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一首並序
四月二十三日來濰坊,時至白浪河邊讀書,觀鄭板橋詩集有《竹枝詞四十首》,言老濰縣事甚詳,私心慕之,爲賦斯解。
蓋眼高槐樹樹明。曉潮暗帶雨聲濃。徘徊惟有玉谿生。 撐出柳蔭星斗外,解釋花影藥欄東。自然詩骨徹魂清。
畫眉女聽畫眉鳴。無端清語也相驚。雪堂一夜滿松風。 三楚也知忝秀士,二南自古有悲聲。板橋何必自多情。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日
賀新郎一首
樓黯鵑啼血。上空亭,湍飛逸興,竹根凝雪。蟹嶼蘭舟拼一醉,撿過龔生牆角。負數季,板橋舊約。縱省紫薇多情累,向吹簫人掬波心月。萍夢斷,鶴聲覺。 霸才無主何堪說。問中郎,王粲那在,彌衡安歇。冠蓋叢中憔悴損,百煉柔腸似鐵。談雨後,聞雞尋槊。萬斛澎湃江海氣,肯消磨鷗鳥閑功課。騎鯨去,淩海嶽。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三日
浣溪沙一首
荷葉撿拾補舊衣。踏雲直上奎文梯。月季花開百千枝。 觀竹如拓徽宗字,臥苔似讀太白詩。柳條無力更垂絲。
五月八日
賀新郎一首
飲散扁舟出。立危樓,掇英人在,畫橋芳渚。雲覆山重遮不住,九派辭源傾吐。澆冷綠,無今無古。神女也思鄰宋淚,下陽臺恐有襄王阻。檢離恨,付昌谷。 湖邊蘇小休相語。淨河梁,自家蹊徑,嫵媚鬢縷。鮑照雖賢終貧賤,孤直何堪自許。驅頑石,飛回天竺。縱解觀魚莊生樂,怕惠子蛺蝶元同侶。屠狗輩,伏猛虎。
五月二十日
賀新郎一首
梅凍綺窗語。是醒鸞,悲歌未徹,鍾情千古。一片松花江下月,直奔河心湧出。下西樓,滿天星雨。底事莽龍傾砥柱,任蒼流橫卷韓憑木。縱禹至,應難疏。 憶昔孤館北海宿。靜黃昏,青衾著雪,酒旗斜舞。檢遍情史誰似我,鄰有萍花不取。反出塞,采芝尋鹿。樺林遮隔無一怨,況玉壺清迥希再悟。艤刀待,鳴鳩浦。
五月二十日
風入松一首
南湖荷葉正田田。重過板橋邊。一鞭春色江南去,陪湘靈,起舞翩翩。鳳紙相思無算,紅衣惆悵凝寒。 晚風中酒蕩秋千。燕影有無間。一笑簪英有誰看。待歸來,風葉成喧。全抛平戎策卷,重尋種樹新篇。
五月二十日
滿江紅一首並序
辛棄疾《滿江紅》一曲,寫情最佳,詞曰: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幹曲。每讀必心碎魂銷,故引其意,填此一解。
焚盡奇愁,聽濤聲,漩然不去。誰肯惜,发彩蕭蕭,當時楚女。最愛斜陽芳草渡,攜歸櫻棗幽篁路。擷一籃紅豆記平生,扁舟促。 石間字,君莫讀。庭院靜,真堪哭。檢胸中尺素,隨流吩咐。決眥已合雲外素,減愁賴有杯中綠。悵途間,幽恨作鈴鳴,山山雨。
五月二十四日
虞美人二首 懷舊
樓前燕子偶逢了。英笑隱已老。管尖吸得數江紅。獨坐黃昏聞雁叫西風。 塞霜海氣經百煉。難睹雙成面。回看波澹柳絲斜。洛妃碧天無際早還家。
樓前曲徑尚通否。槳動萍煙走。著情紅葉問黃鸝。飛過薔薇已病卻不知。 柳根空埋陽春夢。籬阻描金鳳。萍花明月影交三。學他竹林狂夫樂少年。
五月二十八日
浣溪沙二首
讀史樓臺任雨飄。丁香沽過又芭蕉。于無人處坐吹簫。 花落絮飛明月夜,煙遮雲埋小紅橋。深杯高燭憶薛濤。
綠荷葉裁三春裝。赤欄橋側逗雙槳。相逢或恐是同鄉。 才夢燭花牽過雨,旋剪錦字囑歸航。平林遠樹入船窗。
六月二日
虞美人一首
天涯幾咫東風惱。淚眼晴時少。湘屏泥滯綠弦聲。放我小樓聽雨到天明。 梳頭描黛依稀覺。難遣青鳥說。別窗宋玉病淒涼。銷鍀梅花香月又橙黃。
六月四日
望江南六首
搖明月,痛飲百千卮。半結蕉心扃故字,一簾桐露滴新思。此夢綠窗知。
搖舟去,獨酹汨羅濱。曾沐騷雅通變調,好磨水月易本根。峰遠暮雲深。
搖頭去,多謝酒家娘。麴蟻元非龍世界,旗亭本是鶴家鄉。吟嘯曠八荒。
束狂也,猶被世俗譏。劍氣橫剪蛾下影,酒香直透墓中屍。英傑淚干時。
歸去也,園蕪胡不歸。野菊待陶甘隱老,溪魚思翰亦香肥。衣蔽又何悲。
歸乎哉,松下坐韶音。山月惜別無媒客,水花痛失有情鄰。獨佇到黃昏。
六月五日
滿江紅二首 懷舊
駕起狂風,吹香夢,小園先覺。撫青桐,數聲長嘯,一番思索。論交十年終水月,偶逢一顧傾標格。歎杜郎,老大尚飄蓬,逢誰說。 弦彈斷,東鄰鵲,影遮斷,西廂箔。消巴猿蜀鳥,湘煙楚月。勃少敢志青雲上,遊衰始吊沈園莫。待桃花結子荷酒來,從容樂。
樓下凝波,渺天末,腥風吹送。臨晚渚,劍膽蝕盡,鐵骨吹凍。我舞松操無鶴繼,君飛霓裳有簫共。羨比特,箭法妙入神,擊之中。 也莫替,尾生痛。再休怨,羅敷硬。是宋生緣薄,陳王情重。燕子盧家今世度,芝蘭謝閣再生種。向綠酒深處孤燈紅,拼一夢。
六月七日
虞美人一首並序
汪東《夢秋詞》二十卷,一千三百八十餘闋,手自繕定,書詞俱佳。其詞取法美成、耆卿,夏敬觀云:“耆卿用六朝小品賦手法,層層鋪敍,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美成特行以張弛控送之筆,使潛氣內轉,開合自如,一篇之中,回環往復,一唱三歎。作者深得此訣,可謂善學周、柳者也。其最上乘者,泯迹蹊徑,直入堂奧,意到辭諧,功力至此,曷勝佩贊。”余見此書於濰坊書店,扉傷頁弊,似缺月凋花,急購之,並題短句於書後焉。
節衣爲購奇書了。書恨知音少。扉傷頁弊益我情。合向美人窗下碧紗籠。 當年浪迹贏東路。沐盡櫻花雨。涉江聞唱步虛聲。夢底梅香雪月叩秋桐。
六月十五日
浣溪沙一首並序
得怡福書,喜之不盡,唯錄王國真詩勸我參之,余于王氏之作稍見一二,覺其淺淡,頗不為然,嘗賦打油絕句二首,其一:穆容未得男兒列,國真元是女郎雄。詩壇近日無國士,端坐恒悲阮嗣宗。其二:蜀鳥銅人已無情,峽雲湘竹亦何靈。堪悲時駿傷流俗,狂髯磨剪侍穆容。然其意可嘉,故得小詞一首以志之。
擊楫中流兩岸平。奇書賞析蔽懷同。陽關已唱第三重。 夜盼星梳蘭蕙綠,曉聽雨潤芭蕉紅。伊人宛似水之龍。
六月十七日
水龍吟一首並序
月下獨步,見街邊月季,冷香幽豔,淒清自許。東坡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其惜花之心何其殷切乃爾!又云:“舉杯更復勸花枝,願花枝常在莫離披”,“對花逢酒不飲待何時”,讀之,知花有不徒開徒落者矣。奈東坡已去,“今日殘花昨日開”,睹之黯然失魂者,唯余而已。然龔自珍却云:“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此強然自解之詞也。余知其中有牢落而不自由者,蓋隨風飄散,因水流逝,未得其死所者多矣。龔生之“牆角孤花,一朵明如許。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斯真見其心者也。
獨尋砌下流光,露寒香冷幽鴻起。驚醒宓妃,淩波踏月,薄煙梳髻。群玉弦封,黃州蠟隕,先期愁滴。便金甌碎了,鵑聲飲盡,依然是,紅盈紙。 賴此心懷最冷,有納蘭,狂生之比。流年虛度,倚欄深愧,龔生詞旨。折取無人,媒拘一格,化泥能幾。待龜年唱徹,夢中喚取,壽雲間唳。
六月二十九日
念奴嬌一首並序
六月二十八日,余義務獻血後,次日清曉閑行,睹芭蕉一株,綠葉叢中,怒紅如火,緬思己身,古今不見,塊然獨處,恫何能已。聊填一闋以解之。
半鬟紅月,向幽泓深處,依依啼鴂。昨夜東君啓舊稿,上有織錦人血。淡雨籠寒,曉煙礙目,一片鵑音切。鍾情何限,寫之如許妍烈。 直挂蕭瑟空帆,淩雲逐夢,尋到蓬山角。誰擲快剪裁醉袂,聊報愁人春雪。虞姬刎時,綠珠濺處,岡上黃花瀉。清溪相伴,袖紅倚竹時節。
六月二十九日
浣溪沙五首並序
嘗歸故鄉,青山嫵媚如昔,我却憔悴不勝矣。爲賦打油絕句三首。其一:晚雨蕭蕭桐葉肥,長松檢點燕來飛。青山不管雞蟲失,但問何從得瘦回。其二:綠水繞田喧喧行,草明雲靜月華生。詩句寫成筆猶冷,一簾松影落窗燈。其三:風回雨燕聲相聞,落日有狼叩竹門。堪笑奇才底何用,投閣草玄老子雲。按:余老家極偏僻,山山重疊,松槐掩映,近數年復添一狼群,除人無不食者。薄暮每聞狼吟,平助我水山之興也。
溪水匆匆野草流。遠山排闥裂人眸。新萍無語鏡中柔。 下堤試品青葡萄,戴笠看捉黑泥鰍。濛濛煙雨淡如鷗。
燕子歸梁不肯飛。野橋閑叩酒娘扉。隔籬呼友醉春暉。 坐看橫塘蒲葉瘦,驚聞小雨菜花肥。詩情偏待夜潮催。
隔岸紅簷三二家。石橋流水古藤斜。兩兩鵝鴨戲晴沙。 籬畔三樽青竹葉,坐間一樹紫荊花。農家門外綠無涯。
夾岸垂楊拂水平。布鞋行處草青青。身前身後有蛙鳴。 賣線人來棚架下,爆米花滿碾台中。是誰呼我以乳名。
歸後鄉音不厭聞。看山還是故園親。也知已負高堂深。 詞筆春風閒事也,清明無味是何心。詩成自覺有神臨。
七月十五日
清平樂一首
離情無限。紅遍江南岸。笛裏梅花吹未霰。消息雙飛乳燕。 醒來一夢難成。空街落雨天明。蠶吐赤絲千繭,總輸無賴春風。
七月三十一日
更漏子一首
樹蔭稀,橋影瘦。回望還招纖手。囑去後,信長來。山庭紅杏開。 闌幹曲。凝秋雨。河上扁舟先出。載離恨,滯瀟湘。剪剪燈穗涼。
七月三十一日
南歌子一首
澗外清歌斷,峰遠暮影濃。鸚鵡芳草哭英雄。欄下半江瑟瑟半江紅。 才大難爲用,心微宜晚成。檢書下酒雪朦朦。恰是馮唐持節去雲中。
八月六日
相見歡一首
嫋煙紅翠重重。憶簫聲。有個看圖人醉畫圖中。 芙蓉淡。牽牛亂。水波空。夜夢水仙清語偎湘靈。
八月八日
小重山一首
重展遠書冷夢燃。梅花簷下凍,侶寒鵑。澄池幽淡小屏煙。香雲嫋,粉壁出秋千。 霜雁隕蓬山。流光憔悴盡,倚欄干。月斜置酒望歸帆。波轉處,添頁斷魂箋。
八月十日
南鄉子一首
誰憐孤棲心。海碧天青夜夜沈。唯有朝雲渾不忘,殷殷。一瞬相思一斷魂。 冷月尚可姻。折桂攀枝淚眼昏。枯竹叢改清藻影,真真。多少春閨肯夢貧。
八月十日
定風波一首
楓葉橋邊小雨停。林花乍謝水鱗紅。暫泊扁舟遙借問。誰信。多情尚有玉谿生。 料峭春寒驚遠夢。檣動。倚樓人唱大江東。歸去月華懸靜練。弦斷。不堪回首問西風。
八月十一日
西江月一首
山下雲籠春水,堤邊柳滞曉煙。晚風拂夢棹南山。掙脫網絲牽絆。 莫笑詩豪失路,敢揚沈側孤帆。此行天幸有多灘。歌過松陵橋畔。
八月十一日
瀟湘神二首
絲帶紅。裙帶紅。藕花吹拂畫船中。越女倚欄愁望極,一同回首背西風。
人未來。書未來。月斜涼露濕空階。不知天竺石何在。桐花一半向南開。
八月十六日
朝中措一首
杯淺難止水東流。雨後豆紅收。天際一株枯木,能藏幾許深愁。 月來弄影,蛛巢鸞鏡,燕去西樓。懷舊空吹笛曲,一蟬獨噪初秋。
八月二十日
人月園一首
月圓波靜青萍老,獨坐酹紅衣。去年燕子,雙雙渺去,人醉橋西。 尋根寄語,吳頭楚尾,雲閉春帷。劍南細雨,江東病柳,空夢蛾眉。
八月二十一日
八聲甘州一首懷舊用東坡韻
有情人萬里折梅來,無情燕獨歸。歎關河冷落,蓬山遽遠,雲弄晴暉。想是當初已錯,休更怨誰非。轉笑西征客,猶夢鴛機。 看待詩人何物,有松流竹影,月藻蟻霏。約淵明和靖,陶兀醒時稀。問佳人,寒梅開末,撥古弦,趣與衆心違。長城上,霜風浮雪,浣我塵衣。
八月三十一日
巫山一段雲一首
夜露央花落,西風拂劍寒。平安一夢到鄉關。也覺路行難。 雁病湖海闊,魚悲蘋蓼闌。孤舟何必近啼猿。隨處有青山。
九月五日
浣溪沙一首 中秋感懷三首
波上浮生淡如鷗。天涯再度坐中秋。枯楊生臂老驊騮。 瀝血空勾李賀病,雕蟲偏飴鮑丁羞。靜聽星隕蒲牢吼。
臨江仙一首
年少空懷投筆志,醉中常作英雄。刺刀耿耿月華明。立山千馬碧,蘸血一江紅。 但識淵明杯中趣,何勞弦上春風。拍欄髀肉歎中生。難歸軍營夢,時聞出塞聲。
南歌子一首
團孌杯心月,柳營五度看。醒來驚視鏡中斑。鐵馬秋風衝破易水寒。 廉頗能餐老,李廣滯尉閑。檢點形骸羨稼軒。萬卷平戎冊換嫵媚山。
九一年中秋夜
滿江紅一首
病柳千絲,縈不住,波心一葉。敲瘦竹,荷香遺佩,亂雲驚鵲。逐觸鄉思脾酒月,消溶蝶淚芭蕉角。倚危欄,人在畫圖中,觀燈火。 心上鏡,元無缺。遊子恨,傷漂泊。銷倚天長劍,耿耿熱血。甫言大才難爲用,我誠堅信李生說。算年年,濯足斷橋邊,賦黃鶴。
九月二十五日
水調歌頭一首 同鍾兄月夜飲小酒,走筆填詞一首
同樣談天口,說著月華羞。爲君今夕起舞,長嘯碧雲頭。憶昔臨江橫戟,漠上踏秋試馬,筆落蒲牢吼。寒梅雪中發,香氣動神州。 丈夫志,書生淚,若爲酬。君乃釣鼇仙客,肉食者餌鈎。恍然東坡赤壁,小夢西湖春水,牢落可自由。攜手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九月二十五日
鷓鴣天二首寄怡福
老去生涯一片山。最難風雨憶江關。潮州遠謫雲橫水,嶺外長流荔作餐。 頻拭劍,疏行盞。惠之瓢大用何難。步兵夜夜廚頭哭,埋骨成灰恨未闌。
蘆葉梢梢秋景深。曾經采藥撓雲根。人野不許淩煙貴,鳥凡休傳獄吏尊。 開逸興,決愁津。看梅踏雪到山陰。支機片石聊相贈。莫笑淩雲一寸心。
十月五日
浣溪沙二首集句
秋日尋春獨自行(方岳)。平林野水帶孤城(李壁)。柳塘煙重不分明(鄭思肖)。 看待詩人無別物(李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雲冷香消夢不成(葛起耕)。
老來無復事狂遊(黃庚)。綠蓑初雨客吟秋(宋伯仁)。夕陽紅蓼滿汀舟(林尚仁)。 萬種綠荷衰颯盡(許),千頃銀波凝不流(姜夔)。無數晚山相對愁(王安石)。
十一月二十二日
虞美人一首並序
子夜時分,天邊湧上一鈎淡月,雲外搖落萬樹涼風,余起步中庭,見牆角一枝月季,含苞欲放,清豔如許。晨復視之,已綻開數瓣,迎風以斜,嫋嫋欲語,恍洛妃出波,湘靈凝淚,余無子建、宋玉之才,而深情一顧,或者過之。爲賦一闋。
試斟仙姬杯中露。誰解鱗間素。瑤台月淡玉谿煙。寂寂清蛩鳴夜有春天。 飄蓬我亦才餘骨。拼命酬金縷。杜陵何苦待龜年。有這西風如酒共管弦。
十二月五日
賀新郎一首 讀郁達夫詩全編及《毀家詩記》感賦
難爲先生矣。置蒼蒼,昆侖肝膽,藝壇雄峙。多少不羞餐肉者,骨葬荒郊而已。更莫論,欺心雄雉。回首故園飛雪淚,繼填海炎女垂雲霓。樓百尺,晚鴻嚦。 中天月色腥難洗。更慷悲,倭人未滅,釜箕相急。億萬春閨香夢碎,大樹伏波先死。偏社鼠,殲之不易。壯士紫霜橫北塞,視一家圓缺閑閑耳。天外水,澆胸臆。
箋:又詠絕句數章。其:浪迹瀛東詩以媒,櫻花酬謝百千回。靜女箏聲萍尖雨,鄉思才引燭成灰。其二:看梅踏雪詩人村,爲訪擔風夜叩門。发彩項斯無半及,況君標格更絕倫。其三:血沃中原勁草肥,寧思古訓裹之回。黃龍痛飲身不預,滿坐衣冠雪其悲。其四:清流獨瀉廣陵弦,樹下相思樹外山。蠻箋千張應無色,落花時節在海南。其五:水木清華暫爲鄉,暮年詩賦動南洋。無情元非真豪傑,亙古男兒數郁郎。又集郁達夫詩句成《浣溪沙》一闋。詞云:悵望中原日暮雲。秋風楊柳最銷魂。市樓清夢久成塵。 未有文章驚海內,莫抛心力作詞人。尊前愁殺沈休文。
十二月二十五日
賀新郎二首並序
元旦前夕,怡福書亦不來,豈有憾於我乎!十年交誼,一往情深,雪夜寒清,小窗獨坐,念昔慨今,爲賦長調兩章以寄之。
夜夢擁君手。話當年,旗亭鬬酒,屠門嚼肉。春水橋邊英雄論,劍氣直沖牛斗。臨別折,飛花金縷。不賤同窗相問訊,道天涯漂泊狂憨舊。赤子憤,黑天叩。 囊中空貯詩千首,寫年年,蒼海雲怒,碧山風吼。事業歸時應重作,種竹栽蘭滿牖。再莫怨,枯楊生肘。多少立流補天志,總翻雲復雨輸人後。將此意,訴盟友。
百病余斯友。憶從前,借書沖雨,拍欄呼酒。落拓江湖頻看劍,閑了風霜老手。空椽筆,蒲牢獨吼。桃碧杏紅元不愛,任高人題鳳窗扉後。門外種,五株柳。 野山萬卷書誰受。約草堂,尋花江畔,有鷗驚瘦。梅影不知鴻指恨,路轉溪橋邂逅。問白石,阿紅歌否。奮起鯤鵬沖天翼,托昆侖暫置姮娥袖。何物共,此情久。
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
賀新郎二首並序
昨日雪驟,日暮猶未止,河畔瞻望,表裏澄澈,渺若北國。冰上獨行,恍有置身雲上之感。今日怡福自青島寄明信片來,道“聖誕老人來看望你這個窮鬼”。余覺“窮鬼”二字形容畢肖,喜狂難禁,填長調兩章以寄之。
窮瘦隨君說。畫橋邊,冷枝悄立,靜同賢哲。世界三千參透否,日暮歸來看雪。約杜牧,重尋舊鐵。小徑采香人去盡,水天間表裏俱澄澈。飛发怒,玉欄缺。 冰間獨步喜空闊。問誰堪,漠沙蹄亂,鶴雲歌裂。北國風光歸夢底,曉凍梅花愁絕。偏鑄就,松霜之節。縱把此身全散了,望潮頭已盡瞳中血。天已病,病同我。
貧病從天作。我心同,晚時陶令,早年諸葛。暫擲此身塵市里,敢忘林泉松雪。況小橋,有鷗盟約。待煮白魚消宿酒,對梅花酬謝南山月。人淡蕩,日佳節。 遠車若至休輕別。駕雲間,扁舟一葉,水天重合。封禪未聞人已老,位卑何從憂國。空磨爛,胸中熱鐵。莫怨霸陵逢尉醉,是將軍無幸淩煙閣。長夜笛,先君裂。
沁園春一首
斗酒彘肩,登奎文門,上放鳶樓。是山分齊魯,河流秦晉,城環古壘,霧鎖九丘。如許乾坤,英雄能少,直挂雲帆趁高秋。吟詩者,作摩天巨刃,休學蚍蜉。 流年堪頤梅羞。奈風雪藍關阻病鷗。歎將軍老去,封侯無份;杜陵憔悴,糧稻難謀。無路請纓,猶思射虎,拍遍欄干試吳鈎。稼軒會,早種梅栽柳,喚我歸休。
一月十八日
水龍吟二首並序
詠物詞大盛於南宋,至姜夔、張炎而登峰造極,描摹物態,曲盡其妙,然求其真意,多渺窈難尋。余試作二首,分詠殘荷紅葉,庶幾得詠物之体焉。
綠波搖蕩春愁,紅衣恨向西風指。一環蝶夢,無人能解,荒天抛擲。路遠香銷,滔狂骨碎,精魂難死。縱紗籠繡戶,金藏嬌屋,翻辜了,平海志。 多少蛾眉故事,賴嬋娟,洞明表裏。琵琶亭畔,扁舟暫泊,淚衫還濕。淪落無聲,前身是我,這番重識。待投宮借醉,燭窗同樂,喚錢塘起。
月光泄下秋霜,滿天新句紅如血。停車杜牧,思鄉坡老,先驚愁絕。濃勝春花,壯臨秋水,喜歸啼鴂。向酒樓畫閣,天涯海角,將詩意,清清說。 莫怕霜聲次骨,解依依,心中千結。天不岑寂,我何落寞,鶴情宵裂。富貴無緣,恥名花譜,霧籠霞擷。向林溪深處,千壑競滿,伴誰人坐。
一月十九日
賀新郎一首 觀落花圖,用吳梅村詞韻
花向東風發。恨林間,一枝不借,角陰銷沒。獨有香紅隨流水,蕩起錢塘怒血。激碎了,中天明月。正氣浩然誰解唱,料文山敢破情千結。青鸞去,笛聲咽。 報仇恰遇秋時節。借靈濤,崩崖斷壁,絕間求活。丈夫生當沙場死,休待河聲渡絕。風雨後,荒雞千疊。未滅匈奴家何置,是桃李盡賦春光說。歌未斷,劍華缺。
一月二十一日
金縷曲一首並序
納蘭性德有《金縷曲·贈梁汾》(德亦狂生耳)一章“詞旨嵌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竟相傳寫”(見《詞苑叢談》),今斯韻不傳,余閒居無聊,取其隕和之,聊瀉胸中之勃鬱。想納蘭公子,亦當引爲同調也。
德亦狂生耳。稻梁謀,平生不解,緣何得第。有劍田園已換犢,雅負猿公深意。偏喚起,停雲對己。未遇敬之身先老,鎮途窮羞灑銅仙淚。萍與月,共秋水。 盡傾五湖難尋醉。發狂聲,紅粉竊笑,筵間同忌。囊內穎錐時不用,笑寫牛經而已。問原憲,何從冤悔。鐵鑄人間相思錯,縱來生斯病猶魂裏。遊子恨,須天記。
一月二十一日
望江南五首 戴復古《望江南》七闋雅有古意效顰數章
斯世也,何事最堪憂。怕作龍山脫帽客,反同金駝戴蝸牛。緣盡未肯休。 賢達士,偏解月中浮。吩咐姮娥舒廣袖,斫倒桂樹瀉清流。無處不移舟。
山中居,其樂何如哉。太史公書從瀑讀,王摩詰畫向蕉裁。魚戲萍花開。 無事後,獨坐觀瀾台。松間月照清如友,竹裏風喧舒同懷。只恨晚歸來。
山中月,獨與野人親。快哉亭間無鷓鴣,超然臺上有蓴鱗。贏取自由身。 梅開後,夜夜覺詩神。峰上三聲嘯也遠,山陰一舸雪還深。有酒趁新春。
山中水,更動野人魂。戶外澄潭可牧鴨,柳邊清渚宜垂鱗。悅性又養神。 春雨後,雲霧濕衣襟。濯足濯纓全在我,生蓮生蒲不勞人。好鳥囀青蔭。
詠詩者,臨逕須高蹈。太白上堂猶夢夢,少陵歸路獨迢迢。仰狂歌離騷。 時今輩,嘴上喜無毛。霧裏探花花何在,水中撈影影偏消。舌辯勝海潮。
一月二十四日
賀新郎二首並序
古語云:短歌之悲,過於痛哭。此語良然,筆下不覺泣之沾衣也。
短夢渾難做。悵歸來,寒星垂淚,碧雲堆血。春水一江流都盡,難浣胸中一結。激怒了,沙間怨鐵。吾病在心元無藥,縱葛洪復降應何策。身已是,殘冰墮。 昌黎馬說休重作。是章台,才大難用,安如駑者。鹽阪荒郊埋駿骨,未碰銅聲先裂。何處覓,檀溪一躍。身退蟬衣猛志在,舞刑天一片摩光鐵。海水斷,濁天割。
二月二日
破鏡難重作。細想來,原無鏡在,勞何啼血。此去詩名低不厭,越女畫眉羞說。伯樂後,馬嘶已歇。生愛窮寒范塞主,把先憂之事載書冊。天大恨,視同屑。 梅花凝霧雪摧折。便恍然,霧花兩忘,皆歸啼鴂。學就屠龍技無用,徒下五湖捉鼈。去柳市,擊缶嗚咽。夷甫空言濟何事,勸王導休持蘇之節。匣內劍,割天裂。
二月八日
八聲甘州一首
記小河白浪蕩扁舟。萍動起雙鷗。話中州山色,泉城春夢,閑了霜鈎。王粲依劉堪足,何事賦登樓。鸚鵡洲頭血,千古凝愁。 西子而今誰在,漫濃妝淡抹,漁樵難留。待吟詩寄興,青鳥雪中囚。笑羅生,白衣著破,過鍾陵,淚濕鶴鬢秋。連呼酒,近黃昏處,莫下西樓。
二月九日
滿庭芳一首
磨劍十年,乾坤一寄,夜吟不覺高聲。古來誰似,蒼檜凜然青。射虎將軍去後,虛言者,皆占春蹤。想文帝,寵通有術,安肯憐賈生。 匆匆。東逝水,狂沙淘盡,幾許英雄。漫投筆從容,鬢已星星。剩此浩然氣在,家國事,誰問衰兵。抛通鑒,拍欄跗石,驚動一潭星。
二月十一日
浣溪沙一首集句
野渡臨風駐彩旗(杜牧)。一封書信緩歸期(許渾)。獨行春路更相思(李群玉)。 芳樹無人花自落(李華),六朝如夢鳥空啼(韋莊)。獨聞山雨到來時(賈島)。
三月二十日
浣溪沙二首並序
王漁洋《浣溪沙》詠揚州紅橋,余味之再三,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矣。濰坊古時亦有小蘇州之稱,城內白狼河自南貫之,奔北海而去。今易其名爲白浪河,蓋其兇暴之性已斂之也。河上橋甚多,其取名最有風致者爲東風橋,余去書店多經之。橋下,風回水碧,遊船如織,其未及昔日之紅橋者,在未得名流之品題也。恨不能起漁洋于九原之下,載歌載酒,徜徉水雲之上,沈醉花柳之間以印證之。取其原韻,和二首。
歌罷離騷載酒流。晚來景味淡如秋。人傳風物勝蘇州。 石笏園開南國畫,白狼河接北海愁。彩鳶影裏起飛樓。
鶯語柔枝擁畫橈。流光紅遍北南橋。沈郎多病酒難消。 鶴夢蘭音輕冉冉,山空雨好路迢迢。青桐一滴淚如潮。
箋:按王漁洋《浣溪沙》其一: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其二:白鳥朱荷引畫橈。垂楊影裏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消。 遙指平山堂外路,斷鴻無數水迢迢。新愁分付廣陵潮。
四月十八日
賀新郎一首 用辛稼軒詞韻
知我其誰矣。問蓬萊,波濤彌漫,仙人有幾。月照無眠涼沁骨,一劍寂然無事。窮居士,談鬼可喜。張敞青山今何在,恨郴江流水依然是。宋無謂,屈相似。 鯤鵬跌落塵埃裏。耐林雀,相間傳笑,茲情三味。錯遣姮娥偷靈藥,頭白而今誰理。飛怒處,星垂雲起。餓其一身何事也,是人間無物可餐耳。應亟覓,赤松子。
五月一日
賀新郎一首 昨夜夢醒感賦
昨夢還及汝。待醒來,半窗殘月,飛煙飛霧。憶昔林間揮手處,河上濛濛先雨。怪淚眼,攀條無語。我縱途窮憔悴損,舊青山不改籠蔥竹。剪不斷,塞還出。 夜長孤鶴驚殘露。問海棠,誰人替畫,淡長眉嫵。千里相思一命駕,佳耳得且暫住。可識得,綠陽庭戶。門外板橋溪草碧,到春時葡萄飄香簌。花依舊,怨遲暮。
一九九二年六月九日
《不歸詞》卷中終計七十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