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
一九八八年，我的生活里发生了几件大事：一，美国政府送我家土地，把屋子旁边的一条巷子拨归给了我家。二，孩子爹的双胞胎哥哥一家六口移民美国，与我们同住一屋檐下。三，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们家可热闹了，一屋子里总共住了十一口人，三个房间分配成：哥哥嫂嫂和两个小的孩子一个房，家公家婆一个房，我和老公和我孩子一个房。还有一侄子一侄女就睡客厅了。
老公和我商量卖了我们的房子，再买入一间五间房的大屋。这一消息让地产经纪们知道后，俺家的电话就没安静过。电话不断不断地来，约时间带客人来看我们家房子的，约时间带我们去看新房子的。我们疲于奔命地看了无数的房子，有的很喜欢，但价钱又不对。有的价钱对了，各方面挺满意漂亮的屋，但交通不方便，好象要下乡插队到边疆那么远。
别人来我们家看房子，很多人很快就出了价，我们也觉挺合理的。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我们喜欢的房子啊，总不能先卖了房才买房的，老老少少的可以住到哪去呢。时间过得飞快，事情拖拖拉拉地僵持着，转眼已经到了一九八九年的九月。房子没有买也没有卖，好在没有卖。有天，老公突然说：美国政府给了我们那么大的一块地, 我们干吗不自已盖房子啊。
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我们兴奋得觉也不想睡了。我先生说，他自已加他哥哥再请几个工人一起盖房。我问我老公，那建筑图你会看吗？老公说当然会。我们彻夜不眠地拿出计算机，把各种材料费都估计了一番，很认真地计算了我们将要花的钱，正经八百地写了一个计划书。
够雷厉风行的了，第二天就找了建筑师高先生,来我们家商量画图。真是的, 我们家人气太旺盛了, 可谓人山人海, 聊个正经事情都没有个安静的地方。客厅里, 我们一家十一口人把建筑师团团围住，二十二只眼睛盯着他看, 斟给高先生的那杯茶，高先生都还未来得及喝，倒是先让我那扶着茶几学走路的大儿子，拿了个玩具猫摔过去，连茶带杯打翻了地毯上。我连忙道声对不起，对不起，倒是高先生笑着说了：对的，这么一屋子人，你们是该盖房了。
我是当然的女主人, 高先生首先征询我对加盖房子的意见 。我说: 我的主人房要特别特别大, 我要放一张KING SIZE的床, 还要放一套沙发, 一张书桌，我要放影音设备，我要落地大玻璃衣柜, 我要房间里有按摩浴池，我还要其它的每间房都付有独立的卫浴设备。我还要一个大大的客厅，要把客厅的楼顶盖高点，大姑小姑小叔来我们家才够地方开家族大会。因为有小孩子，上下楼梯要注意安全，楼梯不要建成一长条的直上直下，要分两节，要有转弯处。（一年多以后，证明了我这个提议非常的重要和正确，我小儿子踩着一部学行车，轱辘轱辘地滚下楼梯，好在楼梯不是一条下，真是好险啊，我小儿子滚到转弯处就站住了，只是他的惊哭声震了天。有的孩子就没有那么好采，出意外伤了脖子。现在加州法律也规定不许售卖学行车了。）
我说了一大堆的我要，高先生把我的重要指示都记下来了，到屋子外头量了量，看了看。然后说：一周后我划好图就拿过来给你过目。我说，好的。一周后，果不然，高先生按时拿着划好的图来我们家了。看过图后，我说我的主人房还是不够大，我让他拿走那个他设计在西边墙的衣柜。高先生以为我很小资，在我的房间设计了一个小酒吧台，我说，我们不喝酒，把这个酒吧台的地方变衣柜吧。
这张图就这么拍板定为我们心目中的蓝图了。我们百分百地相信这图一定可以通过，因为高先生本身就在市政府的BUILDING-DIVISION工作，他最了解所有的规章制度。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高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最近，近到就是一个礼拜前，通过了一条新例，二楼建筑要距离邻居围墙十英尺，我给你们画的图还是按以前五英尺。你的主人房要往里挤入五英尺。
唉，我不要这样子，我一定要我的房间大，这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的。如果自已盖房子还就弄一间小房给自已，那多亏啊，那我真宁愿干脆不盖了。最后妥协的方法是，楼上的另一个房间变小一点，而我的主人房依然保持原来的设计。
尽管我们事前做了计划书，但还是挂万漏一，算盘珠子敲得不够好，我们少算了一笔帐。要取得建筑许可证，我们得要给我们所在学区进恭一笔银子，不然的话，市政府就不会批我们的图。这笔钱是按建筑面积来算的，我们加建2000平方英尺，乘一点五，那就要交3500。我拿了支票本子找到学区总部，但他们不收，他们要我交现金或现金支票。他们说，这样做是为防止有的人的支票兑不到钱，而建筑许可证已经发出，他们学区就要花时间去追钱了。
从我们动了心思要自已盖房子的九月底算起，才一个月时间，十月三十一号，我们拿到了建筑许可证。建筑许可证上面CONSTRUCTOR那栏，端端正正地写着我阿平的名字。当然，我老公才是主帅，我则是跑腿,做内勤和外勤的.
我们是在一九九一年三月开工的。首先得拆了一间古色雅致的PATIO，当年买房子的时候，我就是万分喜欢这间PATIO，才给这间屋子加了分，最后下决心买的。而现在必须要把它砸烂了，心情太复杂了：新房子都还没有影子呢，却要砸了好好的一间PATIO。唉，不砸烂一个旧世界，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只好忍忍心砸了这间PATIO。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轻易的，我们的房子从定点拉线打地基，到铺上最后一片屋顶瓦，春去春又来，跨越了两个年份，花了整整12个月的时间。
洛杉矶地税局在我们取得建筑许可证后，就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已经打地基没有。如果打了地基，他们就要开始征收我们部分地税了。打地基几个月后，他们又打来电话，问我房子盖好了没有。我说，我们不是专一在家里盖房子的，我老公平常日子里需要上班工作赚钱养家的，我们只是周末或有空的时间才敲一锤子。许是我说的敲一锤子的语气太形象了，引得这位工作人员ERIC电话里哈哈大笑。
我们是优哉游哉地盖房子，可洛杉矶地税局等着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扒我们的皮，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尽快征收我们的地产税，居然有天跑到我们府上寻根究底来了。这位名字叫ERIC的白人，电话里已经跟我通话不少，现在和我面对面地谈。他真的看见如我电话里告诉他的才建了一半的房子，我问他所谓全额地税是如何计算的，他说按照1990年建筑市价每平方英尺$60，那么我们家新建的这部分房子就得算成十二万。我提出了异议，我说我们上街买东西，那件物品卖10块，我们就交十块钱该交的销售税。我现在自已建房子，我们根本没有用到十二万这么多的钱，你怎么可以硬算我的税金呢？他摆出所有美国人的惯习动作，耸了耸肩头，说：我也没法子，规定就是规定，法律就是法律。
我也知道规定就是规定，法律就是法律。可是我不服气啊，不服气就想发发脾气，我就开始跟他胡说八道了：你们地税局是收多我们劳动人民的地产税了，那年我们买房子才十万，你们却算我们十五万。现在我盖房子没有花十二万，你们又要算我十二万。我完全是在一种想发气的情况下而唠叨，我知道我的唠叨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听了后，再一次问我是哪年买的房子，他说他可以帮我把以前的地产税减下来。
哇，这可真是一个大惊喜。多嘴多舌多说话，不一定就是祸从口出，还说明了这位工作人员是真心真意替人民办事的。这之后我跑了不下十次洛杉矶地税局，去那里提交资料，终于一年后收到退税三千多元。而我们省下来的钱远远不是这三千多元可以说明的，因为基本的地税减了下来，以后每年至少可以减少地产税达$900元。
扯远了，说回这盖房子。
地基打好了，要钉屋架子，然后是拉电线，拉CABLE线，安装煤气管子，放隔热层，钉内墙，外墙还要钉铁网，抹上水泥，喷漆，铺屋顶。每做好一项目都得叫市政府派人来检查。我们家的房子建筑过程中叫了十一次检查，有一次是重检的，而且是在胜利在望的最后一次，这是唯一的一次不通过检查，我们新建的 fire place 旁边只铺了一行花岗石，检查员说，火花会跳到地毯的地方，不安全。我们本来没有想到检查得这么仔细，以为等全部工程都通过以后再铺的。
盖房子的这一年里，我的朋友们每次打电话来跟我聊天，问我上哪逛街，我总回答说：HOME DEPOT。哈，真的，每天晚饭后，我和我先生就开车去那买材料，订材料。千百样细小的东西都要亲力亲为，马桶要选样式，选颜色。就连衣柜的把手都有好多款式要你要选的。木料和灰板屋顶皮等等，看好了料，要跟他们订货，要他们整批送货来。
有天，我看报纸，我们家附近的一家建筑行要关门大吉了，里面所有的货品百分五十减价出清。我不可以不抓住这个省钱的机会啊，我们家的屋子已经盖得七七八八，要安装窗户了。到那里买了大大小小十五个窗口，停车场里，我和我的先生合力搬上车。可是，一个白人跑过来，指着我的大肚子，开口就骂我的老公：“你看她怀着孩子，你还要她搬这么重的东西？”他叫我走开，二话不再说，动手和我先生搬窗子，直到全部都搬上了车，他才很气愤地走了。
我直觉得太有意思了，在美国也有这么义不容辞的雷锋同志。
我的大儿子很有兴趣地观察着我们家的屋子，一天天地有着变化。去到玩具店，啥都不买，吵着就是要买了一个玩具工具箱，里面有各种颜色的锤子。每天早上他起床，我给他穿啥颜色的衣服，他就在他的工具箱里，选取一把同样颜色的锤子。然后摇摇晃晃走到我们家的工地，煞有介事地东敲敲，西打打，俨然他才是个大师傅。
加建我们这间房子的过程中，没有遭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小小的麻烦事情倒是常有的。譬如，建到楼下一个厕所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设计窗口。厕所没有窗口哪象话啊，虽然有安装抽气机，结果要麻烦建筑师把这一处改一改。另外安装中央冷气的时候，市政府要求把冷气机器的位置画出来，标明离开屋子建筑多少尺，我说我画，可以吗？工作人员说，可以。我一手抱着我的大儿子，一手拿笔和尺子在政府的办公桌上乱乱地画符号，倒也蒙混过关了。最难搞的一件事是买树。市政府要求我们在大门口前种一棵树，找这么一棵树可把我给找烦了，走遍所有的园林花圃，都说没有这种树。跑回去市政府问他们可否找别的树来代替，答我说是不可以。最后委托花圃公司帮我们订了这样的一棵树回来。
建房子的开始，我们以为每样东西都要自已亲力亲为去做。但后来发现，无需这么样。我们的屋架子架起来以后，街上可以看到我们这是工地，很多人有心人士主动跑来要做我们的生意。譬如外墙需要抹水泥，就有一帮墨西哥大佬来包工了，工钱也合理。要安装洗手池的时候，正想着要去买要去选，又有人开着大架车，里面很多款式让我们选，我们也就跟这个人买了。内屋做好后，又有人来包工喷天花板和墙壁。有一个年轻人，一早就跟我们说定了，他会带他的工人来帮我们铺屋顶皮。大半年后，我们终于盖好了屋顶，我们正想着找出他留给我们的电话给他打去, 反倒是他很即时的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说,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的工程进度呐。
有天黄昏时候,我带着我的孩子在车道里踢球,突然院子围墙外有个人猛向我招手,我赶紧向她走过去,见是一位东方女性。她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简直是吃惊了,怎么了?你都没有吃过我做的饭,却跑来跟我说我做的饭好吃, 神经有问题了不是? 我脸上露着不解的神情,她又说:给你铺屋顶的是我儿子呐。
噢! 我这才明白了过来。给我们铺屋顶的小伙子,黑黑实实的洋人样子,原来是混血儿啊, 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他的母亲真太客气了, 为了这么几顿饭, 还特意跑来跟我道谢。
我有点乡下人盖房子的心理吧?旧时乡下人盖房子,叫上村里的亲朋戚友来帮工,都要提供饭食的.我一直都有这么样的感觉, 我也该提供给来我们家干活的所有人一顿午饭。所以, 每天里,我让胖嫂嫂做上一大锅的米饭, 然后我买来叉烧,酱油鸡或火鸭, 再拌上一大盘沙拉, 让辛苦工作给我们家干活的人吃上一顿不算太丰富的中国饭。另外我一定给他们准备上足够的水和冰块, 要知道干起活来,就算是冷天了, 工人们都还是会干得满身大汗的。
我们的屋子终于在一九九一年的二月六日全部完成, 市政府的检查员, 在那张建筑许可最后的一栏,填上了日期和名字. 我们终于拥有一幢我们辛苦为之而努力奋斗的房子了。整个建筑过程中,我保持着一笔一笔纪录着大帐小帐, 保留下来的单据塞满了几个牛皮公文袋那么多。完工的这天,我马上就算出了我们所花费的钱银总数目: 五万九千八百六十元六毛六。这里面包括了付给他哥哥的工钱，但我先生和我的辛苦付出，则是没有办法算在里面的。
三月一号, 我的父母移民美国, 五月, 我的胖嫂子超计划地生下她的第五个孩子, 七月,我生下我的第二个儿子. 我们一家总共十五口人, 在这个我们亲手建造的屋子里, 热热闹闹地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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