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挺重要的日子。
以往每年这一天,我们都是早早开车回故乡。稍后,一辆敞篷跑车驾到,那是我姐夫的电动三轮,小小三轮车上,坐着姐姐菊和她的两个孩子。菊笑吟吟的下车,她的大包小包里,必然有给我的一大捆韭菜苔,她家是韭菜专业户,夏天的韭菜牲口都不吃,精华就在苔上了。临近中午,我姨家的表哥表弟也分别从乡下和县城来到,他们的小名里有个柱字,我私下里称他们三根柱子,我喜欢和三根柱子聊天。我姨夫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得病故去,三根柱子都是好不容易长大的苦孩子,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他们对他们的姨夫敬如父。
外面热,家里热闹,这天是父亲的生日。
今年,老早,父亲就宣布他的生日不过了。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今年七十三虚岁,熟鸡的。临近生日,他分别给三根柱子和姐夫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他很可能上二闺女这边来。
他没有到我这里来。他对我说:大热天的,你们谁也别来喳喳我,我和你娘找个小馆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知道,他是怕过生日,我们都来了,就是大闺女没来,而且永远都不会来了,他没法面对自己忽然暴露在阳光下的伤痛。
几天前午间小睡。梦里去了官庄,叩门,门开了,菊走出来,穿着我们小时候无比渴望的绿军装,她瘦了很多也清秀一些,她一把抱住了我,对我说了很多话,好像是她不愿走,离开我们是不得已...我就在她怀里,清楚的感觉到她的体温也清楚的知道她走了,我只是没用的哭啊哭,从梦里哭到梦外...余下的半天时光,泡在潮湿里。灵魂相通,父亲生日前夕,她就这样托梦给我。
我对菊的想念就像这夏天的一块云彩,忽然遮住了天,大雨一场。在这基础上乘以多少倍,就是父母亲的痛苦和思念。
以前回乡记录的一段文字:“我姐姐除了带着吃的喝的来走娘家,胸膛里带着一个小风箱来,她咳嗽多日,妄图不吃药抗过去。我把自己咳嗽时向川贝和梨投降的经验说给姐姐,她居然不知道川贝是什么,我毫不客气的给她上了一堂不爱惜自己的政治课。后来,父亲去赶集买羊肉,一声不吭给他的大闺女买了川贝来。他在一屋子麻雀的叽喳里悄无声息的做实事做好事,被姐姐的大闺女我的外甥女老金强烈点赞,父亲被老金评为:中国好爷。爷,故乡称呼父亲的土话。”
润物细无声的,不仅仅是春雨,还有父爱啊。他又是那么心思细腻的一个人。我奶奶走在大年初一的夜晚,很长一段岁月里,每到新年,父亲都掩饰不住他的忧伤。母亲看不惯,就会骂他。
我给母亲电话,私下里说,要是再看见父亲掉泪,就施展出你当年的骂功,骂醒他!
我给父亲电话,私下里说,你要向我三大爷学习,革命的小酒天天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个自私的人,人只有先把自己哄好再想着惠及他人。
小孩子在经历一场大病后总是变得懂事,成年人在见证死亡这本教科书时,又能走过什么?比如我,会觉得人这动物,转山转水,情爱缤纷,最后都要面对自己的孤独。
在菊离开之前,我的父亲母亲宣称他们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他们的幸福观非常符合我们的国情:高层窃喜着财富转移,中产忧虑着无处可躲,底层欣喜着国力强大...他们像两棵卑微的水草,在岁月的颠沛流离里柔顺的感恩着,他们拥有了富人挥金如土遗落在脚下的一粒米一样的物质保障,三反五反大炼钢铁饥荒文革无穷折腾过后的新闻联播的歌舞升平,重要的是,他们的三粒草种子都还向着阳光生长。
如今丢了一粒,再也找不回来...
今天老早就想写点什么,一整天的云里雾里,估计是被溽热伤到了。睡前忽然来了精神,记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
我的父母在曾经热闹的这一天里,并没有去下馆子,一辈子将钱攥出水来的他们心疼那几两银子。母亲炒了几个菜,父亲去羊肉馆买了一盆羊肉汤回来,和弟弟一家吃了个饭。
忽然记起物质贫乏的年代,小时候的我最盼望大集,除了赶集上店当野孩子,临近中午,在牲口市帮税务所收税的父亲会带回几个羊肉包子,三个孩子里,有时候我就得到了一个羊肉包子的宠爱。我不知道菊吃到了没有,她是老大,老大像老黄牛,吃苦耐劳的。
他们说得到父亲宠爱的女孩子,她们的人生不会太焦虑,她们的心里总是有阳光。
我想是的。我想起菊来,任何时候她总是笑容生动。
今天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男人的生日,那个我小时候经常从他枕头底下翻出书来的岁月已经泛黄老去。人在这世界上软弱渺小有太多的伤痛。圣经里说:愿神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2017年农历6月27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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