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我给家里打电话。父亲第一时间用手机抢起来。他正在和一帮老头热火朝天的打牌,我母亲去跳广场舞了,我说你们的小日子过的挺不错,父亲在电话里声音洪亮的对我说:我们很幸福!
母亲的生日,一个人坐交通车回家。两天的时间,看了想看的风景,见了想见的人,吃了想吃的故乡饭,也见证了我父亲的幸福生活。
清晨,被失眠困扰一辈子的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他总是吃一点甜食再出门,他有多年的低血糖。以往回乡,每个早晨父女俩都会沿着河边散步,这一次我醒来不见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已经奔赴工作岗位了。他做了四年的环卫工人,最近又补充了新内容,帮忙搬运某小区的垃圾。
这份清理垃圾的工作给他带来了每月八十块的收入,每天平均不足两块七。今年的菜花五毛一斤辣椒一块钱三斤大白菜四毛,农民辛苦种出来的菜不够水钱,县城的企业已经开始裁员,更多的老板加入跑路的大军,大跃进式发展的中国经济有点穷途末路的气息。我嗅到大环境的不妙,父母在他们的幸福生活里浑然无知,新增加的收入,足够他们老俩一天的菜钱的。每天清晨他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导入垃圾车,一车一车推到镇子外面,至少要干接近两个小时的活,村里一个人承包了小区的物业,然后以六十块钱外包,没人干,到了我父亲这里,加了二十,父亲就接了。
父亲回家的时候拿了一个纸箱回来,纸箱里有几个黄灿灿的鸭梨,父亲说小区里住了一个韩国鬼子,那鬼子吃东西很讲究,东西没有坏就扔了,父亲就当宝贝捡回来了。我看了看那鸭梨还算光鲜,我过日子算是手松了,但肯定不舍得扔掉。
他原来扫大街的环卫工作不用早起晚归,隔一天清扫一次就可,这个八十块的工作,是他每天份内的事情。母亲觉得这份工作性价比不值外加辛苦策反她老头辞职,他显然是当了耳旁风的,觉得闲着也是闲着,还多收入个菜钱。
我知道,这八十块,也是他老年价值回归的一部分。
四年了,物价鸡飞狗跳,父亲的工资稳如磐石每月三百块,有人鼓动他给老板提加薪的要求,哪怕涨一百块也好。我父亲觉得他的工作是香饽饽,多少老头虎视眈眈,因此他在三百块钱里做心安理得的劳动者,他感恩且满足。
我知道,若是失去了这份工作,不仅仅是失去收入的问题,而是他年老的价值丢失的问题。
时光倒带。故乡的小巷里疾步走着一个黄毛丫头。那些参天的梧桐树开出一簌簌紫色的花,偶尔落下一朵在我的黄毛上,上学放学我总是喜欢一个人走僻静的小道而不走大路,我在无人知晓的内心世界有着丰满的幻想羽翼,我看到巴掌大的天空却随时想飞。谁都不知道,那黄毛丫头有深深的自卑。
经常有人呼啸着来通风报信,我父亲晕倒了。在田间地头,水渠边上,人们扶起他来,或者我母亲就充当大救星,风驰电掣带点吃的过去给他塞上,他又像一条冻僵的蛇缓过来了。神婆给他掐算,说我奶奶生了六个儿子只保住这个小的,他天生身子骨弱,曾是金山一个小神身边的童子,童子偷着降生人间,小神发现了要招他回去,所以,他要经常晕倒。
我目睹了很多次父亲的突然晕倒。有一天我婶子对我说:你爷这个样子,注定了活不很久。听了这句话,我就忍不住哭了。
爷,就是故乡对父亲的称呼。
不仅如此,父亲年轻时脚底长了脚垫,干活如同针扎,故乡麻岗石的山路不知道他忍受了怎样的疼痛。生活的重担压在姐姐和母亲身上。姐姐的身高都不如母亲高,从遗传来说很不科学。可是,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扁担挽了好几道,人们说当死孩子使唤,我的姐姐怎么会长高?
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顶不起来,被生活重担压垮的母亲很瞧不起父亲,经常听母亲说父亲是没用的大木料。偶尔有用,是有一点文化的他被镇上税务所选去收税,在每五天一次的大集牲口市里,对那些交易成功的骡马驴牛收税,偶尔人家会贿赂他几个羊肉包子,因此羊肉包子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香气。
他当然把所有的税款如实上交。他被称为村里最老实的男人,不会撒谎钻营要命的是对人没戒心,卖五个火烧被人偷仨去。母亲说连我们家养的狗都随主人无用,来了生人不知道汪汪而是摇着尾巴。
农活和做买卖他都不行,听京戏关心国家大事看书百无一用,换不来一个馒头。一个男人的自尊就像掉在泥地里的梧桐花,踩的面目全非。
父亲有时候沉默。看见沉默的父亲我就会害怕,那时候很担心他会像我的金牙叔一样去上吊。我多么害怕失去我的爷,现在也是。只有他,在这世界上无条件欣赏我。
每个父亲都是女儿的偶像,但他不是,我骨子里很自卑,想象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一定强大有力,最好像鲁智深拔杨柳一样把我当鲜肉托起来举过头顶,仿佛这样才可以保护我。因此我对运动的武术的男人天生好感。
后来我发现这辈子爱的男人好像也不是武夫鲁智深,一定要温暖心地纯良,还有些父亲的影子。也明白人人脆弱,这世界上不存在谁保护谁的问题,在爱情里婚姻里你必需是一驾马车,和你的另一半并驾齐驱,物质也好精神也罢,哪一环高低不齐,就会出问题。
那个一辈子无条件保护你的男人,大约只有父亲了。他不一定给你多丰厚的物质,却给你最永远的欣赏和爱。当你有能力生存时,精神的慰籍才是灵魂的营养品。
我的中年大踏步来了,他的老年来了。当我有能力带着父亲求医问药时走过几个医院不过是低血糖。我从此熟悉每个蛋糕铺子里的甜点,可以放心的买给他吃。人老了,熊少了,脚垫不治自愈,他将仅有的二亩地打理的没有一根杂草,他不是懒人。村里他的朋友家有农活,他还主动给人家帮忙。
现在,他在很多老头中脱颖而出赢得环卫工作,进入没有任何保障的工人阶级队伍,也是老年最大价值的体现,工人工资一月一发,他一季度一领,一下子九百块啊,当他把九张大红的老毛如数上缴母亲这个国库时,母亲肯定是笑眯眯的看着老毛和他的,她肯定不会再叫他大木料的,我想他肯定特有成就感的。
即使他手拿扫帚肩扛锄头,我的父亲依旧雷打不动从新闻联播里关心着这个世界。这次回家,父亲问我香港的占中事件并对此深表忧虑。我已经从一个挎着菜篮子思考耶路撒冷局势非洲难民问题的家庭主妇回归到了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纷扰的阶段,倒是对我祖辈的传奇故事对故乡的老艺人深感兴趣,因此对他关心的国家大事敷衍了事。不过我好像一直和他有分歧的。LIU四事件时我犹少年,我偷听敌台热血沸腾恨不能到帝都去绝食,我父亲对改革开放得之不易的幸福很珍惜,坚决拥护党中央邓小平的英明决定。他怕乱,一乱,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故乡的老艺人,我弟媳的老奶奶算是一个吧。第二天上午我抽空拜访了她老人家。那个给我剪纸西游记的奶奶已经年九十七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敏捷,三寸金莲的小脚正在向着百岁的大关迈进。我喜欢老人孩子,这两个物种的本质都是孩子,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简单纯净。我们成年人,会明枪暗箭会伤人害人强大的身体丑陋的灵魂虚浮的内心,于是,我竖起藩篱。
两亲家是最好的京戏搭档,老奶奶回忆起当年村里的戏台子,很气派讲究,我爷爷是唱老旦的,后来父亲唱老生,文革中走街串巷唱了红灯记的磨刀师傅,我问磨刀师傅是何种大脚?父亲说不过是唱几句的小配角。
泡好了红茶,弟媳父亲提议两人过把戏瘾。于是,弟媳父亲拉起了二胡,我父亲唱起了戏。他唱了两段,一段是甘露寺刘备招亲,一段是萧何月下追韩信。老奶奶摆弄着茶具,我在他们面前当起了观众。在唱萧何月下追韩信时,我用手机给他们录像。人生第一次录影台下二闺女是忠实的粉丝,父亲忽然有点小紧张,居然忘词了。很快调整状态进入角色。唱到酣处还做了当年舞台上的招牌动作,当然,我不知道那是属于萧何的还是韩信的。
我坐在椅子上看年老的父亲唱戏,窗外秋意正浓,红橙的柿子挂在枝头,一串串黄金玉米饱满成垛,小红枣落了一地,麻雀在枝头嘁嘁喳喳。一辈子饱受失眠折磨的父亲有一个躺下就睡的闺女,这个躺下就能睡着的闺女内心里还有七七八八,有着七七八八闺女的父亲正在用笨拙的方式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我想我不必在心有戚戚的时候熬一锅鸡汤来安慰自己,看老年的父亲对生活的态度,就是现成的上好的心灵鸡汤。
田间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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