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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scubadive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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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09-25   

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一)


对于酒,颇有些好感,喜欢杜甫那首《饮中八仙歌》,尤其喜欢后面两位大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放松,放肆,放恣,成就一场性情的飞舞,千年之下想来,仍然心旷神怡。

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满满的人,酒则成了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艳里,亦有一位美丽的饮者,即玉京道人卞赛,人们习称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连顾媚都要朝后排,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红到这个程度,卞玉京却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当然,也因为骄傲,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神情淡淡,大脑里却一点没闲着,她在打量、分析、甄别、判断,直到确认你是可以交谈的朋友,才会欣然打开自己。一扫方才的拘谨木讷,她变得生动机智幽默乃至充满豪情,谈辞如云,咳珠唾玉,一座皆倾。 

应该说,卞玉京是一位个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时候,更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想像,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是怎样的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映照着她的绝代风华。

坊间于是有了“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的说法。

外表冷清,内心狂野,这性情同样体现于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画兰的高手,妹妹的兰花非常的淑女派,只潇潇然两三朵落于纸上,姐姐画兰则是枝叶纵横,淋漓墨渖,无端端带了三分酒意。


(二)


性情热烈的女子,让人总想要窥视她的爱情——那一定该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从一场宴饮开始的。

崇祯十五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齐豫的《七点钟》里这样唱到,这样一首青涩纯净的歌,很适合做卞玉京与吴梅村初相见时的背景音乐。很多年之后,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如何搭讪,怎样交谈,但我相信,那一切对于卞玉京必然刻骨铭心,因为,向来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时,眼波流转,拊几而顾,问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亦有意乎?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像,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他22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无须引用时人的评价,只说那句尽人皆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于他的《圆圆曲》。

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表现了他温柔敦厚也可以说是暧昧含混的一面,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个性不啻于一剂毒品,她们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视他为一座稳重的山,她们,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当她在冲动之下,问他郎意复如何,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吴梅村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名气那么大的卞玉京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又有人说,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民妇为妾,吴梅村时任南国子监司业,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

这两条都有道理,都可以作为借口,但实情如何,吴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介绍过,陈圆圆就是被那姓田的或姓周的抢走的,前后抢了两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个假的糊弄过去了,第二次没逃掉。冒辟疆答应娶陈圆圆,是在这两次中间,虽然后来没兑现,但起码他不怯那什么国丈爷。冒辟疆这么个废物点心,尚不怕得罪那帮人,以吴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祯眼中的分量,对方固然不至于要巴结他,但大家一道混世面,未必为个把女人跟他过不去。有资料证明,南下期间,这位田国丈曾与钱谦益互通款曲,人家还是挺尊重知识分子的嘛。

至于第二条,我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形,但这种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一点不可行,卞玉京不见得发神经非要难为他。

总之,我以为,这所有的客观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还得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书生里很具典型性,祖上也曾阔过,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砺的双手。好在这小子也争气,他的成绩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格外厚爱。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党争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把他的试卷送到崇祯面前,崇祯大为欣赏,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算是给这场冤案定了调子。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宠爱,闻听他尚未娶亲,特地降下恩旨,给他假期回去讨老婆。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从此更知道自己的分量,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张爱玲的小说《白玫瑰与红玫瑰》里,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发愤,避开了学生意、做店伙的命运,他认真读书,留洋得了学位,眼见着混成了一个准成功人士,就在这时,遇上“红玫瑰”王娇蕊。

这女人有着妇人的成熟和婴孩的头脑,对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她,也爱上了这个“标准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后,她以为从此是新天新地,写信给自己的丈夫,要他回来离婚。

佟振保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他跟她的关系,是终要掀过去的一段荒唐,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的成功,寡母付出良多,“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这些全与王娇蕊这样的女子不搭界,按照这个路子规划,他要娶的,应是平凡贞静坚忍的“贤妻”。

他心里烦得厉害,借酒浇愁生了病,在医院里,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数落他: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

这些话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仿佛,他到底抛弃了“红玫瑰”,选择了“白玫瑰”,可是,数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他遇到已经显老的王娇蕊,竟然懊恼得落下泪来,连她的憔悴,也让他嫉妒,因为她一直很用力地为自己的心活着,而他,从来不。

吴梅村的情况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同样不在他的规划之内,他是苦出身,他得争气,偶尔出来散个心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镇着,他不敢将内心轻易敞开。就算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无子或没人服侍要娶一个妾,自有家人帮他选择良家女子。


(三)


当然,他对卞玉京,不是不心动的,再说他也不习惯于斩钉截铁,这些导致了他的语焉不详,这种温吞水,看得我这观众都着急,郭沫若有诗,我宁愿喝杯毒酒,也不愿喝碗豆浆,卞玉京不可能这般泼辣,她长叹一声,不再提起。

虽说吴梅村变相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只是自尊如她,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乱以它语。

这种哀伤,关乎爱,也关乎身世之伤,我好象在“秦淮”系列的每一篇文章里都会用到这个词,没办法,我没法避开它。一般情况下,女子的第一个家,都不是最终的家,她们长大成人,尚未着落,这间隙中,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暧暧,日夜无边,只等那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具体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伤,却多了一些苦涩,她们的人生,风险系数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说了,顾媚那么善经营,都被伧父欺负,另一位名妓马湘兰,也差点进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们是“在编”(在籍)的贱民,没有自由身,可以被买卖、征召、胁掠,一旦天下大乱,不管来者是官是匪,都会把目光落到这笔特殊的财富上。那种对于未知岁月的恐惧,使得陈圆圆、董小宛、卞玉京纷纷寻找出路,卞玉京之于吴梅村,爱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于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选择了他的一个原因。

可吴梅村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卞玉京安静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仍未等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时,世道已经乱了起来,家事国事,样样都要他吴梅村去操心,狎妓的那份闲情自然消失了大半。他怎样离开那女子的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后,他说起那场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

“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轻易地被这五个字掩去——也许,是我矫情了,有许多外人以为轰轰烈烈的告别,在彼时彼地,仍是日常的芜杂琐碎,仍要吃饭、买票、留心钟点,跟船夫小贩讨价还价,生活,哪能总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潇洒利落呢?

卞玉京没有等到那句话,失望肯定是有的,也未必就沉入了离别的痛苦深渊,年轻的时候,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当一句诗,非得经历世事之后,才明白,有一些地方,你以为还会重来,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还会见到,也永远不再见到,有一些情,你以为可以封存如酒,却不知,它终会随岁月消散了,我们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这么流逝掉的吗?


(四)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生灵卷入其中,任其冲击裹挟,跌跌撞撞,晕头转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国丈爷的采购,鼎革之后,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独自在那里,只能自个想办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换上道袍,带上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面比卞玉京有保障,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崇祯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会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咯血,把父母吓得不清,提携抱负,畏其不寿,眼看着二老已经白发苍苍,怎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听从朋友的建议,出家当和尚去,好在隐居也算爱国,相对容易做到一些,吴梅村就在太仓老家正而八经地当起了隐士。

偶尔,他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会老朋友。顺治七年,他到常熟钱谦益家中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钱谦益张罗了一帮子朋友给吴梅村接风洗尘。大家都是圈里人,知道吴卞这段公案,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间谈起,众人都做成人之美状,饭也不吃了,一叠声叫人去请卞玉京前来。

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心里都激动得够戗。整一个婆婆妈妈的访谈节目的现场版啊,像湖南台的《真情》,江苏台的《人间》什么的,专门帮人家撮合已分手的恋人.

气氛已是弦繁管急水泼不进,忽听家人来报,人来了!还换成那访谈节目,就该插播广告了,然后倒计时数秒:五、四、三、二、一……电梯门打开了,后面是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女主人公没有现身,她直接走进内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任那帮人千呼万唤,她一会儿说是没化妆,一会儿又推说身体不好,总之不肯出来,说日后亲自去吴梅村的住处拜访。

如果不愿意再见,为何匆匆赶来,如果愿意见他,为何又背过脸去?卞玉京前后矛盾的表现后面,同样躲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这七、八年间,她像一片叶子,辗转飘零,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用这些词概括应该是不会错的:孤寒、恐惧、慌张、无望,风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只能把自己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让这纸一样削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心里冷到冰点的时候,若能有所推诿,就会好受一点,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怨艾,落在吴梅村头上。虽然他也不曾给她允诺,可是,她是那样地爱过他啊,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不讲理地认为,对方,怎么着,也该爱我们一点点。可是,吴梅村没有,他很轻松地跑掉了,日后她受苦的时候,更让她郁结难解的,还是他对她的不够爱。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地制止她,可是身不由己呵,仿佛他是力道巨大的磁石,她,却是力不从心的小小铁屑,一程一程的挣扎,直到迈进钱家的大门,情怯帮她战胜了自己,她竟然,不敢见他。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痛,有一种爱还深埋在心中,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李宗盛为林忆莲写这首歌时,他们还在恋爱吧,才写得这样逼真,只要是真诚的情绪,古今中外皆能打通。

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吴梅村难免怏怏的,职业习惯让他挥笔写下四首诗,现录其中有一首: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爱,他也不是不爱她,但他对她,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她那日留下承诺,说再来拜访,怎么看,都像是却于情面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么指望。然而,半年后,她真的来了,仍是一袭道装,一把古琴,身边,是沉静的弟子柔柔。

为这一次登门拜访,她应该准备了许久,想好了怎样面对他,要跟他说哪些话。所以,她的举动,是那样的有条不紊,步骤分明.

虽晤言一室之内,在座却不止他们二人——我始终想不通,他干嘛要招揽那么多的陪客。在众人面前,她操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他是她的知音,过去是,现在也是,知音这件事,非关爱情;曲罢,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特别提到,她在南京,见中山故地,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这样的佳人尚有如此遭遇,可见天翻地覆,死生契阔,大难之中没有谁可以幸免,那么,我的沦落,也是命中注定,又能够怨恨谁呢?

在座的人都落下泪来,同是大难过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女子不撒娇,不诉苦,优秀的品质如同光芒,把人世哀苦映照得明亮起来。她告诉男人,我已经原谅你了。而原谅,意味着放下,这次拜访,是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从身体,到心灵。我是一个“告别”的爱好者,我愿意想像这告别的场景,他们会拥抱吗?谁先掉下眼泪,她会不会执一杯酒,对男人说,我祝你,一生幸福!

这句台词出于一个八十后女生的一篇小文章,当时我对着它竟然发了好半天的愣。我祝你,一生幸福!这句话是一个分水岭,吐出它之后,我从你的生命中撤退,你的幸福,与我无关,我们,就这样,成了对方的局外人。

史书上没有交代细节,我单知道,离去时,他乘舟相送,小舟经过兵火之后的横塘,青草生池塘,故国明月光,风景与旧时没有太多区别,可他们已经历经沧桑。

从此后,千里烟波,无处凝眸,只能从隐约的江湖传言里,偶尔得到一点关于对方的消息,我这说故事的人,为方便计,不妨套用说书人一句话,叫做: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卞玉京两三年后嫁给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郑建德,毕竟,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是很吃力的是——不管是为爱情,还是为信仰。活着,总想要安全、温暖地活下去,尽管最终也许事与愿违。 

关于这次婚姻,所有的资料都寥寥数语,我们单知道,她是不得意的,卞玉京这样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应是非常风趣浪漫的妻子,若仓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长日久的,她就会显示出自闭抑郁的一面,而那位郑先生,讨小老婆是为了开心的,整天对着一张哭丧的脸,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难免索然无趣。

卞玉京很敏感,而且也骄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沦落为一个弃妇吧,在彻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郑建德提出,让柔柔代替自己侍侯他,她乞身下发。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当回事,不适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适合柔柔,柔柔为郑建德生下一个儿子,看上去倒是一桩好姻缘,可惜不久,郑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难身亡,这个曾被吴梅村特地描叙一笔的温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这时,卞玉京已经进入了中年,心灵尚无可托付,身体却越来越坏,和她同时代的张潮说,有些东西,说起来很雅,置身其中却是不堪,比如,贫病。我再加一条,还有漂泊。

无法承担自己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还是要转向男人,一个老人收留了她。

这老人七十岁了,是个医生,良医。他帮她治好了病,另筑别室,赠以厚资。我愿意相信,是天性中的善良,让他善待这落魄的女人,给她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尽管,他生得太早了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她内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表达感激的方式令人震惊:花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一部《法华经》——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不要责怪这老人残忍麻木,也许他比我们更了解她,知道那肉体的苦痛能换得内心的安宁,每一个清晨,她梳洗完毕,铺开白纸,手拈一根纤纤银针,刺向自己的舌尖,血珠渗出,如诡异的蓓蕾,便有一种疼痛,在五脏六腑间袅娜地盘桓,渐渐地,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纸窗下,她一笔一笔,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经典的箴言。是否会有一瞬,陡然想起,那些曾经在自己手下肆意怒放的兰花.


(五)


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隐居了几年之后,吴梅村还是出来,做了清朝的官,这不能说明他就比那些选择归隐的人软弱了——对不起,我又要拿冒辟疆出来说事了,他是隐居了没错,可是他那么一个小人物,朝廷还真不愿意费那个事劳他老人家大架,捎带着吆喝一下,他便如临大敌地,将不食周薇的姿势摆到十足。

吴梅村不同,他名声太大,位置太显著,清廷需要一个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证明他们的执政是多么的深得人心。那些邀请就来得频繁而殷勤,而频繁殷勤的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否则对方一旦翻脸,必然加倍地不留情面。就算吴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后来这样回首当时的情形: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他似乎再次为家人牺牲了自己,但是,他真的来了,清廷的表情又变了,只是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跟他前朝会元榜眼、宫詹学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朝时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还低了半级! 

谁说人贱人爱?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初中同学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该同学已经混出息了,她对他还是爱搭不理,他低声下气,一路装孙子到底,电视剧接近尾声的时候,这鸟人酒后吐真言,说告诉你吧,杜梅,你要真把自己给卖了,咱俩也就拜拜了。

吴梅村从顺治十年干到顺治十四年,以亲人生病为由辞官归去,其间不过四年时间,但就是这四年,使他整个余生,背上了贰臣的良心债,也被时人编成段子取笑,丹午笔记里记了这么两段:

复社生童五百人于虎阜千人石上会课,请吴梅村执牛耳。次日清晨,吴欲览游,步至千人石,见有诗题壁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娄东吴太史,一朝天子两朝臣。”吴见之,废然而返。

又江南有一木匠某,进上供奉建造宫阙,当道款之,吴亦在座。方演剧,吴有心点《烂柯山》全本。优人以为有碍木匠,副净出场,改称石匠。吴谓匠曰:“有窍得紧。”少焉,张别古骂买臣妻曰:“你难道忘了姓朱的了么?”匠谓吴曰:“无窍得紧。”吴不终席而去。 

还有更不堪的说法,说他在京城时,姬妾被满人污辱,此说也许是人们故意编出来羞辱他的,但由此可见,他当时整一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如果归来之后,能过上安心日子,清风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渊明之悠然见南山,也略可抚平心中的伤痕,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个案件中,被褫夺官职。

不知怎的,当我敲下吴梅村这些窝囊气时,脑中浮现的,是卞玉京那张凄楚的脸,不知道吴梅村的这些事,她是否听说。曾听朋友说起一件事,办公室里桌对桌的男同事,每过一阵子就会收到初恋女友的来信,同事拿我的朋友知心,也把那女子的来信给她看,满纸尽是一往情深,而他,从来也没有回过。有意思的是,这个浪漫故事的男主角,同时还是一个河东狮吼的默默承受者,我的朋友多次看到他老婆跑到办公室来对他大喊大叫,有次甚至当众给了他一耳光,他只垂了头,一言不发。朋友便想,若是那女子看见这一幕,知道她那样珍爱的男人,在这世间却是被轻贱欺侮的,是否会有幻灭之感?

一边是细致纤巧晶莹剔透的爱情,一边是粗糙的原生态的现实,人生原来这么多面,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过去,让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实上,后来卞吴也相见过,那位老人同时是郑建德和吴梅村的亲戚——那时世界是多么的小,人口是多么的少——他们谨守礼数,执方外之礼,到了这个份上,纵是我这样超级八卦的人,也失去了八一八的欲望,我的缄默,是出于对受苦的灵魂的尊重。

卞玉京死在吴梅村的前面,这样也好,给了他痛哭一场的机会。康熙七年,年届六十的吴梅村来到她的坟前,写下了《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回忆她的清洁,“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追想她的美,“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追忆她的平生并长歌当哭,“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

伤心辞句里,应有怜惜的成分吧?怜惜,是我们对于逝人本能的情感,却不知,能死得这样平静淡定,已经是一种福分,很多年后,吴梅村进入生命的尾声,仍有许多个心结无从打开,君主恩深,美人眷浓,都被他那样的辜负了,而他,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他这一生,又是被谁辜负的了?

佟振保摆脱了红玫瑰,娶了白玫瑰,发现白玫瑰不但愚蠢无趣,同样是不贞洁的,他丢掉了自己的心,仍然没落好,生活哪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呢?佟振保后来的自暴自弃,都是因为沮丧与懊恼。

吴梅村的《临终诗》,则是一种如梗在喉的抑郁: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他的自责是这样深切,稽颡泣血,死而未安,甚至要求墓碑上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看来,什么榜眼,什么学士,统统被他否定,这一生,他对自己认同的只有一点,一个诗人而已。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劫灰之后,终归寂然,他何必悔恨到这一步,歌里唱得好,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成全,人,终究是要独自承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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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ubadive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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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7-09-25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the meeting between 吴&卞, how familiar it is!
Ling1984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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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7-09-25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又是一见钟情的惊艳文笔啊! 作者是谁  偶要好好瞻仰瞻仰他的其余作品 
Scubadiver  你打哪儿转来这样的好文章呢?  文中提到齐豫的七点钟
恰是偶也喜欢的一首歌  偶去找找
Ling1984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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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7-09-25   
齐豫  七点钟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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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9-25   
七点钟
词:三毛 曲:李宗盛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
走过操场的青草地 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说一句话
拿起钢笔 在你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
点一个头 然后 狂奔而去
守住电话 就守住度日如年的狂盼
铃声响的时候 自己的声音那么急迫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七点钟,你说七点钟?
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
啊明明站在你的面前 还是
害怕这是一场梦
是真 是幻 是梦 是真是幻是梦
车厢里面对面坐着
你的眼底
一个惊惶少女的倒影
火车一直往前去呀──
我不愿意下车
不管它要带我到什么地方
我的车站 在你身旁
就在你的身旁
是我──在你身旁
scubadiver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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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Wen Wen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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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Ling 这个作者好象是原来在这里的呆过的尔林兔,和那篇《周郎顾》文笔如出一辙。

她还写了一本红楼人物的书。
Wen Wen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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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周郎顾

尔林兔


他不是一个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人。在我见到他之前,他的名字就像风一般不时地从我的日子里掠过,无论是闲暇时女伴们的嘤嘤私语,还是我们在宫廷上演奏时,那些谋臣突如其来的高谈阔论,他的名字都顺理成章地镶嵌在其中。他们说他年少有为,风姿特秀,恢弘大度,不记人恶,因为他只有二十四岁,所有的人都唤他周郎。

可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乱世中的乐者,我惟一能做的只是拨动我的筝,这微小的技艺使我在大的变故中总能保持一个安身之所。我不明白,那些杀人如麻的强者为何都迷恋音乐,在我看来,音乐是让人安宁柔软的东西,然而那些人的立身之本却是在动荡里坚持强硬。

我来到吴宫的那一年是多事之秋,满世界都在打仗,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女伴们怀着隐秘的激动与不安说起他,好像他是一颗曾经照亮她们心灵的彗星,她们用一生却俅卫戳佟?br>
见到他时天气已经转凉,走在吴宫的庭院里,总有落叶猝然在脚前跌落,这细微的动静每每令我心惊。我抱着我的筝,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在我那群快乐的女伴中,我似乎是因未经世事而显得过于严肃。

我见到了他。那是一个天生隆重的男人,与这盛大的场合相得益彰。即便他漫不经心,即便他举重若轻,只要他一出现,隆重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周围的空间。这个缀满传奇的年轻男人照亮了吴王的宴席,女伴们心照不宣的喜悦如水波般顺着乐曲涌淌,而我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一份温和。我喜欢温和的男人,在雄性特征过于明显的将士中,这个温和的男人就像沙石瓦砾中的一泓湖水,而这个男人的温和则如湖上升起的轻盈的雾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太多的震动,他的雄姿英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温和如雾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还是注意起他来了,那一晚之后,我加入了谈论他的行列,我带着新鲜的活力等待着演奏的通知,愿意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当时我还不知道,兴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它知道拙劣的言辞只能徒增你的反感,便暗中布置,勾引你的好奇心与它狼狈为奸,使你不觉落入彀中。

危险在建安四年来临。那一年他和吴王得胜归来,同时归来的还有一对著名的美女,乔家姐妹,随着她们父亲的兵败,她们成了吴王与他的两个妾。

那一晚吴王与他在亭子里把酒临风,我是惟一的乐者。我弹的曲子叫《广陵散》,不知为什么,他指定要听这首寂寞的古乐,吴宫里只有我能够演奏。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能看到他的头发被晚风拂起,他的面容平易一如往常,俊逸里更有几分疏朗。我隔着游弋的微光望着他,心里溢满了痛楚的幸福,我一点点地享受着钻心的痛楚,尽管没有人把我当成有灵魂的人,这从他们无所顾忌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此刻这两个年轻的男人不像君臣,更像一对相知甚深的朋友,对战争与人生感慨万千。他们还谈到了爱情。吴王不无调侃地说:“乔公两个女儿虽遭沦落,但得你我为婿,亦可展露欢颜了”。吴王这自诩的话语刹那间刺痛了我,我的手指无措地从弦上滑过,不和谐的音符如顽劣的孩子,自顾自地奔涌而出,我的恐慌接踵而来,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来,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看我。那是一个飘忽如羽毛般的目光,不是责备,是惊奇,也不是很大的惊奇,好像仅仅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大概都没看清那个仓皇的操琴者。我的脑中顿时轰然,是多年来的训练帮助了我,乐曲继续机械地从指下淌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什么让我如此震惊?我自己也不清楚。吴王的骄傲之外更有对两个女人的怜惜,我把他们看成一体,他们不是侵略欲强烈的男人,他们能体会到掠来的女人满心黯淡,他们心疼着她们,又希望自己的优秀能够给予补偿,总之,他们是把她们看成真正的爱人,而我只是一个与筝配合时能变出音乐的乐者。曾几何时,我喜欢这样的定位,我以为我是为音乐而生,所以虽然身处卑贱,仍不能动摇我心中的安稳,但是爱情却轻易地毁灭了我的存身之处。

那个夜晚我回到我的住处,女伴们都已安睡,我望着窗口那一片刀锋般的月,心里时而热烈时而寒冷地交缠着一份渴望。我的渴望仅仅是他能注意到我,知道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只要他能够看我一眼,我的爱情与生命就能在他的目光中活过来。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如何能得他一丝垂顾?我不美,也没有惊人的才华,我热爱音乐,能够演奏难度较高的古乐,可他是一个音乐天才,否则就不会在三爵之后,仍能听出那小小的谬误。哪怕我倾己所有,也不能给他一点点馈赠,这样的一个暗恋者是多么失败。对于他,我原只应该仰望,现在我超出了我的本分,就该徒受煎熬,想要让他降尊纡贵地关照我的爱情,这怎么可能?

再等等,让我想一想,哦,我可以让他再看我一眼,比如这个傍晚,他就曾给我匆匆一瞥,尽管这一瞥并非对我的嘉许,尽管我在慌乱中把它辜负,可是这一刻,我回味着这一瞥,如同干渴的人在沙漠里回味被他怠慢的甘泉,他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将守着那甘泉终老此生。是的,我也要一种依赖能够让我度过平生,为了得到这依赖,我愿意付出代价。

在那个最为盛大的宴会上,有谁能发现这个女子赴死般的激情?有谁能注意到她苍白的面孔?她冰冷的手?她空洞地燃烧着的目光?如果有个诗人发现了这一切中的诗意,也许能够写一首诗,使得她和宴席上的人一同名垂千古,奈何这只是一场家宴,吴王和大乔一起宴请他们的妹妹与妹婿。无论是主人,无论是来客,个个都神采飞扬,漂亮非凡,这是他们最好的岁月,他们的事业刚刚开始,他们的爱情得其所哉,他们依旧年轻茂盛,在那个时候,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弹筝女子异样的神情?

不再是那曲《广陵散》,这是一首悠扬明媚的曲子,是我弹得烂熟的曲子,我已经预先决定在哪里设下埋伏,我小小的阴谋也许会片刻惊扰那愉快的人群,他将回头,将朝我眺望,这一回我会仰起脸,与他对视,他会惊讶吗?会不会猜测这个弹筝的女孩眼神里的意味?

想到这些,我的手指开始痉挛,我真没法再继续下去,我勉力地使自己镇静,使曲子依然能够行云流水,“当”的一声,弦断,我心中也有什么顷刻绷断,我不敢抬头,我猜那星辰般的目光正照过来,可是这一刻我不敢看,我的爱情就是这么卑微与怯懦,哪怕我已经决定孤注一掷,我仍然不敢采撷我饮鸩止渴的幸福。

莫名的委屈侵袭过来,我心酸落泪,泪珠落在弦上,并不迅速跌坠,滴溜溜地在细细的弦间打着旋,晶莹而妩媚。勉强进行着的演奏终于混乱起来,连谈兴正浓的吴王也注意到了,他来不及了解这混乱的始末,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在总管铁青的面庞前走过,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宴席,离开他,离开我渺小的安稳,我没有回头去看那个人,隔着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距离,就算我看到了又怎么样呢?

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因这次错误被吴宫驱逐。后来,我也曾寄身于其他臣僚的家中,可惜我的命运不太好,在这乱世中,那些巢穴总是率先覆灭,我只能流落民间,做个浆洗的妇人,然后嫁人、生子、老去。

与此同时的,是他的命运。我听说就在我走后,吴王就把整个乐队送给了他,第二年,吴王死去,他继续南征北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在他三十三岁那年,他赢了最著名的赤壁之战,他的温柔敦厚更与雄才大略一起征服了世人,连曾以年长而轻慢他的程普将军都叹: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他的人生永远光明、辉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与我截然不同。谁能想到,有个最阴险的敌人在前面等着他?死亡在前面等着他。

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我走过歪歪斜斜的江南小巷,蒙蒙雨意化成了满眼绿雾,我到巷口去寻卖豆腐的吆喝。那个总是快快乐乐的豆腐郎神情黯然,他和围住他的人们在说着什么,等到我走近了,邻家大伯扯住我说,他婶,周郎没了!

吴中皆恸,包括我愚钝木讷的丈夫。我弯着腰,在门口洗那堆积如山的织锦衣裳,我想他们从我的背影上看不到任何内容,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曾得周郎回顾的女人。

他死了,我依旧活着,并且活了很久。当我成为这样一个老人,我依然时时在心中祭奠我的爱情。我甚至对他有一种感激,他让我和世人看到了一种完美,连他的死去,也使我们免于在若干年之后看到一个发白目昏的故将军,更省去了下一个吴王在友谊与江山之间的两难选择,这倒不是我的妄加揣测,听说在他活着的时候,新吴王已经与人说:“周公气度宏大,恐非久为人臣耳。”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说明有一种人生可以总是处于高潮,无论是事业、友谊还是爱情,他都可以拿到最好的一份,更重要的是,他还擅长戛然而止。我想,这样的人生惟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没有体会过似我的绝望与挫败吧。

而那个周郎顾的故事仍广为流传,他们说:“曲有误,周郎顾。”他们用这句话来表彰他在音乐上的天分,谁也不知道那典故真正的来由,更不知道这典故背后那悲伤的永不再出口的爱情。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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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刚去古狗了一番  猜想最早的贴应该出自天涯社区的评论随笔:秦淮八艳之三:卞玉京的酒
意人生  作者 名为去岁 巧的是去岁性别:女 从事职业:媒体 所在城市:合肥
尔林兔应该是 新安晚报的编辑闰红 这位天涯里的去岁有极大可能是她 

Wen Wen 文字触觉敏锐啊! 一见就联想起兔子  偶要找时间把尔林兔在坛子里原创的
文章读遍  这样的才女怎就不来坛子了呢?  郁闷不解~~~~~~~
Wen Wen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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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LING, 这篇<周朗顾>在弯曲贴过,一见倾心,忽然找不见了,还失落了好久,后来又
贴过,赶紧的收藏了。

看兔子的这类文字,不是看热闹,是心灵的感应。

还记得初读下面一段文字时那种被触动被抓紧的强烈感觉,过目难忘:




我来到吴宫的那一年是多事之秋,满世界都在打仗,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女伴们怀着隐秘的激动与不安说起他,好像他是一颗曾经照亮她们心灵的彗星,
见到他时天气已经转凉,走在吴宫的庭院里,总有落叶猝然在脚前跌落,这细微的动静每每令我心惊。我抱着我的筝,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在我那群快乐的女伴中,我似乎是因未经世事而显得过于严肃。

我见到了他。那是一个天生隆重的男人,与这盛大的场合相得益彰。即便他漫不经心,即便他举重若轻,只要他一出现,隆重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周围的空间。这个缀满传奇的年轻男人照亮了吴王的宴席,女伴们心照不宣的喜悦如水波般顺着乐曲涌淌,而我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一份温和。我喜欢温和的男人,在雄性特征过于明显的将士中,这个温和的男人就像沙石瓦砾中的一泓湖水,而这个男人的温和则如湖上升起的轻盈的雾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太多的震动,他的雄姿英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温和如雾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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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7-09-26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感叹她真是天生执笔的明皓之星  那样的文字真是灵气逼人  庆幸不混文学的饭吃 
要不  见了兔子文采就得封笔自忖  这可是好些层次的差异无能超越比拟  偶开始感谢父母
当年的苦口婆心远见英明  呵呵!
huluzh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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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7-09-26   
收藏,还有没,继续贴啊,同志们
我就看看,我不说话
一手臭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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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7-09-27   
Re:ZT  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我抱着我的筝”,吓我一跳!谁抱得动筝啊,抱琵琶还差不多,可惜好好一篇美文了。
一手臭牌打遍天下
huluzh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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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7-09-27   
牌姐,那筝可不就得抱着?

我看我儿子的老师,很娇小的女子,也是抱着的

姿势倒也不甚狼虎,颇优美
我就看看,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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