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我家呆了一个礼拜。这七天对七十岁的她备受考验。
城市的楼房无论面积多大都是一个个鸟笼子,我们是一只只囚鸟,自己即世界。这对随意走出去和街坊邻居聊聊家长里短的母亲来说,意味着诸多不便。
原来以为电梯收费的她终于学会坐免费电梯。有一次她刚上楼,就遭遇突然停电,她犹如劫后余生般庆幸自己早早从电梯里逃出来,从此她对这铁家伙心存恐惧。我们一起出门,我让她当电梯梯长,要职压身她常常分不清正负一。
她不会挑选电视节目,综艺演完了眼巴巴看着那些聒噪的广告,直到等我来给她换台。
她的甘油三脂偏高,医生叮嘱要少吃多运动,但她的饭量是我的两倍多。我有计划控制她的晚饭,用大碗的粥代替主食,转念想:一个不让自己娘吃饱的闺女绝不是一只有孝心的鸟,于是忍不住塞给她一块馒头。从六十年代大饥荒里活下来过了半生穷日子的他们,对食物的依恋更多来自心理的饥饿。
我老家形容能睡觉的人:背着一盘炕。母亲住在鸟笼的楼房,无法随时抄起打扫把来扫扫院子,因此她背着一个沙发。我说客厅那么大你到处走走。我们一起出门走走,她尽力跟着我放缓的步伐但还是速度很慢。
听别人说他们的妈妈七八十还去世界各地旅行,与时俱进的妈妈们将智能手机玩转,我的母亲老了。
黄昏我挤出那点时间更新简书的文字,噼里啪啦敲字的间隙,忽然扭头看床上打盹的她。厚厚的棉被中一张白发遮盖的容颜,我的母亲老了。
今年她以更快的速度老去,大约因为突然失去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
每当我父亲吃着饭忽然有大颗的眼泪落在碗里时,母亲总是骂他不出息。她看起来无比坚强,但村里人说她的旺头被掐了去。
周二晚上,我带她去教会的唱诗班。她百无聊赖坐在长椅上听我们赞美上帝和耶稣。她对我这么年轻信仰基督教感到疑惑。我从没告诉她,姐姐的离开一度让我抑郁。我年迈的父母风雨飘摇的活着,躯体能跑一小时倍感轻盈的我在人群里有一张安静的脸,生活到处充满着阳光,我无法贩卖我的悲伤,它们暗流汹涌将我拍成内伤...我渴望救赎,而信仰就是力量!
我无法和母亲聊信仰,她更关心我每天生意的好坏。她害怕我过的不好,其实也是对自己老年生活的隐忧。我都不当真了,准备转战江湖当个游仙,母亲的焦虑有时候传染给我,让我心里不爽。自古婆媳是天敌,母女关系有时候也微妙。
有一天她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忽然惦记起故乡家中那块豆腐,放在冰箱里多日父亲是不是忘了吃。电话接通,父亲声音响亮说早就吃掉了。老家有句话:秤杆离不了秤砣,老汉离不了老婆。子女让老两口分居两地,长此以往是强盗式的孝道。做完了该做的检查,她该回去看她的鸡狗鹅鸭。
四小姐本周回家过大周末,我们决定礼拜天下午把老娘和孩子一起送走。
周日下午,四小姐的学校门前排起汽车的长龙,大周末急匆匆过完了。我帮四小姐拿着行李到她宿舍。四小姐习惯性和她爹拥抱然后对着她爹的老脸啃一口。我母亲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父女小离别的温馨一幕,一遍遍重复着四小姐真是大姑娘了懂事了。
等着四小姐收拾好宿舍的东西,我们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园里,那时候,银杏树叶黄灿灿在枝头,还舍不得落下。在大厅的旋转楼梯口,四小姐拥抱了我亲吻了我。然后,顺着旋梯,她的脑袋不住探出来,一张十五岁的苹果脸,和我说再见。
带着甜蜜的余温走出校园,我找到自家车子。看见我弟的车子也已经到了,弟弟也来W城送他儿子上学,我们姐弟俩在这里接头,母亲就在中转站跟着儿子回老家。
母亲坐上弟弟的车子,突然问我和四小姐分别时她有没有抱抱她娘。我说抱了。我随口说:我也抱抱俺娘。我母亲客套着说:甭那些事。我伸出手来拥抱她,她突然害羞起来,被动的坐着,身子拘谨一缩,也不伸手回应我,等于我的拥抱只是和她碰了碰身子。
弟弟的车子先发动,前面一辆满载货物的三轮车逆行挡住了路。我跑去做指挥,母亲的脸从车窗朝向我,眼里有着小孩子般满满的眷恋。
姐姐离开后她常用这种眼神看我,疼惜温柔眷恋到骨子,瞬间击得我内心溃不成军,想逃。
坐上自己家车子往回返,突然很后悔没提醒四小姐和姥姥拥抱一下。母亲当时看到父女拥抱的一幕,肯定心里很羡慕。黏胶一样的拥抱和亲吻,是我们和孩子的平常画面,却是我们和父母不常见的动作。生于七十年代的我们,是一群散养的鸭子,被生活呼喊着赶下未知的水塘,扑腾着长大。从小和父母相处的模式里,几乎没有身体的亲密。所以母亲在得到我的拥抱时,一副害羞的表情。
想起多年前姐姐生了一场病,我去看她。她家屋檐上开着一朵小野花,贫瘠局促的生存空间,倔强韧性的生命,让我心动。离别时我很想拥抱一下我的姐姐,但守着一众人我很害羞,只是礼貌性告辞。
如今野花还在心里摇曳,姐姐再也不见。
爱,要趁现在。拥抱,总要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