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大概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总有一个梦魇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随着时间的推
移,虽然她出现在我梦里的机率愈来愈稀少,梦境也渐渐由原来的惊心动魄归于平
淡,但这个女人始终不是我可以摆脱掉的潜意识。
已经隔了很久了,她又一次走进我的梦,不是从前恐怖的样子。而是一个身影很轻
盈地飘过,虽不清晰,但我分明知道那就是她。因而在越洋电话里和母亲又提到了她。
母亲叹息说:我也很久没有回过那个地方了。可怜的人,听说她已经过世了。长长
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释然了,我要写下她的故事,好让这个梦魇有个了结,
但愿她不要再来光顾我的睡眠。
起初关于她的记忆:她是我童年记忆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她是一个异数。
她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她应该是比我父母年长,但那时她显得很年轻。偶尔的在
街上见到了,真的是有惊鸿一撇的感觉。
她年长未婚,她独居。她永远穿着旧时代的衣服,各种亮色的绸缎斜襟上衣,宽脚
裤镶着好看的滚边,脚上是和衣服搭配和谐的彩色绣花软鞋。衣服鞋子虽不是崭新,
但平展贴慰。她的皮肤是光洁丰润的,由于很少见阳光的原故,有着象牙一般透明
的黄白。一条长长的发辫服贴安闲地随着主人的腰肢摆动。要知道那是一个容不得
彩色的年代。
她住在老街的中心,绿树掩映的两间小屋,深深的胡同,树木茂盛阴森,这些都成
为了她是个神秘的人的注解。
在那个革命的时代,无论她的衣服她的人都显得与社会潮流格格不入。
听人说她就土生土长于这个小镇。听人说她有很好的学识和记忆。也是听人说:因为她
一直恋着一个曾经驻防在这个小镇的军官,而那个军官因为换防,有去无回。疼爱她
的父母又相继去世。她因而郁郁寡欢,她得了精神病。说是精神病,现在想来,不
过是抑郁症,亦或是自闭症而已。
还听人说她有洁癖,没有人可以触碰她的衣服用具,因而也没有人涉足过她的小屋。
她的生活靠的是父母留下的一些财产,还有住在别处的弟弟的接济。
很多年过去,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的天翻地覆。怎样的破旧立新。怎样一批批的人
被批斗,被打倒。她依旧我行我素,和这个小镇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
后来大概是因为自闭症渐趋严重,在街上可以看到她的机率越来越少了。她的日常所需
都是她的弟弟定期送到她的门边。
现在想着也非常惊异,她能在那个年代完整地生活下来,却没有被革命的人群
作为异类铲除,真的很特别。这是一个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可能有几点原因:
一是,她已经过世的父母曾经是街面上有威望的人。
二是,她孤傲高洁的个性,不和凡人来往,不会招惹是非,也因而变得很神秘。
三是,大概是她的自闭症,被认为是精神病,以至以讹传讹地被认为有什么灵异附体
的传说,使她被罩上一层诡秘的色彩。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是这个小镇上长大的,虽然没有家人庇护,这个民风纯朴的小镇对自己
的不幸的女儿有很大的宽容。不会象对待寡妇或是不守妇道的妇人那么鄙视,甚至恶意的骚扰。
我们的小学和她的住处隔街而望,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中她是一个迷。因为从小
就被长辈警告不可以去搅扰那个人,她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是神秘的,甚至是恐怖
和不祥的。也是很多年都相安无事。
直到我们这一班升到高年级的时候,那时,也许是因为她压抑太久,或者是她
的自闭症日益严重,她开始有幻觉和幻听。一个偶然的机会,班里的一个淘气鬼,
止不住好奇去偷窥了她的小屋,在她微启的窗下,偷听了她的自言自语----- 自然
是她对恋人痴情的告白。
从此开始了一个她的,也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梦魇般的往来。
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停地传播着她自言自语里透露的我们似懂非懂的故事。
那个时期孩子们象着了魔一样。偷偷地胆战心惊地潜到她的窗前去偷听。。
这样的神秘和刺激对小孩子来说不异于是幸奋剂,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尽管父母耳
提面命,都无济于事。
这样的情形当然是给她的病患雪上加霜。不知那些日子里孩子们的脚步声,以及窗外的悉悉
碎碎的动静,怎样磨砺和切割着她本来就脆弱的神经。有时候她会突然的弄出响声惊跑窗外
的孩子,有时候她会突然开窗,开门。。但自尊的她,都不会走出来面对这些顽皮的孩子们。
但孩子们慢慢的对她有了抵抗力,一批批小孩子们在兴奋的和惊恐的中来了又去。。。
因了这样的折磨,她的病情迅速恶化了,由开始时候小声的自言自语,到大声毫无
顾忌的说笑哭骂,她的声音由于昼夜的叫喊而嘶哑。。。
她有的时候会的突然开门出来,把偷听的孩子们吓得四下逃散。她会叫骂,她也会
追逐。。。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的一天,禁不住诱惑,我还有其他的两个夥伴惦着脚悄悄
地潜到她的短墙边,就在我们抬头的当,正对上了,一张浮肿的青黄的脸,还有一
双红红的仇恨的眼睛,我们惊得失了魂魄,落荒而逃,后面是她愤怒的叫骂。。
这一惊非同小可,从此这张青黄浮肿的脸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从此成了我的梦
魇,有的时候就梦见她很近很近脸对脸地端详着我的睡态,有的时候是在一个深深
的胡同里被她追赶。。。有时候是她抓着我的肩问:“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醒来
都惶恐不安,心惊肉跳良久。
直到我长大,直到今天的年纪,这个梦一直在追随着我。离开那个童年的小镇,到
了不同的城市,甚至远到南半球,再迁徙到西半球,总也没有能够摆脱掉这个恶梦。。。
我想,她不会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梦魇。这个不幸的人,大概会走遍了我们那个时候
很多孩子的梦境。她被我们搅扰的不安的灵魂,就这样不停地惊扰着我们这些曾经
恶作剧的孩子们的睡梦。
而今,梦虽在,人已去,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 此贴被Wen Wen在08-29-2006 13:3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