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情人》
麦尔,一个耄耋老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苍白且略带青色的脸,让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垂暮。
在这个1969年才成立的小城,这间民间资助的历史博物馆里,麦尔,这个1922年出生的老人,几乎成了最久远的古迹。
房子不大,据说是这个城市最早的消防站,被简易的隔断后,就成了今天的历史博物馆。
“时间走了,我还在。” 麦尔在房间里,似乎被阳光遗忘。在灰色的阴影里,慢慢地对我说。
“这个小城的成长,你应该是最好的见证。” 我被阴影里的声音震撼,那分明是一个活力十足的腔音。
当麦尔作为这里的义工,给我讲解博物馆里每样陈列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语言诗意美妙。
“看到这张照片了吗?” 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直指着一副古黄色的照片,照片里,似乎是个酒吧,一排我在电影里看过的西部牛仔样子的男人站立两旁,身后有女人似乎在劳作,面前跑动的则是孩子。
“这是我年轻的叔叔和父亲。” 麦尔枯萎的右手食指,指点着两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和叔叔很能干,他们共同经营了这家酒吧。这是我们这个城市最早的酒吧,试一试,闻到酒香了吗?”
果然,在麦尔衰老但发亮的眼睛里,有丝丝缕缕的酒香飘出。满屋子的颜色也昏黄起来,像极了照片的色彩。
第二次见到麦尔,是一个月以后。
我决定写一篇关于这个民办博物馆的文字,于是特别提出要到这里做义工一个星期。电话里,博物馆馆长瑞塔说,这个星期是麦尔在呢,你认识他,你找他好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如此衰老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精力?还在做义工?而且每天八个小时?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一时糊涂,在人们浏览博物馆的时候打瞌睡呢。
转天,我按照预约的时间,走进博物馆,麦尔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坐在轮椅上,鼻子上插了一根管子,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分明出来,原来他在吸氧,一个枕头样的袋子挂在轮椅后侧。
别紧张,我很好,只是要定期供养料,像园子里的那棵梅子树。麦尔先开口,并用手指了指外面。非常明显,他的手剧烈地颤抖。
你确定你还好?我问。
我真的非常担心,在这个本来明暗就不够分明的房间里,我模糊地觉得有一丝古老的气息不约而来。满房间的古迹似乎都鲜明而活泼起来。
麦尔那天的讲话声音显得有几许衰弱,有很多字眼儿我甚至无法辨别到底他在讲什么?
难道只要一个月,一个垂老的生命就会衰竭?
麦尔吃力地给我讲他们几个人开始创办这个博物馆的事情,我按照他手指的方向,把那些资料一一从架子上拿下来,那些东西无非是上个世纪60年代以后的,有报刊杂志照片广告卡片什么的,甚至有历年大选的宣传传单和选票。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心里想,这要是在北京,满地不都是古迹了?他们还不得把整个北京城围起来当历史博物馆了?
麦尔开始转动轮椅,示意我到另一个房间。我想要帮他挪动一下轮椅。他却示意不要,并说:不,我可以,我还年轻,两个轮子加上我自己的,我有四条腿,我没有理由要别人帮我,相反,我该帮助别人才对。说罢,他吃力地笑。
我尊重了他的意思,跟在他身后。
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一股陈年的朽木味道扑鼻而来。
别怕,这是时光的味道。很醇呢,像我们加州那帕的红酒陈酿呢。你说是吧,林达。麦尔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但我的心情分明被他的话语穿透。
你看,那是一台冰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和我一样年轻,是我的父亲在我出生那年买的,1922年,你去看一下,非常精制呢!
我走过去,打开那个其实已经有些斑驳的门。冰箱很简陋,上下两层,上面看上去是冷冻的方格,下面像是冷藏。我倒是惊异,早在80几年前,美国这片年青土地上的人们已经可以用冰箱来储存食物了吗?
那个年代,是大部分家庭都用冰箱吗?我问麦尔。
我想应该是,从我有记忆起,没有谁不用冰箱吧!
不得不感慨,西方工业革命的蓬勃,确实给他们的人们带来了方便。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确切地感受到西方提早我们这么多年的工业文明。
你看看这是什么?麦尔的手里举着一本杂志样薄薄的书,因为手的颤动,那本书剧烈地抖动,我甚至听到了纸张在风中吃力摇动的声音。
我赶紧接过来,放在眼下端详。封面上,两朵印刷简洁的红色玫瑰。以及这样的一行字:
Love and Smell the Roses, (爱的玫瑰) 大抵是这个本子的书名。我想。
这是我的诗集,送给你,我猜你是喜欢读诗的女子。麦尔居然这么说,那一刻我简直诧异到无语。喜好写吗?麦尔问我。
特别喜好呢,只是不大写英文的。英文不是母语,所以把握不准,写中文的诗歌很多。但我读英文诗。我忽然激动不已,面前的老人也于此刻满眼童贞。
诗,不是用语言写,是用心,用灵魂。我相信你的诗一定很美。麦尔说着,从轮椅上站了起立,手里拎着氧气袋子,向门口走去,动作很慢,但那一刻,我不觉得他需要我的任何帮助。
院子里,梅子树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正值阳春,满园子的鲜花争先恐后地夺着我的眼目。麦尔走到树下,用手扶着树干,像是对我也像是自语,说:我就是这棵梅子呢,我和它一样,看着时光真的长大了。
麦尔略显掬偻的背影以及那棵粗壮高大的梅子,在我的眼睛里湿润起来,那一刻我泪眼模糊。
回到家,迫不及待翻开麦尔那个简易印刷的诗集。第一首诗,是《爱》,这样写到:
Love
To My wife
The world is spelled L O V E
Just what do these four letters mean
A lot of things to you and me
Holding a baby in your arms
Making sure it is not harmed
The bark and wag of your dog’s tail
……
我相信这样平实而简易的语言里所包裹的爱,除了他的妻子,没谁有资格分享。
我接着翻看。用手指眼睛,也用心。
To My Wife, Partner For Life
For fifty years by my side
My partner, my wife rested nearby
By my side she would awake
Dark eyed she made me feel alive
And sleep tossed hair
My joy, my love more than I can bare
Awakening with here by my side
Sweet dreams it seems
As slowly her smile beamed
50年,多么漫长,我没有能力想象麦尔和他的妻子50年里所经历的美好和沧桑,但清晰地,我能想象到那个美丽的有黑色眼睛的女子,在诗人的心里鲜活年轻,如早春的红玫。
February 14
Today is the 14th day of February
The day for lovers called Valentine Day
For fifty one years to the same woman
I say love you each and every day
Days, with sun, and days that are gray
Together we have lived as one
A glass I raise to my wife
The only woman in my life
She is my Valentine, to be sure
HAPPY VALENTINES DAY
噢,51年!乃至更久!不老的永远不变的情人,如此唯一!
多么奢侈而豪华的爱!
读到这里,麦尔银色的白发以及他所有的苍白所有的老暮,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分明而清晰地看到了那个20岁朝气蓬勃的麦尔,和他身后那棵坠满春天的梅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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