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编辑先生﹕
一口气读完了《华夏文摘》十一月号增刊上的长文﹐心中掠过阵阵不安﹐愿意在此一吐为快。
(1)这是一篇为不惜持枪杀人﹐造成重大惨案的冷血杀手的“翻案”文章。作者鲜明的偏向性跃然纸上﹐似乎在告诉天真的读者一个“英雄”的壮烈故事。通篇文章颠倒黑白﹐极力美化兇手的品行﹐把责任通通地推到了无辜被害者身上。我倒觉得﹐要是这篇文字被登过“四五”和“六四”事件“真相”的《人民日报》所採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它揭露了美帝国主义的腐朽末落﹐世态炎凉﹐它描述了这个资本社会如何把人变成鬼的惊心动魄的事实﹐是个对全国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极好教材。只可惜连《人民日报》都因其血腥味而不想沾光。最令我担心的是﹐第二个“卢刚”在成长。文章似乎在暗示﹐倘若该作者处於卢刚的处境﹐他/她或许也会重蹈卢刚的覆辙。
(2)从全文看﹐卢刚之所以受到作者不遗余力的夸奖﹐不外乎以下三个原因﹕卢刚来自“北大”﹔来自“大都市”﹔来自于中国北方﹐具有所谓的“北方人”的气质。而可怜的山林华与这三条一个不沾却还跟卢刚竞争﹐所以死在卢刚枪口下活该。为了强调卢刚的“天才”﹐该文不惜说世界上只有三百多位物理学家有能力从事“空间等离子体”研究。不错﹐世界上大概只有那麼多人专门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但因而从此得出结论说世界上也只有这麼多人才有能力做﹐所以卢刚是最优秀的人才之一则未免有点自欺欺人。充其量他也只是一个“江郎才尽”的例子。
(3)文中提到受害者之一的系主任Nicholson教授曾著有一书﹐但被卢刚贬得一钱不值。事实上﹐这本名为《等离子体物理学导论》的书被普遍誉为是最好的教材之一。据笔者所知﹐国内等离子体物理学界也曾把该书作为教学参考书。我觉得﹐正是卢刚的这种无知与狂妄﹐对科学的无知与狂妄﹐对生活的无知与狂妄﹐导致他走向了毁灭的深渊。而最令人嘆息的是那几位或才华横溢﹐或以助人为乐的受害者却都因这样一个亡命徒而英年早逝。真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理良心何在﹖﹗
(4)我们说一个人是真正的“强者”﹐是指他/她既在业务上是强者﹐同样在生活上也是强者﹐两者缺一不可。这是个大目标﹐不论能否实现﹐我们大都朝著这个目标儘自己所能地靠近。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有不顺心的事﹐谁都有挫折的时候﹐但因此而迁怒于週围的人﹐继而拔枪杀人之事却只有那些丧失人类良知之徒才能干得出来。不论他平时再显得何等温文尔雅﹐何等礼貌有加﹐其内心深处则充满了兇狠和残暴。这才是一篇有深度的文章所应当挖掘的。然而纵观全文﹐我们看到的是对血腥暴力的不无敬意的渲染﹐对强者的充满妒意的指责。如果这样的杀人理由能成立﹐就好像说Bush应当提枪把Clinton给杀了﹐因为Clinton毁了他的政治前程。这种野蛮行径是对人类文明準则的不可饶恕的践踏﹐是一个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根本就不应当做的﹗而卢刚却干了﹐这也就是这一惨案在世界造成震撼的原因。为这样的行为辩解实在不能不令人拍案而起﹗MingChen(《华夏文摘》92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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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信】爱荷华悲剧发生一週年之际﹐华夏文摘刊载了《万圣悲魂》一文。文章披露的一些背景材料对我有不小的触动。下面谈谈感想﹐不当之处﹐欢迎批评。
感想之一是人必须和人相处﹐因此无论学术多优秀﹐假如没有处理人际关係的弹性和能力﹐仍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卢刚的学习记录几乎无懈可击﹐可是在处理人际关係上是十足的弱者。和导师有摩擦﹐不知如何修復﹐同学往来﹐按数学处理﹐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又一筹莫展。文中这种情况有一定的普遍性。值得吸取教训。
文章以大量篇幅谈到中国学生与外国导师的关係。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信息。外国导师除了学习之外﹐对学生的薪水﹐毕业﹐和求职有巨大的影响﹐故有“老闆”之称。根据笔者观察﹐虽然条文上写清了学生权利﹐但在导师和学生发生争执时﹐学校多维护导师。文化不同﹐导师常给人以礼貌客气的印象﹐但如果据此认为他们一定会绝对公正﹐恐怕只是一种理想。一旦为事实粉碎﹐心理的冲击就会很大。卢刚的经歷可以说是一个深刻的例子。
记得去年事件发生后﹐在电子网络上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撇清”。卢刚不代表中国学生﹐按毛主席的话﹐知识分子“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另一种是扼腕嘆息﹐说假如卢刚认识我就好了。我以三寸不烂之舌开导开导他﹐何至走上损人害己的绝路﹖应该说﹐两种态度都有道理。第一种足以自保。中国政治传统老有“连坐”这麼一说﹐祸及身家﹐这次卢刚可算“反动分子”了﹐赶紧表态﹐以防不测。后来一看﹐老美其实不搞这个﹐有的还说卢刚也有可同情之处﹐这才松一口气。第二种是菩萨心肠﹐认为将来也许有办法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
我个人对第二种态度倒有点同感。也有一个类似的希望﹕同是中国人﹐在陌生的文化中生活﹐有困难有矛盾的时候﹐相互帮助一下﹐彼此说句安慰的话﹐出个鬼点子﹐也许就过去了。当然﹐也许还是不顶事﹐可毕竟也算一种传统式的好心﹐一种“相濡以沫”﹐如果可能﹐何妨试试﹖
TuYa(《华夏文摘》92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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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山林华先生遗孀的来信
《华夏文摘》编辑部﹕
我是杨宜玲﹐是去年十一月IOWACITY事件中六名无辜受害者之一山林华的妻子。对於刘予建先生不负责任﹑断章取义的所谓“调查报告”﹐我表示非常愤慨﹗
一年多来﹐我一直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中。我不明白为什麼有人会对穷兇极恶的兇手做出讚美﹖难道杀害了五名无辜并重伤一人的兇手值得同情﹖天理何在﹖善良的人们自然会明辨事理﹗我祇想在此强调两点﹕
1)我先生山林华从没有掩饰过他的父母是农民。(难道每个人都要在他的脑门上贴上出身的标籤吗﹖)他一直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能在空间物理学界做出成勣感到莫大的自豪。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诉我他是农民的儿子。我们的朋友们也都知道这一点。
2)我先生为人一向诚恳﹑正直﹐最看不起那种阿諛奉承﹑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有许多朋友。甚至对兇手卢刚﹐他也热心地帮助。其中有一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91年春夏之交﹐卢刚正处於找工作困难的情况下﹐他的导师Goertz教授建议他调整一下研究方向。由於山林华在卢刚感兴趣的领域曾做过不少工作併发表了论文﹐於是卢刚就找到了山林华。山林华当时毫无保留地谈了他在此领域的心得﹐并且将他自己保留的这方面的资料和笔记全部交给了卢刚供其参考。
最后﹐我还想问一下刘予建先生﹐你一定还记得你曾经不请自到﹐来我家“採访”我。(在你“採访”之前﹐季兵和冯煒曾向我提过你﹐我请他们转告你我不想接受任何记者的採访。)记得那是事发后的一天下午﹐当时我正处於极度的悲伤之中。你自称是代表纽约的中国学生来探望受害者的家属﹐在我不很情愿的情况下进屋开始了“採访”。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并深表同情且声称要为我们主持正义。但却趁我不注意﹐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就打开了录音机。待你全部採访录音完毕之后﹐给了我一张绿色的名片﹐涂去上面你兄弟之名﹐换上了“刘予建”三字及电话号码。然后说﹕“我是学记者的﹐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这次回去后想以这件事为素材写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来帮助你﹐并且对我找工作也……”我连声道谢将你送走。现在终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来者不善”﹗
我本无力去回忆那段令我心碎的往事﹐但刘予建先生歪曲事实的文章却使我不能再保持沉默﹐我希望贵刊能以负责的态度澄清事实﹐也希望刘予建先生能以起码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对待此事。
IOWA大学杨宜玲(ylyang@umaxc﹒weeg﹒uiowa﹒edu寄自美国)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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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衣大部份中国学生的联名信
《华夏文摘》编辑﹕
贵刊近期专辑刊载的《万圣悲魂》令我们深感不安。作者刘予建在文中列举的一些细节与事实相去甚远﹐对受其採访的爱大学生的谈话多处引用不当﹑断章取意﹑甚至无中生有﹐违背了受访者的初衷。让我们感觉该文中很多地方有凭空编造﹐混淆是非之嫌。
一年前﹐枪杀突然发生在寧静安详的爱城﹐发生在我们熟悉的人物环境中间。我们因为悲痛和震惊﹐一时无力用文字来理性地向公眾澄清事实并表达我们的感想。但我们真心地希望当时云集这一时因流血而闻名的小城的媒界人士能够真实地反映事情真相。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遇到了不远千里之遥自费从纽约来採访的刘予建先生。我们的联谊会为他安排了免费的住宿。据他当时表白﹐他是个自由投稿的记者﹐準备写一篇关於IOWA惨案的详细报导﹐并且希望这篇报导对他找工作有所帮助。
被採访的同学不久发现﹐刘先生喜欢对一些偏向性很强的问题纠缠不放﹐让人感觉他是在为自己事先设想好的一套论断搜寻证据﹐而非做客观的记录。因此﹐好几个同学不再愿意与他交谈。真正接受了他的採访的同学﹐为了让他对事情有全面的了解﹐曾不惜花上数个小时从各个角度对他陈述事实。
然而我们努力陈述的事实却被刘先生在《万圣悲魂》中用一种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的口吻描绘出来。我们惊讶地看到我们的原意和原话被曲解﹐但更为真正的受害者被随意诽谤而愤慨﹗
作为《华夏文摘》的读者﹐更因为我们的名字在刘先生的报导中被直接或间接地提及﹐我们有权并且理应过问这篇报导的前因后果。当刘先生用他那大红大绿﹑充满个人色彩的一面之词来点缀自己的故事时﹐我们不禁要问﹐他就没有对这场惨案中真正受难的人们產生一丝怜惜之情吗﹖
当然刘先生有权表达他个人对此案的思考和判断﹐他甚至可以凭自己的想象来写一篇义侠小说﹐在其中塑造一个被小人迫害围剿最后不得不借助非法手段来伸张正义的悲剧英雄。然而在“专题调查报导”的名义下动用受害者和被採访人的真实姓名来扭曲事实是为新闻界的职业道德所不容的。这样的“报导”只会蒙蔽真相﹑愚弄公眾。另外﹐我们认为刘先生对爱大物理系及爱城华人的描述也有不恰当和不真实的地方。我们强烈要求刘予建先生对所有的受害者做出公开道歉。
IOWA惨案的週年祭日是一个沉痛而肃穆的时刻。如果《华夏文摘》愿意纪念这个日子﹐我们认为﹕《华夏文摘》应该呈献给公眾一些谨慎符实的报导﹐或者就此事件展开严肃的讨论以博採多方意见﹐让IOWA惨案成为大家引以为鉴的实例。我们中好几位是《华夏文摘》的忠实读者。这一年多来《华夏文摘》刊登过许多精彩的文章。然而我们却遗憾地看到《华夏文摘》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裡﹐单单刊登了在几篇关於IOWA惨案的长篇报导中唯一很不属实的一篇。这种“报导”的发表严重损害了《华夏文摘》在我们心目中的形像。《华夏文摘》仅仅在一篇不尊重客观事实的“报导”前加上“不一定代表本刊编辑或本刊编辑部的观点”的声明﹐是不足以消除它在公眾中造成的不良影响的。
◇安涛 冯煒 季兵 王金根 IOWA大学物理和天文系
◇李新 宋斌 雪山 1991年在IOWA大学物理和天文系
◇高青林 1991年度IOWA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主席
附註﹕本文是所有被採访的中国学生的一致意见。《万圣悲魂》中的X君﹐也同意本文中的观点。他一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feng@iowave﹒physics﹒uiowa﹒edu寄自美国)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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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万圣悲魂》后言刘予建
一场悲剧过去﹐给人们留下了那麼多思索﹔而一篇纪实性文字所能表达的﹐却又是那麼间接有限。这是我在写完《万圣悲魂》(以下简称《万》文)后的种种感慨之一。文章发表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争议。涉及人性与道德冲突的作品﹐大凡如此。何况它披露的是一桩重大血案后为人所忽视的另一面。果然﹐衣阿华大学以物理系为主的有关当事人立即联名对我及《华夏文摘》编辑进行指责。其实﹐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不难理解。我正好借此机会再说几句﹐顺便作些必要的澄清。
在这封“联名信”的几位作者当中﹐除了季兵(去年我在衣大时的第一位採访对象﹐可他一开始就不愿交谈)外﹐其它都是我的受访人。我在《万》文中引用的有关材料﹐都是由他们亲口所述。可以说﹐《万》文在内容上的每一处交待﹐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引语﹐甚至许多人物的神态举止﹐都有可靠的来源出处﹐如录音﹑笔记﹑信件﹑剪报﹑照片等。因此﹐它决不是一部虚构的小说﹐而是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实实在在的事。
“联名信”的作者们的指摘之一﹐是我违背了他们接受採访时的“原意”和“初衷”。我在文中用他们的原话﹐却展示了他们所不愿看到的另一幅画面。这恐怕让他们不高兴了。於是﹐我们见到了一大堆久违了的字眼﹐如“断章取意”啦﹐“无中生有”啦﹐“凭空编造”啦﹐“混淆是非”啦﹐“扭曲事实”啦﹐“随意诽谤”啦﹐“蒙蔽真相”啦﹐“愚弄公眾”啦﹐等等。然而﹐这一顶顶大帽子气势汹汹地压过来﹐却使人感到不知所云。譬如﹐《万》文在哪一项事实﹑那一个情节上犯了上述罪过﹖作者们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来。这只能使我感到诚惶诚恐﹐却不知该在何处认罪﹑“道歉”。也许﹐这些作者们的心情是过於激动了点儿。我看﹐这些过去大陆常用的词汇和人们太熟悉的思维习惯最好还是先放在一边。这不是讨论问题的方式。都过去一年了﹐冷静点儿吧﹗现在咱们需要的是事实﹑理性和思索。
对於《万》文的思想倾向性﹐各位见仁见智﹐我不想多说。人们对同一事件本来可以有不同的詮释。但事实本身却无法由人们的好恶所能决定。我想说明的是﹐事先我与所有当事人均无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係。去年的衣阿华之行﹐我正是本著忠於事实的严肃态度﹐力图採访所有的人﹐挖掘一切线索﹐听取各方反应﹐蒐集儘可能多的资料﹐在事实基础上对整个事件作出逻辑的判断和思考并选择较为客观的表达方式。由於採访的困难﹑案情的复杂和许多知情人的有意迴避﹐我不敢肯定我已掌握了一切细节情况(实际上也不可能)﹐但至少主观上我是尽了最大努力。因此对於他们的种种指责﹐我倒希望他们能举出具体例子来。我在文中叙述的事实来源于对包括这些作者们在内的各方面的採访。如果事到如今这些作者们又认为这些事实“很不属实”﹐那麼﹐究竟是他们在接受採访时所说的是真话﹐还是他们现在的否认是真话﹖换言之﹐是他们当初在说谎﹐还是现在在说谎﹖如果他们对於自己一年前说过的话的确已忘记了的话﹐那麼我是可以帮助他们恢復记忆的。办法很简单﹕我这裡仍保存著所有的採访资料﹐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将他们各人记录的有关部份逐一公开﹐让读者评介。
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的採访过程中﹐我一直有种明显感觉﹐一些爱大的中国同学对卢刚或与卢刚有关的人和事或讳莫如深﹐或划清界限﹐弃之如敝屣。他们对卢刚的看法远不如我所接触到的许多美国人来得宽容。这种差异多少使我用一种较为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复杂事件中的复杂人物。卢刚并不生来就是个杀人者﹐他也曾经是个正常的甚至在某些方面很优秀的中国留学生。在卢刚身上﹐有他自己特有的弱点和他这一代人的通病。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导致卢刚杀人后自杀的血案呢﹖显然﹐“文革遗毒”说﹑“性恶”说﹑“心理问题”说都不足以解释他为什麼走上这条拿枪杀人的绝路。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除了卢刚本身的因素之外﹐他週围的环境是促使他杀人的直接因素。我所试图揭示的正是这个人物与这个环境之间的关係﹐或者说﹐导致血案发生的因果关係。
我不知道作者们所说的“初衷”究竟指的是什麼。是尊重事实﹐探究血案的因果关係并从中引出教训呢﹐还是出於某种原因而仅仅说什麼人的好话﹐说什麼人的坏话﹖
“联名信”对我的指摘之二﹐是所谓对受害人的“诽谤”。受害人有六位﹐我诽谤了谁﹖又是怎麼诽谤的﹖作者们没有说。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正是出於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尊重﹐在有些事情上我才没有进行足够深入的剖析。比如﹐一些朋友读完初稿后曾尖锐地问我﹕“山林华既然处处热心助人﹐人缘广泛﹐又深得系裡欣赏﹐那麼他在同组的卢刚与教授们的关係逐渐恶化过程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不可否认﹐枪击事件是由卢刚与被害人(包括几位教授与山林华)组成﹐离开了哪一方事情都不完整。可是﹐对於朋友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却没写什麼﹐也写不出什麼。我深深感到﹐这是中国人的悲哀。也正因为如此﹐以致后来有些读者来电对文章分析山林华不够深入表示遗憾。
实际上﹐这裡大家面对的是一个事实。儘管这个事实来得很残酷﹐甚至是血淋淋的﹐我们却无法迴避﹐也不应该迴避。生活常常是无情的﹐非个人感情所能左右。
有些读者提到的另一个尖锐问题是﹕到底是卢刚拋弃了眾人﹐还是眾人拋弃了他﹖且不说卢刚性格上的种种特点算不算“缺点”﹐即使算﹐在他屡遭逆难之时﹐他系裡的同胞﹑同学们对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关怀﹖给予了多少宽容﹖他走上了那条绝路﹐他週围的人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吗﹖对於这个问题﹐我同样没写什麼﹐也写不出什麼。
事实上﹐“联名信”作者之一的安涛在採访中就说道﹐当初应该对他(卢刚)“宽容些”﹐“应该主动找他联繫……”值得强调的是﹐我正是深深有感于安涛的那句话﹕“我希望把他作为一个人来理解”﹐从而确定了《万》文的角度与基调。现在﹐我想知道这种努力与受访人的原意相差到底有多远。
“联名信”对我的指摘之三﹐是我“为先设想好一套论断搜寻证据”。请问﹕採访之中﹐我们有什麼问题不可以提呢﹖“初衷”不过是主观愿望﹐而事实确是事实。两者之间﹐我更应该尊重哪个﹖另外﹐“好些同学不再愿与他交谈”一句也不实。在所有“联名信”的作者中﹐我仅採访过安涛两次。第一次我们谈得很好﹐他给我提供了许多情况﹔第二次我在电话上只是想向他简单证实一下卢刚绝笔信的内容﹐不料他大发脾气﹐态度全变﹐使我一时困惑不解。
不过﹐这类奇怪的情形我在採访衣大(城)有关官员时就经常碰到。本来一个约会定得好好的﹐对方态度也不错﹐可赴约时对方突然变得冷冷的﹐不是借故推託﹐就是乾脆找不到人。与官方口吻和神秘态度形成对比的是当地美国居民的各种率直反应。当时卢刚绝笔信内容迟迟未公开﹐但许多人在不解之中已充满了惋惜﹑同情。后来我电话採访“联名信”作者之一的高青林﹐请她谈谈作为联谊会主席对事件的看法。她当时把该校中国学生的反应概括为两点﹕一是生气﹐二是丢面子并感到痛心﹔而美国人的宽厚友善又如何使大家受到教育云云。其间她举了一些例子。我觉得她的话较为真切﹐於是在文中用了几句(见《万》文引语)。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也会否认这些﹗
在“联名信”及杨宜玲的信中﹐作者们有意这样提到我的个人情况﹕我因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所以希望写出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来帮助自己找到工作。哎呀﹗好主意﹗在美国这种竞争的社会裡﹐如果一个人真能写出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能因此而找到一份工作﹐那才是本事﹗人们应当本著这种精神去努力。可惜这些人一年之后才提醒我﹐使我悔之晚矣﹗因为近一年来﹐本人已在商业保险业上花了不少气力(注)。
《万》文旨在试图叙述卢刚事件的因果关係﹐限於能力和篇幅﹐我所触及的还仅止于浅层。由“卢刚现象”所引发的可能还有“山林华现象”﹑“衣大物理系现象”乃至於“《万》文现象”等等。中国大陆留学生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语言﹑生存﹑竞争等种种问题﹐东西方文化相互排斥﹑冲突﹑融合的浪涛常常会更深刻地冲激著他们的内心世界。所有这些都值得人们去关心﹑思索﹑探讨。《万》文发表后﹐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朋友来电来函表示感谢﹐使我很受感动。也有一些同学在电子计算机通讯网络裡发表了不同意见。在此﹐我衷心感谢读者们对我的支持﹑鼓舞和批评。看法可能不同﹐但大家都在关心。我与大家一样是个普通的大陆留学生﹐我同大家的心是相通的。
最后﹐我想再次表达对一年前的事件的悲哀﹐深深的悲哀。生活常常是严厉的。愿我们大家各自珍重。
1992﹒11﹒16(yjj@ctr﹒columbia﹒edu转寄自美国)
注﹕1﹒考虑到对死者家属的同情﹐本人不拟正式回覆杨宜玲信﹐仅对原信内容作眉批式简答。
2﹒本人公司为“裕金保险公司”﹐纽约州註册。
附录﹕简答杨宜玲信
1﹒我是在打了电话徵求杨宜玲的同意以后半小时到她家的。
2﹒“代表纽约的中国学生来探望受害者的家属”并非我说的。
3﹒我对杨宜玲表示过同情﹐但并没表示要为谁主持正义。
4﹒採访杨宜玲时我并没提及我个人工作问题。在那种情形下﹐显然也不合时宜。事实不该是想象出来的。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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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关於卢刚血案的题外话
──读刘予建《万圣悲魂》傅康园
卢刚血案震惊了新闻界及海外华人。一年后﹐刘予建的报告文学《万圣悲魂》在读者中激起了强烈反响。都一年整了﹐人们并没有把这件事淡忘。这在情理之中。一如作者刘君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大家心裡都还有很多话要说。而这些话都憋得太久﹑太久。
很多人都感到﹐一年前的新闻报导大都有点misleading。但我仍然得说﹐很多人读了刘文后所作出的反应﹐不管是正面的或反面的﹐很多都存在著对刘文的一种很深的误解。刘文并没有说﹐也并不想去说谁对谁错﹐谁该杀谁不该杀﹐抬举谁贬低谁。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什麼好讨论的吗﹖卢刚当然是错的。因为那些人不管怎麼说﹐毕竟没有死罪。这裡边没有一个人该死。即使有什麼要惩罚的话﹐判决和执行的也不应是卢刚。但是一个足够敏感而深刻的新闻记者要告诉人们的﹐应该不只是这些。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对本人產生误解。本文并不针对哪些人﹐甚至都不一定针对这件事﹐说的很多是题外话。本文也不是準备来讲大道理的。有什麼道理好讲的﹖在这种事情上讲道理﹐我觉得不但迂腐﹐而且不公。当社会欺压小人物的时候﹐大家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并不去跟社会讲什麼道理。而一旦小人物以弃掷自己的生命而石破天惊地抗争﹐最后酿成大悲剧时﹐人们倒一起跑来向那已不能再申诉的小人物讲起道理来了﹐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我也不认为卢刚事件的主因是他的“狭隘﹐自私和冷酷”﹐就象很多人所同声谴责的。我不否认卢刚会有这些毛病。可即使有﹐他也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大可不必把他打入“另册”。我们与其把别人往泥潭裡蹂躪深些以示自己清白﹐不如自省。至於说卢刚的行为是“文革遗毒”﹐更是扯淡﹗如果说文革对这代人有什麼影响的话﹐我寧愿说﹐它使我们注重自己独立的人格﹐更敢於抗争。大陆留学生打工不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是老闆嫌他们太强悍﹐当然也就不那麼听话﹐不那麼好使唤。不过我想说﹐工作当然要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地干﹐但我们也要有自己做人的尊严﹐不可以象狗那样被呼来吆去。
我也不同意说卢刚事件只是个别人或偶然的现象。杀人当然不常见﹐可这事所造成的强烈反响分明告诉我们﹐这其实包含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孤独﹐困惑﹐痛苦﹐挣扎与沉伦。说卢刚“孤僻”﹐其实不过是说他的行为方式与别人不一样﹐所以大家不能接受他﹐或者说不能容忍他。那麼我就搞不清楚﹐到底是他拋弃了眾人呢﹐还是眾人拋弃了他。不过这有什麼关係﹖大家各自快活好了。实际上﹐从刘文或别的有些文章我们可以看到﹐卢刚至少有时对人还是很友善的。他也乐于助人。以至於《九十年代》有篇文章奇怪为什麼事后中国人对卢刚都说坏﹐而美国人都说他好。他的绝笔信当然充满了恨﹐我们确也能看到强烈的爱。他也一直在试图溶进美国文化。当他的灵魂游离于这两种文化之间而成为一个“边缘人”的时候﹐当他远离故土亲人而身边又没有足够的爱来略为维繫时﹐他的孤独感可能就会被昇华。他说他已尝到了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所以就不足惜﹐我看其实他并未从这些“乐事”裡而享受到多少真正的乐趣﹐否则他对生命也不会那麼绝望。这个世界裡有著太多的冷漠﹗
从刘文看﹐卢刚事件的原因﹐真正值得注意的有两个﹕
其一是卢刚太认真了。出外野餐大家出钱﹐也值得为几瓶coke之类跟大家红脸﹖分摊公平不公平又有什麼关係﹖这人不会做人。谁都会说这人“抠门”。何必呢﹖对不公平的事一定要讨个公道﹐要有个公平的解决﹐这在当今的社会裡容易走进死衚衕。不管他有没有错怪别人﹐即使真是别人错了又怎麼样﹖也值得这麼认真吗﹖世上不公平的事儿太多了。他不但敏感而且“自私”(我们都自私)。一旦不公平的事落到他头上时﹐他当然受不了。当他的不平诉诸一切社会制衡机製得不到解决时﹐他无法容忍对手们就此逍遥而不受任何制裁。於是﹐“私有枪支使人人平等”﹐当我们的主角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时﹐他的对手们也就只好同时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一种绝对无需分辩的平等。这种以自己的生命所造成的震憾﹐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起了某种制衡和威摄作用。它告诉人们﹕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不要以为自己聪明或强大就以为别人奈何他们不得。机关算得太尽﹐反会算了卿卿性命的。我们学校的一帮印度教授勾结美国教授﹐结党营私﹐为非作歹﹐把不听他们话的中国教授全都要fire掉。当他们在肆无忌惮排挤最后一个中国教授时﹐发生了卢刚血案。结果这帮人不敢再弄下去﹐赶紧把尾巴夹起来了。这种人﹐就欠卢刚这种血性汉子来治他们﹗中国人在国外老是给人一种猥琐的弱者形像﹐人家专挑中国人欺负﹐连黑鬼抢东西也专挑中国人。所以卢刚事件一髮生后﹐我从感情上﹐说老实话﹐是嘖嘖喝彩的。好﹗真他妈的有种﹗可知中国人也不是那麼好惹。为什麼博士就不能杀人﹖逼急了一样要杀﹗我不是说中国人的民族尊严要靠杀人来维持﹐可人家不觉得咱中国人实在太窝囊了麼﹖为什麼一定要逆来顺受﹖为什麼人家欺负咱们时﹐咱们不fightback﹖至少在这点上﹐本人对卢刚肃然起敬﹗
第二个原因﹐可以用卢刚最爱看的一部电影的名子来概括﹐那就是“NoWayOut”。卢刚四面楚歌﹐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已经不觉得活下去有什麼意义。死已经是必然的选择﹐而因其不平﹐则临死抓住其对手陪葬也就是必然的结果。
其实卢刚的情况并未糟糕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这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乐趣而已。人到了一定境界是不能把还有饭吃作为活下去的理由的。卢刚在给二姐打完电话后﹐“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可见他对生命的眷恋。而他行兇和自杀时的从容镇定﹐又可见他对生命的决绝。
生命的意义﹐或者是生命的终极目地是不能问的。卢刚告别生命的是坦然和无畏﹕他“将以量子状态向另一个世界跃进”。天晓得。本人也是学物理出身﹐也当过北大学生。从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向漫漫夜空时﹐我不禁会发问﹕在生命隧道尽头的那一端将会是什麼﹖过於执著于追究生命的意义时﹐最后只能诉诸上帝。
“文化按定义﹐便是自我欺骗。但是自欺是人生存的必须。那是说﹐过於仔细地探讨生命﹐便会觉得活著不值得。”
所以本文并非讲道理的。各位不必过於认真。如果活著的卢刚们或非卢刚们有兴趣找我讨论﹐欢迎联繫。
电话﹕212─993─4402(yjj@ctr﹒columbia﹒edu转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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