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旧散文,最近喜欢怀旧,喜欢把以前发黄的旧文字翻出来看。蹲在马桶上,抽着中南海,
我有些恍惑,那故事里的人是否真的是我,还是做过的一个又一个的梦。
这篇文章里提到的人我还是约略记得的,这是我生命中一次痛彻心肺的精神恋爱。那时的我真的
年轻,可以为爱献身。在文字里你可以强烈得感受到我对爱的激烈和疯狂,还有不可理喻的圣洁。
十年不见他了,偶尔的想起,徒留淡淡得怅悯和忧伤。更多的时候,感觉那是一场繁花旧梦。我
非常感谢他,在这场柏拉图似的恋爱中,在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痕面前,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男人和爱是一面清晰的镜子,你通过它得以确认你倒底是谁。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影子横在门前水泥地上,我想完了,它要走过去了。你还是来了,左手揪着它的辫
梢,右手拍拍我的肩。你说,嗨。
现在可好了,你又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可能了。
什么都没有、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倒完整了。
我还记得那个雨后的夜晚,我们坐在车里。车子像一只蓝色的大鸟在雨道上滑翔。像飞向太空。路灯
模糊着像星星醉酒的眼睛,一双一双横过来,又一双一双消失。我和你煞有介事地谈论着问题,心里
懊恼着蔫韭菜样的头发。虔谢着上帝和制造黑暗的神。你的要求像六月午后的冰雹,太突然,砸在我
的耳朵上,你的车声已经响起。想为你献上一个公主的美丽,用圣女的心情。可是没有,你不知道我
有多难过。
很短的滑翔,整体设计很拘谨。
今后不会了,今后我们靠吵架过日子。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天国雨季了。
那个夏天真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找不到你,只听说你向我的一个亲人说起,我写给你的关于雨夜的句
子,语言之外你把那个雨夜推给了我或干脆说它是一堆子虚乌有的碎片。你平静地说你是干爽的,包
括你的心。你的平静让我害怕,像观摩狂风乱作中毫发不乱的湖面,这是不正常的,我不知道它是什
么时候死了成为一幅庸俗的画,画也有掉落的时候,发出真实的声音。
那个雨夜你明明把我领到你心的屋檐下,让我替你接住雨滴的音符。我想让你解释,这前后是怎么回
事。你不见了,我只能妄加猜测。它是一出戏的道具,爱情剧。经过净化的自来水或河水。逢场就
来,像本来就放在那里的书一样自然。是从寂寞里流出来的东西,于是你说,来吧,都是为了你,知
道你想见我,别屈枉我的好心。你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这回你是拿你的寂寞换了一个救世
主的角色,真绝,绝到家了。
我的愚蠢在于别人把它搬到舞台上,我搬到生活里。对你的“诡计”总怀有恻隐之心。我想我是疯
了,总抹不去初次见面你瀑布的笑声、眼角那抹孩子的天真。
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你没有了,我也看见了你,看见你
在所有的事情中。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帮你来洗清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
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天国雨季。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
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楼群。不相信你的心还会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
夜不可置信地写着。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扔进雄雄燃烧的灶火里。我在每一张纸上
说话,就像在车里看你一样。我只听到雨季的回声。我让我的文字去找你,它在春天的风暴中,变成
雨水。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第一次相约的桥边,或者青草丛生的小路上,或者人群
惊讶的回视中。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看见的你是另一个人,或一个生活中
的声音。你的老母也不认识你,你的朋友或同事。当我说认识你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们都
以为我认错人了。我写的一切无人知晓,因为我只是写给你的。
我写这些字,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无法死去,它要活在两个人中间。这是两个人的故
事。它不像树木和石头,它要说话,不停地说。像往常我们在电话里那样。从新奇到厌倦,从温存到
诅咒。诺言、哭泣、眼泪和哄劝,还有离去的空头誓言。只要不停下来,那就说。一些时刻我真以为
会停止、永远沉寂。还是没有停下来,我们商量好,停不下来,分不开,就好好相处吧。停不下来,
故事就无法结束,无法结束就停不下来。结束了就停下了,如现在。我写这些字,是为了把它给你,
我不知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我没有一张睡觉的席子,没有一个吃饭的碗。它自己又不知怎样死亡和
消失。只有给你,你拿去,放在哪里,保险柜里,还是复印了帖在所有的广告栏里,那是你的事,你
已经这样做过了,妙极了,我死去的心都在为你摇旗呐喊。这是你的权利,随便吧,只要你想。
你没有了,我还活着。刚知道你没有时,我去死了,又一度想死,可现在我还活着,我想好好地活下
去。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做这些事,我的你知道我的灵魂,我的你
说,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这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起葬在生活的土地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
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但是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脚去穿鞋子,脚没有了一样。这
有多难受,你不知道,你只顾你自己,不知道这有多难受。
这些字是写给你的,也是你最不愿读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它是真的。它是我们一起写的,每一笔都
是。我没有自己写一个字。你不想读,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是因为你不想看见你自己了。它的美丽
让你害怕,它的单纯使你污浊,它的真实使你变丑陋。你那么怕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它就在天国雨
季里,在我心的冰雪下面。你看见了,就不能活,就不能再喝酒,就不能在情妇的怀抱中睡觉。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告诉我,这是假的。你能够站在人群面前,站在所有法律的木栏杆后,说这是
假的。我希望你说这句话,用这句话杀死你自己,杀死那个在阳光的办公室里和我探讨爱之真谛的男
人,杀死那个天国雨季。你的眼泪,温存和爱。我要看着你做这件事,你杀吧,它花朵焚烧的模样让
你心疼。
你以为世界是很大的,足可以把心丢掉;你以为时间是很长的,足可以埋葬这一切,足可以让我们变
成枯骨;你以为河水可以冲淡一滴眼泪,你以为我的灵魂在疯狂里死了,它不会在每个春天,出现在
你脚下。
我写这些,是为了等你。等你重新变成我认识的那个人。姐姐说你是个天才的演员,曾目睹过你一幕
幕天衣无缝的表演。我等你卸装,洗去浓重的油彩,不用穿戏服,衣服也不要穿,我要好好地看清
你,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看清,要让我死去的心安静。
二丫
九九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