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83岁生日的时候,她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把她从不示人的红木梳妆盒放在太阳下晒了一个晌午。
那天,她拄着拐杖,挪着步子坐在院子里,冬日的阳光像一床薄薄的绒被覆盖着她,暖暖的。她的暗红的新棉袄很显目,很像三四十年代流行的红嫁衣。奶奶稀疏的银发有些散乱,有几缕走进了风里。
她就这样坐了一个晌午。
奶奶干瘪的眼窝里居然溢出了几滴泪珠,在阳光的分割下一片一片晶莹地闪亮着。
那天我家里很热闹,前来拜寿的走进走出,奶奶充耳不闻满屋子喜气的喧嚣声。她坐在藤椅上像入定了一般。
奶奶说了,今天不许打扰她,她要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会儿。
奶奶这一生是在嘈杂声中过来的。多少年来她的耳朵总是乱糟糟地响着,她有时也认真地倾耳去听,听到的全是自己混混沌沌的陈年旧事。
事实上,奶奶的耳朵已经失聪半个多世纪了。
奶奶的后半生基本上用眼睛听声音。
奶奶对我说,她其实听得见声音的,轰隆隆的枪炮子弹声和我爷爷的吼叫声老是在她的耳朵里打成一团。后来奶奶的眼睛也不管用了,她仍然不停地向我讲述她耳朵里的声音。她说你听,又在叫了。
那时候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我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纸,我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奶奶的陈年旧事。奶奶边说边迫不及待地问:记下了吗?我记不下,我点头骗奶奶说,记下咧。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很少回老家了,每次看到我,奶奶还是那样和我唠叨她的陈年旧事。
二
奶奶说,事情要从她18岁时说起。奶奶出生在一个殷实人家,上过三年私塾。这使她具备了一般的讲述故事的能力。我想象不出奶奶18岁的样子,我在她满是沟壑的脸上寻了十几年,后来越寻越找不到感觉。直到奶奶身上的水分风干成一棵枯瘦的枝,我才隐约看到她年轻时婆娑的影子。我带着奶奶的影子走进她断断续续的故事里,很长时间才为影子配上音。
奶奶是在运河边长大的。大运河水在悠悠的历史里静静地流淌了几千年,流到苏中老区的时候,这里已衍生为河网交错的水乡,小河倒映杨柳,绿树荫盖垅上。奶奶在运河水的滋养中长成18岁。奶奶的18岁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在万绿流翠的荷叶掩映下,静静地开放。
奶奶常常划着澡桶去荷塘采菱,她的歌声在寂寥的荷塘和苇荡中轻漾,一群群水鸟在她的歌声里扑楞楞飞过。奶奶把脸贴在清澈的湖面上,她的清秀和柔美在波光粼粼的涟漪间摇曳。那时奶奶的眼睛和湖水一样清澈。
爷爷是在误打误撞中闯进奶奶视线的。那天他在水上被人追赶着,他驾着小船飞一样地划着,后面保安团的枪声“乒乒乓乓”追着他,水面上激起一串串硕大的水花。爷爷划到奶奶身边的时候,浪花打翻了奶奶的澡桶。奶奶惊叫一声跌进了湖。那天奶奶穿着暗红的花格子衬衫,红衬衫落水的时候在爷爷的眼睛里闪了一下。爷爷犹豫了一下跳下了水,拉着奶奶钻进了芦苇荡。这时候子弹呼啸着在他们身边穿过,有一粒钻进了爷爷的胳膊。水面上泛起一片殷红的血。爷爷紧紧捂住我奶奶的嘴。奶奶说,那一刻,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奶奶和爷爷在水里呆到天黑,苇荡里到处是水鸟和昆虫的低语。奶奶挤在爷爷怀里,头脑里仍是一片空荡,直到爷爷的那条伤臂无力地垂下,她才醒过神似地说我要回家。爷爷把奶奶拖到他的茅草棚,终于失血过多地倒下了。奶奶说那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跑回家。跑了一里多路的时候,奶奶突然想那个没看清脸的男人会不会死?奶奶想了好大一阵子回头了。
奶奶点燃了小棚的灯,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男人很彪悍很壮实,下巴有一条两公分的紫疤。男人的眼睛在灯光下紧闭着,却熠熠有神。奶奶说你见过闭着的眼睛还那么有神的人吗?奶奶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奶奶给他包扎了伤口,喂了点水,然后支火煮了小米粥。
爷爷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看见奶奶他十分激动,他抱着拳头对奶奶说:救命之恩,一生相报。
那个晚上,爷爷在奶奶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了他做一个真正男人的壮举,他积蓄了20多年的精力如洪水般滚滚倾泻。他的伤口崩了,血汩汩地流着,浸透了奶奶的花格衬衫。
后来爷爷说,那个油灯下小棚的晚上是他一生中最亮堂的时光。
三
爷爷是个独脚大盗。他16岁闯荡江湖,带把猎枪在湖荡里独来独往穿行了10年。他打家劫舍抢富济贫,出没在芦苇荡里,来无影,去无踪,很少有人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保安团几次追着他,就是抓不住。奶奶说,除了下巴的伤疤,爷爷就像电影里的草莽英雄,眉宇间勃发着一股英气。那时奶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知道自己从此是他的人了。
奶奶家里人当然不同意,每天有人守着她,不许出大门一步。爷爷急了,半夜砸开奶奶家的门,抱着奶奶一溜烟跑了。这是奶奶第一次领略爷爷的脾气。爷爷是个急性子,他扶着奶奶坐在小凳上,拿起枪朝天放了三响。他嗡着声音对奶奶说:我们这就算拜过堂啦。他拿着匕首刺破胳膊单腿跪地指天为誓,他要让奶奶衣食不愁生活无忧。奶奶吓坏了,她突然觉得爷爷有点可怕。
爷爷和奶奶在苇荡间安了家,虽然偏僻些,却也自得其乐。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那年,奶奶生了我父亲。
爷爷仍然在湖荡里游走,奶奶不许他再打家劫舍。爷爷就出去狩猎,每天能拎回几只水鸟。
这天,爷爷又去打猎了。奶奶在家带孩子。
突然,湖荡里响起几声冷枪,接着就枪声大作,像鞭炮一样“噼噼啪啪”,苇荡里的水鸟惊叫着一阵阵飞上了天。奶奶正在给孩子喂奶,我的三个月大的父亲吓得嗷嗷大哭。奶奶紧紧搂着我父亲,心里掠过一阵阵寒意。
后来枪声渐渐稀了,湖荡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奶奶战战兢兢地走出小屋,心里叫着爷爷的名字,差点哭出声来。奶奶很怕爷爷惹出什么事。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水里传来:大嫂,救我。奶奶被这个声音着实吓了一跳,她大着胆子走上前,那人斜趴在水边已没了声息。
奶奶用尽了力气将他拉上岸,那人浑身被血水浸透着,右手死死握着把短枪。奶奶犹豫了一阵子,把他拖进了小茅棚。那人伤得很重,胸脯的衣服被打穿了洞。血从衣洞里向外涌着,他的眉头和嘴角一阵阵抽搐。奶奶烧锅热水帮他擦洗干净,又在伤口上撒了些细盐巴。那人紧咬着牙关愣没出一声。
奶奶说,那才是条真正的汉子。奶奶拿出仅有的一点小米,熬成稀溜溜的粥,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半夜里,那人发起了高烧,脸红得火炭似的。奶奶用冷毛巾一遍遍敷在他的额上。那夜,奶奶一宿没睡,筋疲力尽。
四
两天过去了,爷爷还没回来。那人醒过一次,他说他叫根生,是粟裕军团的一个侦察排长,他说部队很快就要打来了,他和几个战友先来侦察地形,没想到遇到了一队保安团。奶奶不知道粟裕是谁,她只知道和保安团打仗的一定是好人。根生的伤势时好时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家里能吃的都已经吃光了。奶奶心急如焚。她不知道怎样救活那个男人。我父亲又嗷嗷地大哭起来,奶奶抱起他,我父亲伸着头在她的胸前小猪一样翻拱着。奶奶突然有了主意,那一刻,她为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我奶奶解开衣衫,将鼓涨的乳头塞进了根生的嘴里。我奶奶不敢看他,她轻轻地挤按着乳房,她听见了乳汁流动的声音。
奶奶说,那时她真的没想太多,她只有一个念头,救活好人,就会多死几个坏人。
三天后,根生终于从死亡线上挺了过来。看着瘦弱、疲惫的我奶奶,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流泪了。他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性的爱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是的,我的奶奶,这个生活在孤寂的苇荡里的小女人,这个对战争毫无所知的农村妇女,凭她的良知和直觉,用她的乳汁喂养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的爱像湖水一样宽阔、明净。
根生完全醒来的时候,我奶奶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她不敢走近他,总躲着他的眼睛。她把乳汁挤在碗里,轻轻放在床边,根生说什么也不肯喝,他们在推让的时候,他们的脸红了。而这一幕,正被进门的爷爷逮了个正着。
爷爷是踉踉跄跄地撞进家门的,他的脸上、身上布满了血痕。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爷爷像狼一样嗷嗷地吼叫起来,他拿起猎枪向根生扑去。奶奶一把从后面抱住了爷爷。爷爷破口大骂,抬手将她掀翻了。爷爷的猎枪带着呼呼的风声向根生砸去。根生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奶奶在那一刹那果断地扑在根生身上。爷爷的猎枪再也落不下去。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斜斜的倒了下去。
奶奶从没见过这样的变故,她抱着爷爷眼泪流成了一串串。根生挣扎着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奶奶一眼:大嫂,救命之恩,必当图报。奶奶看着根生的背影,一片茫然。
后来奶奶才知道,爷爷被保安团抓住了,他们用尽了刑具也没能使他屈服。他在牢房里躺了两天,终于挺身站了起来,在夜黑时分,他打翻了守卫,逃了出来。
奶奶说,你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站着是一条汉子,躺下了还是一条汉子。
爷爷在家里躺了两天,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第三天,他挎着猎枪走了。
五
转眼到了秋天,鸟鸣稀,虫声隐,苇荡里到处是一片萧索景象。
奶奶在孤寂中望穿秋水,爷爷始终没有露面,而茅棚外经常有他送来的野鸟和食物。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她跑到水边大声地喊我爷爷:我晓得你就在附近,你出来和我说清楚啊。没有回音,奶奶坐在河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爷爷的吼叫声在苇荡里回荡起来。奶奶大声说:有种你就永远不要回来。回答她的是几声闷闷的枪响。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奶奶正要熄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嫂,开门。奶奶心里一阵狂跳。是根生。根生低声说部队已到了湖荡,正准备攻打鬼子和保安团的土围,想找个熟悉的人领着探个路,根生就想起了爷爷。
奶奶说我行吗?我对这一带很熟的。根生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如果打起来,战场不是女人呆的地方。他拿出一个红木梳妆盒,说这是我打车桥时的战利品,我向首长要来的,大嫂你收下吧。奶奶说我怎么好收你的东西?根生说这是组织上给你的。奶奶说你是组织上?根生搔了一下耳朵说就算是吧。
说话间爷爷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他拿起枪托照着根生的腿就是一下。根生一个趔趄跌到在地。爷爷吼着对他说,我知道你小子迟早会露面,我先打断你的腿,再要你的命。根生忍着疼痛说大哥你听我说句话。爷爷嗡声说有屁就快放。根生说你我的事等打完鬼子再算好不好?事后任杀任剐由着你。爷爷听说杀鬼子也来劲了,好,放你一马,打完鬼子我们再清账。根生说先比一比谁杀的鬼子多。爷爷说老子还怕你个狗日的?
说完爷爷就和根生一起走了。奶奶怔怔地愣在那里。
黎明时分,枪声先是炒豆般在土围里响起,后来就蔓延到湖荡里。奶奶抱着我父亲躲在芦苇丛中,身子瑟瑟抖个不停。枪声整整响了一个上午。这时一只小船划过来,奶奶听到了爷爷的吼叫声,他的声音沙哑、悲怆:狗日的你醒过来啊,我们的账还没算呢!
沉默了很大一阵子,爷爷再次吼了一声,他拿起木桨飞一样向湖荡划去。
奶奶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回来。
爷爷没能回来。那是一九四四年九月,我军解放苏中地区的前夜。
后来奶奶一生只珍藏着两件东西,猎枪已经锈蚀,红木梳妆盒也油漆班驳。
后来猎枪作为违禁品上缴了政府,而红木梳妆盒,奶奶再也没拿出过。
六
奶奶83岁生日的时候,她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把她从不示人的红木梳妆盒放在太阳下晒了一个晌午。
奶奶在院子里就这样坐了一个晌午。
我父亲叫她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了。阳光无力地打在她的身上,奶奶的几缕银发走进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