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来源:东方早报
我们生活在一个后“9·11”时代,它以“恐怖主义”、“自杀式袭击”为关键词。全世界的学人,都在为这个时代连续不断的暴力和不安,寻找各种各样“合理的”理由。而被恐怖气氛围绕的人们,也正要求着知识界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似乎我们每天的生活,同国际上的这些大事情没有任何结构上的关系,或者说,对这些大事进行分析,必须得具备所谓的专业知识,因此非那些学者不可。
真是这样的么?国际政治的“大事”与日常生活的“小事”,真没有任何内在联系,不存在任何相似的逻辑结构?就让我和读者诸君一起来做一个思维的探索,看看日常小事与国际大事的背后,有没有隐藏着一些共同的秘密……
《猜谜》:一则小故事 我刚刚在父亲的“博客”上读到他的一篇网络日记《猜谜》:
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邻位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忽然对妈妈说:“妈妈,囡囡给你猜一个谜语好吗”“好呵,囡囡讲。”“上边毛,下边毛,晚上睡觉毛对(毛……”毛字还没出口,女孩的嘴就被妈妈捂住,并厉声问道:“是谁教你这个坏谜语的?”小女孩先是一愣,继而就哭了起来……一旁的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课本上曾有过这么几个谜语的。我喜欢小孩,看不得那张受委屈的小脸哭得通红,马上就说:“不哭,老伯伯猜出来了,‘上边毛,下边毛,晚上睡觉毛对毛’,谜底是‘眼睛’,对吗?”“是呵,是呵。”小女孩一下不哭了,望着我说:“是的,是的,幼儿园老师教的嘛。”“轰”的一声,周围的乘客全都笑了。我看那位妈妈的脸:哇,一下都红到耳根了!
创痛:“黄色”母亲和阐释学学者 当我读完这则颇具有笑料的故事后,即刻生出来的感慨是:这个小故事,不正是阐释学大哲伽达默尔关于“视域”(horizon)之论述的最好注解?
在面对同一个文本(谜语)时,这位母亲难道不正是从她的“视域”出发,即刻做出了那根本不在其女儿“视域”之内的“黄色”阐释?这样的“视域”,根据伽达默尔的解释,是由每个阐释者的生活世界内的“前理解”、或者说传统习俗建构而成的。
而在精神分析里,这样一种被符号性地建构起来的“视域”,则被称作为“幻想之屏”(fanta-sy-screen)。对于那个女儿来说,母亲此时正是个完全的“他者”———(MOther;在女儿通过其幻想之屏所看到、所理解的那个“现实世界”中,是没有她母亲所拼命“捂住”的这样一件“坏东西”的。换言之,这个需要极力遮盖起来的“X”,一开始就并不存在!而母亲这个“捂住”的行动,恰恰使它在女儿的现实里开始(符号性地)存在。
对于这位母亲来说,最创痛性的一刻,无疑是不同幻想彼此碰撞(clashoffantasies)的那一刻。对于这样的一种碰撞时刻,伽达默尔对应的概念———“视域交融”,显得颇为无力。对于伽氏来说,一个对话在其达至成功的一刻,便融解自身于这样一个视域的交融之中。然而,在那“交融”的一刻中所涌现出来的创痛(trauma),在伽氏的理论公式里,却丝毫反映不出来的。
这个关键性缺失就使得,中国的阐释学学者和国际关系学者们所长久以来殷切期待的中西文化“视域交融”的那幅图景,始终不是历史现实中人们所遭遇到的那回事,无论两者的“对话”已变得如何“文明”、如何发达通畅。
高深论文、大部头著作确实是被一部部地制造出来了,但这只会使人们越来越感到:学问真是虚妄,是你们那群夫子自道、自我满足的意淫产物。这里的核心症结便在于,“视域交融”,本身便是一个幻想,是那些学者们自己所想像出的“现实世界”里的一幅幻想性图景。而他们以及他们的著作最终被读者抛弃,恐怕则是他们并不会在其著作中表述出来的自己的创痛性体验。
“谜底”:过度信息里的惊骇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谜语,实际上是致使那在无意识层面上运作的幻想,得以显露出来的一个符号性机制。我们不妨来对谜语作一个细致的考察:谜语的谜面本身,作为一个文本,或者说一个符号性-语言性的造物,在阐释学上不可避免同其他形式的文本一样,总是会造成多义的阐释。换言之,对于一个谜面来说,永远不会只存在一个最完美的、在任何时间与语境下都十足贴切的独一无二之谜底。
故事里这位母亲根据她自己给出的“谜底”,立即断定这个谜语(文本)是个十足黄色的“坏谜语”、一个“荤”谜语。这里,我们看到,正是主体性的幻想,在这对母女那一瞬间的符号性交换过程(女儿甚至连谜面也没完全说完便被制止)中,进行着根本性和关键性的操作。不同幻想彼此碰撞的那创痛性一刻,便是幻想从无意识层面显露出来、进入到意识层面的时刻;而它的创痛性,总是来自于“谜底”所过度地(excessively)显现出的那段惊骇性信息。
这难道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一次又一次所遭遇的状况吗?当一个年轻妻子对刚回到家的丈夫大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坏事,我们离婚!”丈夫当即脸色惨白:“这刚开始只是因为公司宴会上我酒喝多了,我实在不是想好要出轨的,我马上跟她一刀两断……”而原本往往只是这样的情况:丈夫不小心打碎老婆作为陪嫁带来的名贵厨具,这一天正好她因发现了丈夫偷偷买回来的同样厨具的发票存根而大大的不满;或是,妻子在逛街中看到了丈夫买给她的情人节礼物的真实价格而肚子一窝火……而这个丈夫和那位母亲无疑一样,对出“谜面”者———他的妻子,给出了另一个于他而言对扣的“谜底”。随着这“谜底”一起而来的,则是它所承载的那溢出性的惊骇信息以及创痛性的遭遇。
政治:从“文字狱”到“9·11” 现在,我们就来把这个日常生活中的反思,往政治学领域上扩展。我们都知道“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故事。正是这样的文本(“谜面”),是清政府大兴文字狱、迫害知识分子的依据。在这里,清政府不正是那位母亲、那个丈夫?即以其自己的幻想之屏中所深深恐惧的“X”,来套入“谜面”。
作为一个建立在武力征服之上的专制政权,清政府所采取的行动,不同于那个丈夫,而是与那位母亲如出一辙:立即“捂住”民众之嘴。然而,残酷的压制,却总是和它本来目标恰恰相反地,使其所恐惧的“X”直接显露了出来;正如同那位母亲的“捂住”行动,恰恰使她所要“捂住”的那个“X”,进入到了女儿的意识中。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防民之口”,总是“甚于防川”。那是因为,“防民之口”这个行动本身,恰恰是一个加速自我毁灭的行动。道理很简单,自此以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历史中一次次看到,压制最残酷的年月,往往也标示着一个统治的末年。
在今天的国际政治领域,难道我们不正是在见证着同样的一套机制———“谜语”这个将幻想显露出来的符号性机制———在运作?在这个后“9·11”时代,对于世界范围内接连不绝的恐怖袭击,学者专家们不断地给出各种“使”人信服的“合理的”解释,比如,“恐怖主义分子”的“信徒”之所以愿意将自己炸死,是因为“有几百个处女正在天堂等待他”……
这难道不正是那位母亲的黄色“谜底”的国际政治版本?面对“谜语”———为什么“恐怖主义者”愿意以自杀来进行袭击,人们“信服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合理的”谜底———因为可以和无数“处女”上床。这难道不正是显露出,今天外在于那个“野蛮的伊斯兰世界”的“文明世界”中的人们的一个最根本的幻想结构?在这个幻想性图景中,文明世界所拼命“捂住”的、在公共话语中被遮盖的“X”———“几百个处女”的“天堂”,便赤裸裸地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幻想性“谜底”,恰恰是在一方面,将其所惧怕的那个“恐怖他者”(伊斯兰),弄得十足的怪诞不经;另一方面,又在努力地把“他者”弄得“像我们”一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抽象性地假设有一个非“文明世界”的人读到了这一“谜底”,不难想像他/她的反应:“原来,‘文明世界’里的人竟是那么的淫荡”,就如同故事里车上那些笑出声的乘客们———“原来,那位漂亮妈妈竟那么黄色”。
结语:日常生活与国际政治 这样一个日常生活的思想实践,并没有尽头、或者说反思的终点,到达这一点就可以停止反思了。但作为一篇文章,它必须要止笔于此了。
通过上述这个篇幅不长的反思性实践,我所要展现的,是这样一个澄清:日常现实,永远是一个意识形态大染缸;在最微观的日常生活层面和最宏观的国际政治层面,意识形态的操作却往往恰恰出于同一个内在结构和模式。与其倚靠那些学者来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我们不如自己在那日常现实中展开自己的思想实践,来向公共领域贡献出自己的批判性思考。
(作者系旅居澳大利亚的中国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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