝!
后来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我也曾狂喜过来,然而那喜悦的程度,似乎就不如抽到那几百号人中就只有一张的皮鞋票。以后上研究生、出国、在异乡苦读…挑战越来越严峻,阶梯越来越陡峭,预期的欢欣却越来越淡薄。最后总算圆了几十年的痴梦,完成了从农舍到科学圣殿的万里长征。口诵拉丁文,接过那烫金文凭的那一瞬间,我却木木地没有任何欣喜感,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困惑与惆怅,就为它?就为这麽一张纸,也值得朝思暮想,花许大心血,作如此牺牲?
这喜乐心,这成就感,随著高度递减,渐高渐淡,最后趋于木然。
那次朋友打电话来,约我趁开会之机去大峡谷旅游,我辞掉了,淡淡地说:“有什麽意思?”儿时看的小人书上画的拙劣的宫殿,能引动我无穷无尽的联翩遐想,后来遍游欧洲那些美轮美奂的王宫,内心却觉得说不出的厌倦。疲惫地走过那一间间精美绝伦的殿堂时,只觉得是在尽一种无奈的义务,错过了那个机会,只是对不住那个机会本身而已。普普通通的家乡的河成了永恒的梦中之河,美如童话仙境的莱茵河却只在脑海中印下了一两个残缺的模糊镜头。
木然,生命归于木然。
最深刻、最惊心动魄的木然,还是在母亲辞世后才感受到的。那两三个月中,人成了木乃伊,机械地听任周围的人和本能的摆布,灵魂退缩到坚硬的钢壳中,拒绝理解那无法理解的事实。木然地在母亲的坟前下跪辞行,木然地登上火车到北京去,木然地坐上飞机飞回异国,木然地重新开始单调的人生常规。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悲伤,似乎什麽都没有发生。只是几个月后,那木然的心才一点点复苏,让我夜夜从梦中哭醒…
木然,摧肝裂肺的木然。
这样的木然,人一生也就经历那麽一两次。更可怕的木然,还是天天经历的那种。是什麽时候起,妻子的微笑不再让你神魂颠倒?是什麽时候起,她为你斟上热茶时你心头不再洋溢著感激?是什麽时候起,她的小病小灾不再让你梦魂不安?是什麽时候起,你慢慢停止了反目后的良心责备?也许。你已经木然到连这都想不起来了,更不会意识到这木然将把生活引向何方。幸福一旦成了人生常规,便不可避免地归于平庸,而平庸只能导致木然。等到这木然让你理所当然地虚掷了本该天天珍重、日日感激的幸福,等到老伴撒手而去,你便就只能再一次感受那塌然摧心肝的木然,再不能回首,不敢回首,去咀嚼那无从追回的朝朝暮暮……於是生活中便什麽都没有了,剩下的就只有木然,那无边无岸、无所不在的木然。
木然,童心的麻痹针,激情的瘫痪药,幸福的脱色剂,人生的终点站。
转自Starmate网《木然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