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令人怀念的猪
翻开四月份的工作日记,发现我一直在忙于悼念。不论是尸骨未寒的,譬如张国荣,还是辞世已久的,譬如三毛,都不妨像张潮在《幽梦影》中讲过的——“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统统请出牌位来,洒上几点职业性的泪水。我原以为悲伤可以到此打住,却发现4月11日恰好是王小波的去世六周年忌日。
和大多数人一样,知道王小波这个名字时他已经故去。偶然看到书店里摆着他的遗作《我的精神家园》,信手翻到了那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读完了,心里有一种遭了闪电般的震动。从审美意义上讲,这篇文章足以与《庄子.逍遥游》相提并论——扶摇直上的神鸟和逃脱人类围捕的猪,都象征了弥足珍贵的自由精神,而这只无视生活设置的猪无疑更具现实的讽刺意义。它并不一味地高蹈遁世,而是像斗士一样巧妙地抗争。说到抗争,也有种种形式与命运。以猪为例,好莱坞影片《小猪宝贝》中,有一只与众不同的聪明小猪,通过学做牧羊犬扭转了变成圣诞大餐的宿命,赢得主人宠爱,进入上流社会;在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中,猪通过革命登上了权力之巅。惟有王小波笔下这只特立独行的猪,对世俗的价值观不笃信顺从,更不钻营利用,而是不留情面地戏弄与颠覆,因此它并未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赢得了对自我的胜利——这不是一只让人敬畏的猪,却是一只令人怀念的猪。
在某种意义上,这只猪堪称王小波的“自画像”。他生前作品未获广泛接纳,一直在圈外游离。这是他生前一位挚友的回忆片段:1997年4月2日,我坐在王小波君的家里,翻看他刚办来不久的货车驾驶执照。“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就干这个。”他对我说。我看了看他黑铁塔似的身躯,又想了想他那些到处招惹麻烦的小说和杂文,觉得他这样安排自己的后半生很有道理。于是我对这位未来的货车司机表示了祝贺,告辞出来。他提起一只旧塑料暖瓶,送我走到院门口。他说:“再见,我去打水。”然后,我向前走,他向回走。当我转身回望时,我看见他走路的脚步很慢,衣服很旧,暖瓶很破。
9天后,王小波心脏病发去世。读到他遗作的人们惊呼:真正的高手在文坛之外。这感慨其实可笑——骠悍的野猪从来都是在猪栏之外的。而有幸被猪栏收编的野猪,譬如说,余杰在他的抽屉文学变成畅销书本之后,就变得面目平庸,幼稚的愤怒顿失依凭,只剩下矫情与作态。
和海子一样,英年早逝的王小波变成了一个文学图腾。评论家王怡以为:如果王小波活着,到50岁渐入佳境,60岁获诺贝尔奖。死后一百年声望达到极端。有人会问,这种可能性存在吗?从王小波的随笔来看,他的思想没有形成深刻而完整的体系,缺乏新颖的建构,他所做的是普及常识,抨击刻板,倡导有趣,以最为轻松、平和的姿态。但这正是他最出色之处。鲁迅有师爷气,李敖有流氓气,王朔有痞子气,柏杨有油滑气,你却很难指责王小波文章中有何种可厌气味。他摆出的姿态,有如古龙笔下的小李探花,气度沉静自若,神情略显疲乏,带着一点藐视的微笑,袖中却暗藏杀机。王小波在《三联生活周刊》的专栏中,发表了大量此类风味的随笔,引来众多效颦者。你可以看看《三联生活周刊》的“生活圆桌”栏目,那个调调儿正是克隆自王小波,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圆桌体”——这是他对于文体的贡献;从王小波的小说来看,那种近乎病态的超卓想象力,在中国作家中可谓绝无仅有,他的确具备成为一代宗师的实力。
然而,这一切只是令人扼腕遗憾的假想。王小波说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那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以一种义无返顾的姿态,弃绝尘虑,过早奔去了那个诗意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不必考虑当货车司机的事情,也没有拎着很破的暖壶,只是空着手,在路上慢慢地走。那条路如同他在文章中描述: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
而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追随王小波的脚印,踏上这条花径,看蜻蜓起落。当然,这个日子要尽量推迟,我绝对不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