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色戒》，最近因为李安拿它来拍了新片，梁朝伟演男主角，有尺度很宽的床戏，所以小说也火了起来。很多人都评论说这个短篇在张爱的小说里实在算不上好的，我也有同感。但可能因为自己也写作，所以不会很简单地用好或坏来做判断，而更喜欢从中看出作者在不同阶段的情绪波动。《色戒》比张爱的其它小说来得俗气一些，句子也不是很华丽，但有一股她作品中很少有的狠劲与泼劲，是豁下脸来要痛一把的姿态。看到一贯精致唯美的女作家写出如此的文字，有时候会感心痛。
很多人猜测这是张爱自身的演绎，是和胡兰成的故事。也许有吧，对作家来说，写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有生活中的影子，或是道听途说，或是字里行间，或是被触动的一刹那，或是漫长无序的分分秒秒。但张爱写这篇小说时，自己已是跳出来的，在她那个年龄，转过身来再看一段男女情感，会更注重的是人在混乱浮躁的背景下，一颗心的沉沉浮浮，既看不到乐极生悲的尽头，又看不到大限将至的未来。男女情爱，不过是些来去飘忽，行踪不定的偶然和错误，她对命运和世态的感慨，肯定大过了对男欢女爱的细致琢磨。
所以，很多人可能才会觉得做为小说，《色戒》是不够好看的。场面、人物对话、纠葛、冲突，都少了一些。也可以说，是作者写得简单了。她几乎用一种白描的手法，匆匆忙忙地处理了王佳芝引易先生出洞、买首饰、不忍心、暗示易先生、暗杀失败、最后王也被易先生杀害等一系列场景。但在小说里，王佳芝的情感走向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基本固定了，她花了很多精力在观察易先生、揣测易先生，一个女人花时间花精力去关注那个男人，就说明她已经入了这场坚决不能入的戏了。
也许吧，也许这就是所有女人最坏的毛病，一旦觉得自己恋爱了，再差劲的男人也会去跟他恋，即便知道他不该爱，也不能爱，可是忍不住那个恋爱的形式，还是会为对方的某个细节而萦绕不去，反复咂摸，爱上那个分明是假装的爱情。
结果最后，就是易先生某个眼神，王佳芝被深深打动了。她觉得她看到了男女之间爱情的经典场面，易先生都那样了，肯定也就是爱了。她又怎么能杀他呢？女人啊女人，果真形式主义害死人！
李安没有改动张爱的结尾，是聪明之举：麻将场景重新开始，一对偷情的男女，已阴阳两界，甚至没有时间来咀嚼他们各自的忧虑和不安。
很多人在猜测李安为什么会拍这样一部电影，也对影片中情欲场景大加议论。我是一直很喜欢看李安的电影，喜欢他在优雅低调的风格中，敏锐透悉人物内心世界的那种天赋。但这部电影，明显有些和他以往的东西不同，这是个关于雄心渴望与双重认同的故事，在我想来，当一个男性导演到了这个年龄段时，他看到或面对的人生故事，和张爱写这部小说时，所感悟到的东西，已交织成了深深的融会贯通。易先生战争背景下暗含杀机的婚外情，和现在上瞒组织下瞒老婆的包二奶，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生死之间，立刻还原爱情之外的残酷和虚无，这与我们时时听到的社会新闻，诸如财色双失或春梦了无痕的艳遇，又有什么不同？
它所触及的，依然是人们为从过去——无论是爱情责任，还是历史负累——中解脱出来所普遍经历的挣扎。
祝福李安吧，他的细腻与引人入胜的技巧，给了观众很多的惊喜与感动，我一如往昔地喜欢他巨大的同情心与华丽的低调。与他往日令人不忍释怀的柔和风格有所不同，这个电影里，有些凉薄和决绝的东西，和张爱文字中的狠劲泼劲一样，它分明在告诉我们：那只是一段生活，完了就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