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之夜多么宁静,
是谁在将自己的心跳倾听,
偶有短促的回音惊醒,
那是一滴雨在落叶上获得安宁。
一个物之骨节松懈的夜晚,
是谁为它挂起黑色船帆,
在一阵血管的茫然颤动下,
将它释放到也许并不孤独的彼岸。
黑色波涛方舟之上舞蹈,
世界灰暗如一顶被阳光遗忘的草帽,
而果园里的树木已东西倾倒,
那个想象中的采摘人却永远都不会来到。
伟大的沉默在诉说,
软弱的肉身朝黑暗的尽头退缩,
在狗的利齿卡住血管之前,
我看到语言的沼泽里升起血月。
我看到农村土地荒芜,
仅有的麦田也跑满野猪,
稻草人麻雀粪便下睡觉,
悬崖边守望者的影子迎风簌簌。
那些被炊烟拒绝的草房,
山脚下回忆烟叶的芬芳,
再没有牛角将它打扰,
山峦静谧如睡,柞树断折其枪。
野兔开始错过发情的季节,
鱼群在螃蟹洞窟里等待干瘪,
昨日萍果花盛开的地方,
而今惟有稀疏的荆棘沙砾间闪烁。
我看到一个老人躺在乱石上,
他正在感受唯一女儿死去的忧伤,
他的一个儿子死于两年前的此日,
另一个四年前的这天也喝药命丧。
我看到一个青年裸体歌舞,
他身上的创痕里正有蛆虫流出,
他之所以如此豪迈地享受生命,
只因命运没有为他安排一个合适的雇主。
我看到一位牧羊的姑娘,
子宫在爱情的隆起中流血受伤,
她的希望被流放在手术台上,
到底也没能沐浴到山那边的阳光。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农村,
这就是一起掏过鸽粪的邻人,
我能在这个夜晚将他们回想,
也许真应该感谢上天祐我之心。
包容苦难与黑暗的大地,
公文纸的压迫下早奄奄一息,
我们为什么还要拒绝接受诸神的盟约,
我们怎能还缺乏面对自己死亡的勇气。
此夜,我看到寂静的本来面目,
火红的狐狸鸡棚里举行某种庆祝,
焰火映红古老城楼的上空,
历代幽灵大理石门洞里进进出出。
我看到那些古墓又放出藤蔓,
电视上又展览某些刀斧手的衣衫。
而那些辛酸的秘密犹埋尘土,
被雕成墓座的无辜岩石还俯首无言。
我看到技术被应用的所有地方,
蜘蛛们都不遗余力地制造黑厢,
某些雕像的舌头既然难以拔除,
它们就干脆用法典的棱角敲碎那雕像。
我看到野兽正在别墅内盘算早餐,
道路招牌在青铜的愤怒中伸展,
被饥饿征服的强盗倒在饭店门前,
法庭正在裁判与肺部无关的“非典”。
我看到学术这毕恭毕敬的奴隶,
他站在门口为主人阻挡想象的兵器,
他双脚是自由的,但那里也不能去,
他腰间的锁链离门闩仅有七步的距离。
我看到学校这座锻打工具的作坊,
用未经污染的脑髓为蜂王配制琼浆,
它的结构如此符合审美的要求,
竟慷慨地允许你僵后骑马,盲而摸象。
我看到娱乐这五彩缤纷的姐儿,
绽开锁孔在大街上招徕过往的钥匙,
但她腹部如此空虚,如此乏力,
在被剥夺怀孕器官之前她无法面世。
啊,可赞美的时代,天国的光焰,
所谓的精英在阴沉的享乐方式中沉湎,
他们的沉船上缠满海藻,无须桅干,
他们听不到死者的咆哮,哑者的长喊。
啊,时尚的女郎,娱乐片的反光,
松脂与蜡烛的泪水已被你遗忘,
骑在玫瑰塑成的超现实之马上,
你苦难的床铺早失去它固有的边疆。
这是一片还没有赎罪者诞生的荒土,
还没有一处绞架被移进神圣的画图,
还没有一位母亲敢拭群体制造的血污,
还没有一个牺牲品死后能摆脱坟墓。
地下洞穴里蚂蚁固执地啃着琉磺,
它们已厌倦于骨缝里残留的肉香,
它们在想象中听到某种怪异的回响,
在梦散时看到春天在教堂壁画上的模样。
今夜,我感到了死亡最后的呼吸,
这呼吸带有复活者最初的标记,
在大海的另一边的新造山脉上,
有浩荡的雪流正奔进沙漠的废墟里。
无疑,我们正处在神话到达的前夕,
黑暗还笼罩大地,雨又呜咽不止,
但某种惟有夜之宁静才能孕育的陨石,
已在我叆叇的额头上降下致命的一击。
(2003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