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公园去早市,遇见花店的老板娘,她的背影像一扇门板,两条腿圆规一样分开。想到自己曾经胖到大腿不分丫三个月磨破三条牛仔裤档,我表示毫不羡慕。我走近她时,老板娘说:头发真好啊。从被窝里爬起来,我脸不洗发不梳,一头野草蓬勃茂盛。其实我发量中等,一披头发就显出云鬓的假象,而老板娘恰好头顶植被有稀疏的趋势。花店老板娘对着我的背影继续说:也没有白头发。我说:藏着呢,你看不见。花店老板娘又追着我的背影感叹道:还记得你是个小媳妇的时候,扎着大马尾。
这镜头,是我生孩子之前,额头光洁马尾高耸,眼神也一定明亮。
转过弯道,我十分自恋的摸了摸满头野草,养分的河水在发梢处戛然而止,总是干燥。我想花店老板娘肯定感叹当年水润的小媳妇变成可以上山打虎的中年妇人了。
早市。一个快要临盆的肚子,闪进水果摊的大棚底下。
我被这惊悚的肚子吓了一跳。头几年见他,发福的样子是中年男人的普遍水平,现在,活生生大盆倒扣,且颜值也是彻底残了!
阿毛,我混单位时代的同事。
记得一个女作家的话:我很在乎一个人长得好看不好看。几乎只选择跟长得好看的人交往。尤其是年过四十以后的人。道理很简单,一个人过了四十岁,必须为自己那张脸负责了。因为相由心生。因为他的容貌就是他灵魂的样子。这个好看不是美貌,它是眉梢眼角见清风明月,举手投足间赏心悦目,是看上去、心里头两下里舒服。
岁月这个屠宰场里,我看见一个个被宰的故人,他们从流水线上下来,大部分面目全非,少量的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阿毛无疑是体无完肤的一个。
回家来,我把遇见阿毛的事告诉老公。他正在泡一壶茶,此君是茶迷,从早喝到晚。他轻描淡写道:他还活着?
茶迷嘱咐我别靠近他,他是个神经病。我逮着神经病这三个字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阿毛不但颜值残了,身体精神也快完蛋了。
第一次见阿毛,惊为天人。水浒传里王婆说男人要具备潘驴邓小闲,潘是首要,古代没有影像资料,潘安之貌只是现代人的想象,阿毛的长相里有东西方混血的感觉,一双眼睛更是最深邃精彩。他那样帅的没朋友的人,我一身份卑微的外来妹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但记忆深处有这样一个画面从未蒙尘:当年的小姑娘出门,正巧遇上进门而来的阿毛,四目对视,这男人真是吸魂摄魄的好看,而阿毛也扔给我一句话:眼睛真美!
我惊叹一个男子侵略性的美,他看见一个小姑娘在遇到世界之前一览无余的纯净眼神。
无心之语,划了根火柴,扔进了自信与自卑交织的青春。即使在羌杂的中年岁月,我依然记得那根火柴带来的亮光。
那时候,经常有个瘦的前胸贴后背的女孩子的来找阿毛,他们站在一起,没有半点登对的影子,所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坊间流传着阿毛的风流韵事,他在调度室值班,和这个女孩子认识的第二晚,就成功把人家擒获到床上来。上床这件事的证据是,值班室那床本来就肮脏的被子上沾满处女的鲜血,在光棍居多的单位,此话题像跳蚤来回蹦达很久。
有一天我们同车外出,一车人假公济私逛了街。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阿毛对街头飘过的女人私下点评,我第一次见识了阿毛仅从女孩子的走路姿态就能看出她是否处女的本事,他在街头以处女为标准鉴赏各类女人,可见他对女人这层没有蜕化好的膜很看中。他毫不避讳透漏自己秘密,他刚喜欢上了一个南方女孩子,他说那女孩子骨肉酥软人也娇滴滴的,可爱的像一滩快要化掉的糖稀。而阿毛的女朋友总是神情呆滞,一双招风耳奇怪的探出来,看起来并无半点情趣。看来,他是准备甩了那个为他洒了一床破棉被处女血的女子而奔向吴侬软语的温柔乡了。
这时候,阿毛出事了。
他偷开单位的卡车回家,途中出了事故,被留厂查看只发基本工资。当年油田工人高薪时代,各种巧立名目的奖金是工资的好几倍,何况又是只发基本工资,阿毛的生活陷入窘境,全靠女朋友的资助过活。这样,想甩掉的人又像粘胶一样分不开。
阿毛的女朋友长了一双牢固的招风耳,据说招风耳招财的。每当阿毛想甩了女朋友时,他总是出点事,阿毛只好主动靠上去。爱情是在温饱之后才会写的诗篇思的淫欲,没有邓,仅凭潘,怎能擒获世上唇间滴血的妖精?
后来他们毫无悬念的结了婚。我们分的房子离得不远,偶尔见阿毛晃着膀子走过,还是帅帅的,一双眼睛不安分的。他的老婆还是瘦的捏不出二两肉来。他们的女儿出生,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并没有遗传阿毛的潘安容貌。阳光下,大家的日子似乎都差不多。关起门来,就不知道里面的鸡飞狗跳了。
女性内衣店,网络当地各色妖精。一位几乎平胸的女子是常客。阿毛的老婆跟随平胸女子来过几次,很少买东西,熟人间的生意,弄不好被怀疑杀熟,买卖双方难以迅速建立信任。这些年婚姻生活下来,阿毛老婆依然胸前清汤寡水,眼神依旧呆滞。女子的姿色过早落幕,从此不在乎暗淡多久。不像美人惊艳,若有一点迟暮,都会引来看客大惊小怪。
后来,平胸女子的言谈中,我就知道阿毛和他老婆离婚的消息。
他终于摆脱了他不爱的女人。从此游走花间。
童话故事从来不告诉你王子公主结婚后的生活。自由躯体背后的幽魂,却在某个凡俗日子里忽然出现。
再见阿毛,老公给出的零星信息是:他在世人眼里是半个疯子,单位里人人躲着他,他的身体据说是坏掉很多个零件的机器,一不小心就稀里哗啦...我想知道更多,别人甚至不愿意谈起他。他容颜的巨大凋零背后,是走背运的人生,被边缘化的生活。
莫非上帝造人,早就写好了全部的高低贵贱密码?有的人注定是人生集市上最光鲜的菜,经手最高明的厨师,靓丽上桌。有的人注定歪瓜裂枣一钱不值暗淡收场。惊鸿少年,是怎样将一手好牌打烂的呢?
写这篇文字的尾声,又见他。写着无碱无矾的夫妻档油条摊,他手握一根粗壮的油条,头不抬眼不睁,稀里呼噜喝着豆腐脑。
吃,是这世上最值得一生专注的事,胜过爱。
而我,也已经当成寻常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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