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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令 黄大明 “但我请求你再读一遍《三次相遇》,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你的青春年华,你的爱情,你年轻时那莫名其妙、近乎疯狂的美好激情,那种无愁可言的苦闷。” ——涅克拉索夫致屠格涅夫·代题记 “要对生活回答‘是’,要对未来回答‘不’。” ——加缪·代题记 一、楔子 我到上海来,是因为有个朋友告诉我Z君在上海落户了。我寻找他多年。我和Z君是老乡,又是大学同班同寝室同学,还一同进藏,1992年内调,听说他调到了苏州,此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行前,我那朋友对我说——那是一次饭局上大伙酒酣时——你去吧,你一定能找到他,他也想见到你哩,你俩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吧,呃…… “二十年。”我回答。 “他最近发给我一首诗,很短,但……是好诗,”我那朋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显然喝高了,要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翻手机,“我念了嗷,”他努力睁开血红眼珠子。 “哥们儿,鼓掌。”我提议。 “这小子又写诗啦!”“好诗!”“真他妈好诗!”杯斛筹措中又一片嘈杂。 “Z君曾经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呵。” 我的这句高评,又换来一片嘈杂的掌声。 现在我把当时记在脑子里的Z君的诗照录如下: “风吹来种子 种子播撒大地 埋在土里 那风呢 风在种子里” 我们20年后的见面是在上海淮海路港汇广场的一家叫“老上海”的咖啡馆,我先到的,等他。我选的位置靠窗,窗外的广场上缀满红男绿女,香鬓云鬟,煞是热闹。在一座由石库门改装的购物店门口,一位年轻的少妇守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男孩正在撒尿。这时,Z君来了。我不得不承认时光的无情,坐在我面前的Z君,头发夹杂着花白,皱纹刻进了眼角,笑的时候爬的更深,只是身材还没有大变,还是当年瘦精精的样子,牛仔裤,一条围巾随意绕在羊毛衫里那根细细的脖子上。这20年后的一瞥后,我再去看那少妇和撒尿尿的孩子,,都不在了。我一霎迷惑他们是不是存在过? “这风景,西藏没有吧,芜湖也没有吧?”他啜了一口咖啡,然后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还是炯炯的,依稀像当年。 要有,西藏我们也不去了。生活在别处——谁说的?好像是米兰· 昆德拉。 “我离开西藏以后,先去了海南,后又到北京北漂,又到合肥,办过学校,卖过茶叶,种过花,办过报纸……”他准备打开话匣子了。 你是个浑身都是故事“细菌”的人,这我知道,可我大老远来找你,是想聊聊别的,聊我们共同经历的,那才是只属于我们的。 “还记得我们在芜湖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吗?”我搅着酽酽的咖啡,问他。 “嗨,怎么不知道,是在大众电影院看的,叫《冰海沉船》,后来不是改成叫《泰坦尼克》了嘛。” Z君再次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还有感慨要发,果然,他又幽幽地来了一句“一部电影成谶啊。” 什么谶不谶的,我们都曾经是加缪的信徒,相信“人最重要的不是要生活得最好,而是要生活得最多”,怎么现在你不相信了吗? “走,喝酒去,找个地儿,我们好好说说芜湖,说说西藏。”我站起来,跟着他出去买单。 走出咖啡店,港汇广场人声鼎沸,华灯已初上。 (后缀:自与Z君别后半个月,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之所以同意在这里公布这封信,是因为他告诉我,他已办好了去马尔代夫的移民签证,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他决计在那里终老异乡了。谨此感谢Z君的大度和仁慈。) 一、Z君的来信(2012年8月2日邮戳) 大明兄: 近好! 那天晚上我俩喝着酒,谈了那么多的芜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芜湖是我们人生的起点,也是我们命运的原点。这座江城在我们人生的履历上打下了太深的印记,深刻地塑造了我们的性格——像长江一样的狂放不羁,又像长江一样的旖旎婉转。这座江南小城,那时还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个处子,像我们上《诗经》课时学的“静女其姝”(这首诗也是你喜欢的)。她又像一个温馨的巢,栖息着我们少年时代全部青春的幻想、美梦和情爱,还有当年我们似乎伸手可及的文学之梦、诗歌之梦。 当年我们第一次从家乡小县城坐小轮顺江而下,我们在船上远远地看到对岸一片葱茏中露出高高的红墙——弋矶山医院,一所一百多年历史的教会医院,我们有着与十八岁匹配的激动。那是我们第一次向生活进发,向生活欢呼。那青翠幽静的赭山,那波光潋滟的镜湖和湖畔柔曼绰约的垂柳,那中江塔边港湾里的樯帆和向晚的渔火,那长街上凸凹不平的青石板在细雨中闪光,还有在江南细雨的光晕里飘过的打着伞的红裙女孩——差不多就是戴望舒《雨巷》的意境……有时,我们在范罗山上踏青,常常能听到山下西班牙教堂的钟声,清晨像一声呢喃,傍晚如一声喟叹。这一切竟同我们青春的躁动如此相互冲突又相互烫贴、相互撩拔又相互安抚,而我的诗歌写作也悄悄开始了处女之航。 我的第一首诗其实是政治诗,是献给冤死的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那是79年初,刘少奇还没平反,结果这首诗不知道怎么被我们寝室老胡知道了,老胡上大学前是公社书记,他很快约我谈话,约在操场上,他先是劝我,警告我,说“为我好”,最后赌咒发誓,说“刘少奇要能平反,我从零号楼跳下去”,这一哄一吓,尽管第二年刘主席平反了,老胡也没跳楼,但我就再不写政治诗了,改写抒情诗,也就是当年的“朦胧诗”。我第一首抒情诗是仿泰戈尔的,我还记得有这么一节:“把你的微笑/和柠檬花一起/放在岸上吧/当我不再迷惘,不再彷徨/圆月升起温柔/升起你给我戴上的白草帽。” 嗨,明兄,你还记得镜湖边上的迎宾阁吗?你一定还记得,它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茶社,但那时却是S大学诗人们的麕集地,当年有那么多S大学的诗人们在那里转悠、晃悠、忽悠过,像后来写过《中国,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被誉为“预知中国将迎来房地产开发时代”的C诗人,写过《七行诗和半首绝望的歌》的Y诗人,等等。我爱去迎宾阁,是因为它离学校很近,出校门沿着镜湖走七八分钟就到了,还有就是门票很便宜,一角钱外带一包茶叶,开水不要钱,可以呆上一天。我还可以回想起来,它门口有一座拱桥,四周环湖,亭子是古典八角形的,进去鹅卵石小径,遍种铁树、枫树、海棠和芭蕉,掩映着圆柱四匝的中式回廊,厅内摆放玻璃圆桌和藤编靠椅。春天姹紫嫣红,秋冬暗香浮动,真是诗人沉思冥想的乐土。当然诗人在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的同时,也是要恋爱的,我就是在那里恋爱、失恋的。后来有哲人论定诗人的恋爱大都无疾而终,庶几近之吧。但为什么总是诗人会“无疾而终”呢,只因为诗人有疾。 说什么青春无悔,都扯淡,要我现在说啊,人生都是直播的,没有彩排——恕我盗版了你们电视人的术语——我遇见她是那一年春天在镜湖边的图书馆。那天下午我正在埋头抄录期刊上舒婷的诗,当我无意间抬起头,我惊诧我对面的她,黑夜般的齐耳短发上绾着红色发带,不啻是美若天人。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追女孩靠什么宝典,当年我靠的只有勇气——勇敢地向她讨墨水,(因为“钢笔没墨水了”),勇敢地要求送她回家。 我们恋爱了,经常的约会地点就是迎宾阁。(我俩主要在那里看书、做作业,她是学外语的,有时把我的新诗翻译成英文,然后摇头晃脑、叽里呱啦地朗读一遍,在朗读中,她的眼镜不时掉下鼻梁,她向上扶眼镜的姿势真的特别迷人。) 恋爱中的时光真是太短促,这样不觉到了夏天,那时我有一首叫《企求》的诗刚发表在甘肃的《飞天》杂志“大学生诗苑”上,不久就收到D省某师专一位D姓女大学生的来信。唉,那个年代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给诗人写信太平常不过了。从热情上讲,就同今天美女博士争着要同房地产老板结缡一般——感悟诗艺,感悟人生,如斯而已。但人生有的节点上,“如斯”就真的“而已”了。那天上午,我在迎宾阁边看书,边等她,忽然有点躁了,我就打开信纸给D姑娘写回信,刚写了开头第一段,翩翩的她翩翩地来了。我要说,我当时企图藏起信纸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但谁能说她抢过信纸的那一刹那是有意识的呢?甚至,当事过境迁30多年,当我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我都时常疑惑:上帝创世纪,上帝造万物,是不是有意识的谁又说得清呢?我只记得清,她眸子里噙着的两颗晶莹的泪珠已滚下来,那一刹那我在喘息,上帝肯定也在喘息,但上帝视而不见。 恋爱的尾声差不多就是“捱”了,在“捱”的那一个月里,常常是你陪我喝二两地瓜酒和一碗老鸭汤,然后趁着夜色,翻过学校围墙去赭山公园。我俩对着公园保卫处院子里的两条大狼狗咆哮,狼狗因隔着两米高的铁栅栏,出不来,也只有咆哮。这样咆哮了三四个晚上吧,惊动了山坡那边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和狮子,它们没法睡了,跟着一起咆哮,以致于赭山动物园急忙致函市地震局:近日动物异常,是否会是地震前兆。 出我们S大学西门往北走,不远就到了九华山路的铁道。那里连着稻田,视野开阔且空气好,是我和她经常徜徉留连的地方。那天晚上星斗满目,四周蛙声如鼓,好像就是没有风,要有也只是从我和她并排走着的中间穿过,空空落落。正式分手的时候到了。这时,迎面铁道上驰来一列火车,我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她娇小柔弱的身体当然动不了——事实上她也没想动——火车越来越近,车灯光已快裹满我们全身,这时我瞥见她已闭上双眼,洁白的脸庞仿佛大理石雕塑般宁静。她的宁静击碎了我,那一瞬间我发觉更软弱的是我。 我再见到她,已在二十一年后。那时我已内调回H城多年。造物主之弄人莫过如此罢。 大明兄,你不是很喜欢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吗,前些年这本小说很风靡,我还记得它那尽显大师风范、震撼人心的开头:“许多年以后,在熙攘拥挤、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一眼便认出了她,他走过去,他对她说:‘相比你年轻时美丽的容颜,我更爱你现在布满皱纹的面庞’。 ” “赋到沧桑句便工”呵,该有怎样浮沉、蹭蹬的阅历,经历过怎样的历练、煎熬,才能有这般深沉的感喟! 在音讯断绝二十一年后,也就是2003年4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但五秒钟,或许更短,我便听出了“是她”!她在电话中说要来看我,我说不了吧,何必呢。她说一定要来。三天后,她果然来了。 四月总是有风。我去机场接她的那天早晨风就很大,我想到了艾略特的诗句“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残忍”是什么,“残忍”有时就是你唐突了时光,时光又唐突了你。我想在见到她时就这样对她说。 明兄,在机场等待她落地的那一刻钟真比一个世纪还漫长。我在空旷的候机厅里踱步,一遍一遍地踱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只听见自己越来越沉甸甸的心跳。而就在这清晰如鼓的心跳中,我想象或冥思什么了吗?我只能说没有,“人们一想象,上帝就发笑”,还是昆德拉说的吧,他说得好。 旅客渐渐过了,有时三三两两,有时熙熙攘攘,还是没看见她。她把自己落在了最后——后来我才领悟她这样做的心思,她是为了让二十一年后我们的见面更从容一些,有更多的空间,更多地不受到匆匆旅客的干扰——我看到她了,一袭黑色长裙,戴着宽边墨镜。 当我们拥抱,她摘下墨镜,我忽然觉着从胸腔到喉咙口都灌满了铅,二十一年了!我只想哭。 《金刚经·心经》上说:“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说的就是人生无常;又说“遍照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那一瞬间,她面庞上与岁月搏斗的痕迹,让我心碎。 当年我与她分手后,第二年我就去了西藏,她也毕业了,先留在芜湖,结婚生子,后又去了南国SH城,下过海,经过商,来找我时又是孑然一身。 我在H城陪了她三天。她临走时,我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送给她,我对她说,这是一本惊世骇俗、旷古未见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阿里萨和费尔米纳的故事令人着迷,他们二十岁时没能结合,是因为太年轻;到了八十岁时没能结合,是因为他们太年老。 此祝 大安! 你的兄弟Z于沪上 一、我的回信(2012年8月5日寄) Z兄: 别来无恙,甚念。 读完你的来信后,我有好几天都沉浸在你的故事中,思绪万千,不能自拔。那青春的骚动、青春的迷茫、青春的欢爱,都镌刻着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个时代的烙印。那个时代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遥远了,但它无疑是诗的,交织着诗的意趣、生机以及寥廓的怅惘、悠远的喟叹。那个时代塑造了我们,我们也塑造了那个时代。我们之不讳言那个时代,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迷恋它,乃是因为它曾经有过的纯粹和清洁,连同它的感伤、它的失落,都是美的——相比当下这个连痛苦都稀缺的囧时代——难道不是吗? 那天你提起,我们离开芜湖赴西藏前夕看的电影叫《冰海沉船》,有一种暗示和隐喻意味。其实你忘了,你带到西藏的行囊里就只有两本书,一本叫《苍茫时刻》,日本影星山口百惠著的,山口百惠是你当年的偶像。另一本叫《上帝是宇航员》,一个瑞典人写的关于外星人曾经造访地球的大胆猜测。想想吧,这难道不是对你日后人生走向和命运的某种隐喻、某种象征吗? 今年是我们赴藏三十周年,你说你要写一本半自传体小说做纪念。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极好,很有价值,希望你尽快动笔写。小说的题目我建议就用你的那首诗名,就叫《风在种子里》。此外,我还要郑重建议——怕你时间长了遗忘——一定要写进以下几个内容:(一)当年在拉萨,你用一袋大米骗娶了从苏州来布达拉宫画壁画的美女小M的故事;(二)内调时,苏州市人事局因为你的一首诗《姑娘,回去点你的灯吧》,而把你分配到路灯管理所修路灯的故事;(三)冬天,你在那曲采风,那里的土坯房热胀冷缩,你把头伸出去刷牙,结果把头夹住了的故事;(四)我和F君在西藏有七年时间都没有档案,人称“无护照西藏旅行”的故事。若还想起来还有其他故事,我会再提醒你。 还有,那天我在回合肥的动车上,感慨万端,诌了几句诗,现抄给你: “这是谁的黄昏 夏日夕阳的波漪 从原野弥漫了我的心 这是谁的黄昏 这时如果你从阳光的背面走来 这时如果回忆叠现 所有幸福和不幸的倒影 也足够温暖我的一生……” 你的忠实的大明 2012年8月5日于淝上 一篇小说,推荐给大家。文章雕琢的痕迹虽然明显,但故事本身还是挺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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