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范梨花在这个花事繁忙的春天里,竟然有两次遇见长江。
柳絮下了一场雪,梨花开着买菜的新电动三轮穿行在雪中。车厢里,堆满了新买的各种蔬菜,还有半扇猪肉,一袋子猪下水,它们跟着车子的颠簸不安分的起伏着,以缓解下锅之前的焦虑。厨师刘师傅局促的坐在梨花旁边,他是腚大的男人,新买的电动三轮并副驾驶位置勉强挤下他的大腚。每当饭店采购肉制品,刘师傅总是亲自出马,二师兄在变成猪肉之前,遭受的待遇直接影响了肉质的好坏。而刘师傅这样久经厨房考验的老战士远比管家范梨花看的透彻。
车子路过肿眼泡的加油站,刘师傅突然喊起来:“啊呀,黄河他媳妇在此。”
梨花专心致志当驾驶员,刘师傅这句话没有当回事。刘师傅是老鳏夫,对人家媳妇多看两眼也正常。
“快看,黄河他媳妇长江啊,好时髦的大闺女!”刘师傅又嚷嚷了一嗓子。
梨花顺着刘师傅目之所及处,看见那辆黑色奥迪车边亭亭玉立着黄色小洋装短裙的女孩子,柳絮轻飘着,长江低头玩弄着手机,长发遮住半个脸,她真是爱极了穿明黄色,这使她在春天里看起来明艳动人。
刘师傅欠着半个屁股夸着长江的美丽蜕变,调侃着一个老男人的困惑。梨花知道他心如明镜善于装傻,一个字都不透露给他。她就在回到喜相逢的短暂路上放慢车速,车后那些跳舞的猪肉下水也跟着消停下来,后视镜里,肿眼泡走过来,长江甩了甩了长发,恋恋不舍的收起手机,打开车门,闪了进去...
明艳的长江像个小鬼在范梨花的心里上上下下。直到中午时分,王中华的到来把她心里的小鬼赶出去。
白天雪亮的光线里,梨花看见中华还是吃了一惊。年前夜晚一面,她感觉王中华瘦的越来越对不起粮食了,现在,他岂止是对不起粮食,简直对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他取名中华,中华大地蒸蒸日上如火如荼的新时代,他不但瘦还黑中带黄,像久旱的苗子蔫不拉几,需要多少雨水才能滋养出生机而后茂盛?因此他短暂停留的一顿饭时光里,他和那个粗鲁的搭档点的几样菜,范梨花就像接了皇帝的玉宴单子,嘱咐刘师傅用心去做。
他们两人不浪费,通常要两菜一汤。王中华总是嘱咐梨花,不要往菜里放糖。梨花想起小时候中华对梨花说老槐树的树洞里有糖,梨花信了,果然在树洞里找到一块红色糖纸包裹的糖块,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小石头,王中华骗了她。缺糖的年代他们渴望一块糖,现如今王中华已经不稀罕甜食了。
两菜一汤总是由范梨花亲自端上,每上一个菜,梨花和中华趁机说上几句话。第一个菜时,王中华说以后大约十天月他们都会经过这里一趟,春天里,他们从福建的沿海拉新鲜的带鱼进京。第二个菜,王中华问梨花饭店里需要什么海产品他早早打好包带过来。第三个菜,范梨花问王中华有没有回王庄去,中华说,以后一个月三次经过这里,等于回了故乡。王中华在这个问题上打了马虎眼,他究竟有没有回过王庄,仿佛是个冤案,不可告破。第三个汤来,王中华小鸟啄食般对着两菜一汤,这条交通要塞上的过路客大都像饥饿的狼,显然他对食物失去足够的热情。梨花问中华喜欢吃什么,下次来之前她好准备下。中华停顿了一下,说:“手擀面。”然后又说:“太麻烦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过往的岁月,王庄家家户户都有一根粗重的擀面杖,手擀面是贫穷岁月里人们的美食。
两菜一汤上完,然后,梨花退出来,退回到齐胸的柜台里,一边翻着账本偶尔瞧一眼王中华。王中华那个粗鲁搭档喝汤的声音巨大,后背像一张面板,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移步到柜台靠墙的角上,墙上一本山水画的挂历,是某酒厂赞助的,梨花拿着圆珠笔,在三月末的某个日子慢慢的画上圆圈。这个方向正好看见吃饭的王中华。
梨花数着日历上的日子,到了十天的时候,她一早起来,赶在工人们上班之前,用鸡蛋和面,做了手擀面等着王中华。果然,中午时分,王中华和搭档出现在喜相逢。
一海碗的炝锅手擀面,上面飘着几根碧绿的小油菜小香菜,打开了王中华的食欲大门。梨花在日历上画上圆圈,偷眼看去,王中华吃饭的样子恢复了过去的狼性,叫她喜欢。
结账时,王中华给梨花带来了当地的礼物一把牛角梳。梨花的辫子到县城来后还是剪短了些,像个刷锅的炊帚靶子在脑后。短发的菊花觉得全世界最好看的发型是修剪过后的草坪,她鼓动姐姐加入短发一族,菊花怕梨花的辫子太长一不留神掉到汤里去。
梨花对牛角梳心生喜欢,还是按照城里习俗客套一句:”别给我带礼物了,手擀面我是要收钱的。“
中华说:”看看,又不是和你做买卖。我吃饭不花自己钱的,收吧,别给我老板省钱。“
”嗯,下次还吃面吗?早说早预订!“
”好。“
”炝锅还是打个卤子。“
”打卤子。“
”什么卤子。“
”你看着办。“
喜相逢的老板娘菊花知道她姐姐每十天亲自下厨做手擀面给他们的邻居王中华吃。她姐姐要对一个人好,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家。她提醒自己的姐姐做人要有所保留,要记得前车之鉴,太实诚了不好。梨花知道菊花的意思,说:”王中华不是长江,再说也没欠咱家的钱。“
每隔十天,不同卤子的手擀面迎接王中华在喜相逢的短暂停留,是这个春天里比期待花开还重要的事。
预计着王中华又来的这天,盖帘上的手擀面扭着身子呆到下午快三点,还不见人影。这时候,喜相逢已经没有一个食客,大家准备吃午餐了。
范梨花手头的抹布无比麻溜的擦着桌子,刘师傅从厨房探出脑袋来,问:”下还是不下?“
”不下。“梨花头也不抬的说。
严重滞后的午饭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小炒,照常是厨师服务员一人手里掐个大馒头吃得欢实。
这天的小炒里有个尖椒豆腐,刘师傅说:”我看见这个菜总想起一个段子,也不是段子,是十二年前我当三级厨师时发生的事。“
大家央求刘师傅讲出二十年前的段子。
刘师傅说:”一顾客要了个尖椒豆腐,服务员端上来,顾客吃了一口便叫,说:这菜怎么有味呢?
服务员闻了闻确实有味,忙道歉,过一会又上一盘,顾客刚吃了一口又叫,说:你们菜是过期的吧,怎么有味呢?
大家说说,好好的尖椒咋会有味道呢?“
众人七嘴八舌,以他们在饭店的工作经验得出结论:顾客故意使坏,饭店免单,他们吃白食。
刘师傅说:”不对不对。“
众人央求刘师傅揭晓答案。
刘师傅扫了一眼范梨花。范梨花这天午饭有些走神。刘师傅就说:”梨花经理知道咋回事吗?“
刘师傅一提醒,范梨花回过神来,很快融入欢乐大家庭:
”服务员肯定晕了,就把刘师傅请出来,刘师傅闻了闻也纳闷,刚准备拿走,看到了客人的鞋子,声音洪亮的说:先生,请您把鞋子穿上吧!“
众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范梨花严丝合缝的接了刘师傅的段子。刘师傅刚想夸梨花几句,这时候,无比悲催又经常发生的事发生了,喜相逢大门一开,呼啦涌进一群人。
范梨花心里闪过她的手擀面,很快那些手擀面又安生的落在盖帘上。进来的不是王中华和搭档,是一群面相粗鲁衣着肮脏邋遢的人,他们好像刚从狼狈的工作现场回来,已经饿的眼冒绿光,果然,为首的一个大汉大声问:“有什么吃得,什么吃得做的快。”
围餐而聚的喜相逢工作人员赶忙把嘴里填满一大口馒头或者菜纷纷起身,刘师傅老道的说:“煎炸炖麻烦,小炒很快。馒头面条有现成的。”
这边梨花适时对领头的递过菜单,大汉不耐烦地说:“我不认得字,你看着上,越快越好,有啥现成的,先拿来给大家解解饥困。”
梨花说:“现成的就有馒头咸菜了。”说完这句话梨花就后悔没把住嘴巴这个大门,馒头咸菜给这些土老巴子吃饱,饭店还赚什么钱,菊花非得气死。
但领头的红脸男人说:“好好,先一人一个馒头,一人一瓶啤酒,快点上菜。”
这帮近身闻起来带着汗臭脚臭的家伙,都饿成什么样子了!
刘师傅在回厨房忙活前,悄悄问梨花:“下面吗?”
梨花说:“不下。”
“都糗了。难得这些人不介意。”
“糗了也不下。”
刘师傅知道范梨花的心思,不再纠缠那一盖帘的面条,退回厨房阵地去了。
这几个似乎刚从泥地里钻出来的家伙突兀成一个小世界,他们就着馒头喝啤酒,那边厨房,刘师傅刀切铲动火舞,香味飘出来,一个个菜端出来。快四点的下午时光,他们闷声吃着火热的午饭。吃个差不多的时候,这些人把嘴巴挪出空来讲话。
范梨花从那些口音浓重的聊天里,知道一件事,这条路不远处的有个叫西湖的湖,一辆车子撞到树上又弹回来翻车,连人带车掉西湖里去了。这帮家伙有个名字叫水鬼,七八月去养殖海参的海域下水捞海参,平时公安一叫,处理个车祸打捞个尸体什么的。
水鬼们刚处理完一处车祸,那车子连人带车滚到西湖里去。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三人都死了!
“卧槽,那女的长头发缠住脸,网袜都好好的,雪白雪白的,可惜..”
“那男的瘦的一把把,卧槽,这身板有力气搞女人吗...”
“有沉的,跟死熊一样,拖不动...”
.....
梨花支着耳朵,听着水鬼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打捞现场当笑话一样描绘出来。在水鬼的世界里,死亡和新生宛若睡眠。
梨花忽然就有了不好的联想。想到王中华的冷藏大货车下了高速后是经过西湖那条路的,两男一女,一女两男,一瘦一壮...他怎么就失约了呢?
水鬼们终于酒饱饭足。他们起立走出喜相逢时,个个盯着柜台后的梨花饶有兴趣的看上两眼。他们刚刚捞起一个雪白的女尸,眼前这个有着雀斑小眼的女人并不漂亮,但笑语嫣然活生生的雌性气质弥漫在酒肉铺垫的花花世界里,老祖宗的话一点都不错,温饱思淫欲。
最后是红脸大汉来结账,梨花将手里的零钱数的很慢,故意问:“大哥,听说那边出了车祸,死了几个人呢?”
“仨。”
“三个男的吗?”
“俩男一女。”
“哦。车捞上来了吗?”
“捞上来了。”
“什么车啊。”
“汽车。”
“汽车是轿车还是面包还是大货车...”
“大货车。”红脸大汉不耐烦的接了后面三个字,接过梨花找的零钱,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夜晚店铺打烊,范梨花把她的手擀面揉成一团,裹上面粉,装在保鲜袋里,送进了冰箱,这一连串的动作,让她想到给死人穿上送老衣,然后送到火葬厂的大炉里。
她带着自己的短小卑微的影子,回到狭小的办公室也是她的卧室。键盘滴滴答答,梨花跟北方狼说话,北方狼并不在线,似乎很久不在线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她有一壶水,太满了,要倒出一些来。她以往跟北方狼聊天,还是有些防范,比如自己的职业,她就从未跟北方狼说清楚,这一次倒水,就暴露了自己的一小撮真实。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全是小时候她和中华大喜上山爬树扔石头打瓦的碎片。
一觉醒来,窗外的月牙,饺子一样挂在天上。梦里清晰的中华,如今的面庞却渐渐模糊起来。她使劲想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中华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一团面糊。原来一个人的容貌,这么不经想。
三天过后的夜晚,范菊花离开喜相逢的时候,把刘师傅和梨花叫到办公室。菊花一叫他俩上楼,梨花就知道妹妹要安排第二天的重要宴席,果然,菊花简明扼要安排好第二天中午的五桌宴席,特别嘱咐刘师傅要按白事的标准风俗办席,白事与喜事,一个丧礼,一个婚礼。婚礼宴席必备四大样:四喜丸子,年年有余,百年好合,龙凤呈祥。婚宴菜肴数目通常以八个菜象征发财,以十个菜象征十全十美,以十二个菜象征月月幸福。菊花对婚宴的操办了如指掌,而白事宴的风俗她只知道菜的数目是单数,具体注意适宜她要刘师傅和梨花两人商量着来。梨花纳闷着谁的白事宴让妹妹如此重视。菊花最后简明扼要说:“加油站周老板家的,都是邻居,一定不能出纰漏。”
周老板。加油站。这个词连在一起让梨花有些蒙圈,刘师傅插了一句:“那个肿眼泡啊?他死了?”
刘师傅这么一点,梨花脑洞大开,叫肿眼泡习惯了,竟然忘了肿眼泡姓周这事。旋即她心一沉,肿眼泡死了,长江怎么办?
菊花这时候接了个电话,讲了一长串话,梨花内心焦急等着她妹妹揭晓答案。菊花讲完电话似乎将刘师傅的问话给忘了,刘师傅深知上司的脾气,也不问,准备下楼去。梨花忍不住了,问:“肿眼泡死了吗?”
菊花正在关电脑收拾桌面准备回家,看了一眼她姐姐,又低头整理东西,菊花说:“不是,是他儿子。”
这是菊花全部的回答,她喜欢韩剧里明星的八卦,但她不喜欢生活中的八卦。这几个字让梨花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中午的白事宴有五桌,肿眼泡家的亲戚朋友在雅间里将先前吊唁的悲伤眼泪化作惊人食量。整个过程不见肿眼泡的出现,斜对面的加油站红色加油桶闪亮如旧,人们大吃二喝,看不出对一个年轻生命逝去的悲伤。
员工迟来的午餐时间,从服务员嘴巴里流出来这次事件的真相,肿眼泡的儿子是酒驾出的车祸,车上还有一男人和一女人,男人是肿眼泡儿子的朋友,女人是做鸡的,也就是小姐,服务员绘声绘色的描述里,车后座的肿眼泡儿子和小姐情难自禁,开车的大汉司机心猿意马,车子就在酒色纵横里开进了西湖,三人一命呜呼!
真相大白,范梨花在无比震惊里竟有一只小舟翩然滑进心里,那小舟里,王中华毫发无损的划桨而来。
王中华后来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喜相逢,搭档还是那位粗鲁的大汉。王中华解释说带鱼上完了,这一阵拉冻鱼冻鸡北上,他照例问饭店里需要什么,好一起带过来。王中华没有说他多久北上一次,梨花只觉得王中华又开始对不起粮食了,他吃食很挑,一个对食物不感冒的人似乎对很多事情失去热情。天热了,他越来越朝着黑瘦的路上一去不复返,这身板,这正在老去的样貌,给他一个妖精,估计是妖精吃了他。或者,连妖精都嫌弃他没油水。
斜对面加油站肿眼泡家的故事三三两两流进了喜相逢员工的午餐段子里。肿眼泡花十万钱给他死去的儿子娶了妻,肿眼泡的儿媳妇不是别人,就是同车一起死去的妓女。那死去妓女的家人来加油站闹了好几次,披麻戴孝阻止过往车辆加油,最后以十万块达成妥协,双方儿女结个阴亲,一对年轻人继续在阴间逍遥,也算悲中有喜。
肿眼泡后来到喜相逢来结账,范梨花正在前台给客人点菜,肿眼泡穿过一楼大厅直奔楼上,等他下来的时候,范梨花又在给客人开发票。她 见缝插针看了他一眼,他还是一副丑哒哒的样子,头顶的那几根毛滴滴答答的流着油,一张脸更像发过了的面团呲牙咧嘴,不知道长江那么美的姑娘怎么和这具老丑的身体睡觉。
对,长江呢?这妮子还欠她钱呢?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王庄人一直遵守的古老法则,长江是刘聋汉捡来的野孩子,怪不得背弃信义呢。但世界是个地球村,大到南北极一封email的距离,小到她和王中华都可以再见,长江焉能躲得过?
人这东西,禁不住念叨。和长江再见,想不到以这种惨烈的方式。
这天上午喜相逢迎来了最早的客人:久违的大檐帽,工商所的同志来查证。每年五月,工商总是例行公事查个营业执照卫生证间或抽查厨师的健康证,今年的例行检查范围扩大,连服务员的健康证和暂住证都要查。服务员因为流动性大,饭店老板自然不愿意出钱给员工查体。范梨花的当然也没有。
大檐帽们面目生硬毫不留情开具罚单三千,还要饭店关门三天整顿。
喜相逢历史上遭遇的执法检查,从来都是过筛子一样,是漏掉的一分子。喜欢看韩剧的范菊花不是吃素的,开得起路边店来朝里多少有人在做官。她躲到厨房给工商的副所长打电话,发嗲的叫着哥哥,却被哥哥告知自己已经调离此地,那哥哥还责怪妹妹不关心他,没事也不跟他闲拉呱吃个饭。菊花想着那副所长永远油光光的大厚嘴唇,忍着心里泛起的恶心跟他周旋两句,请哥哥帮忙。那已经调离的副所长答应了解下情况。
工商哥哥很快回过电话来,说检查是因为有人举报喜相逢用工混乱管理不严,整改必须改,但看在老所长的面子上,关门时间改为一天,罚款改为两千,老领导一个电话,减了一天和一千!
至于谁人举报,工商哥哥不便透露。挂了电话,菊花平静在工商执法人员的检查书上签字画押。大檐帽们走后,又平静的吩咐梨花领着几个服务员去医院查体,安排刘师傅把厨房已经备好的午餐材料保存好。指挥完店里的大小事后,菊花示意姐姐跟她上楼一趟。
一到楼上办公室,范菊花就使了小性子,在姐姐面前,她完全没有饭店大老板的风度,她一股脑儿的把工商哥哥的话倒给梨花听,要她的傻大姐分析分析此次事件的本后原因。梨花刚才听了几句妹妹发嗲的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终于恢复正常了。打从和妹妹共事以来,她常常感觉姐妹角色倒换。这次,她就此事件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电影,联想了最近发生的事,恍然大悟:“不会是咱没伺候好肿眼泡子吧,他白公事那些乡下亲戚简直了,哪里像死了人,简直跟娶媳妇一样欢天喜地划拳猜酒,我都看不下去,后来要酒就说没有了,这事还得罪了人?告了状?告状肯定不是这个理由,肿眼泡抓了咱哪条小辫子和工商里通外国?”
菊花无意中知道另一个事件的细枝末节,更来气了,对着梨花差点咆哮起来:“真是没脑子啊,你管人家白事红事,人家喝多少又不是白喝,喝多了是给咱饭店创收,你还硬捂着不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
梨花一阵垂头丧气,觉得自己是此事关门事件的幕后推手,她虔诚认错,让菊花把她的工资扣掉。她知道妹妹最终不会这么做,但做人有个态度还是必要的。
菊花不理梨花的小九九,冷笑道:“你活到四十多,不谙世事,太天真了!”
梨花小心翼翼的说:“人一半是气死的再就是想事太多而死其次是想钱而死,不要与人斗要与天斗,那些天真的都年轻十多岁呢。”
菊花继续冷笑道:“所以,天真如你想不到是你上次去人家小香港讨债遭的孽?”
梨花大惊:“都过去多久了,那小香港老板还惦记着?也太小鸡肚肠了吧?”
“这些人精岂能容忍一个农妇在他地盘上撒野?关两天门扣几个钱是小事,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后头呢。”
范梨花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窗外升腾的太阳忽然被云彩遮住,她心里有了阴影。
范梨花从不在某些悲催的事件里让自己沉沦很久,她很快鱼跃出水面喘口气,决定好好利用这两天的悠闲时间。头一日她带领众服务员去医院做健康检查,查完体她决定坐车回王庄去。
新年过后,大喜半月一次进城来看她也不准了。有时候二十多天,有时候一个月,她想男人都是些没规律没约束的东西,比如王中华也是,一开始说好十天一趟,规律了一阵后又不规律了,哪像女人,生理上有大姨妈月月来,心里的挂念都是一天天真实的。她感到自己心里有根扁担,两头有牵挂,一头是大喜,一头是中华,中间还有她的爹娘和娃。
查完体她就往汽车站的方向而去。中间路过一个新开的大商场,商场门前扎了大舞台,音响声嘶力竭,穿着不同颜色短裙的女孩子们露着茭白的长腿,蹦蹦哒哒为自家品牌摇旗呐喊,年轻真是一件热火朝天的事情。
梨花在舞台边的人群里看了会儿热闹,感觉拥挤的人群逐渐稀薄,往商场另一边转移。台上几个跳舞的女孩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卖力不讨好的跳着,步子都有些乱了。
起初,梨花以为人们喜新厌旧,这边赶鸭那边打狗,很同情那些大白腿们决定坚守一会儿阵地。但是有一股引力抓着她,让她的步子往人潮那边走去。
远离了跳舞的音乐挤入另一片杂音,梨花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争!
她叭啦过人头挤进去看见不寻常的画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地上,被三个女人围住,女孩子被扒的只剩内裤,双手拼命的捂着两只不算大的乳房。头发乱七八糟遮住脸面。为首的一个胖老娘们身穿花花绿绿,胸前塌陷的乳房像两张充满灾难的大饼,她对着女孩子掐一把踢一脚,那些脏话像粪便源源不断从她嘴里涌出,让来自农村见惯泼妇的梨花自叹不如,王庄泼妇总是骂祖宗八代的生殖器以及人与畜生的胡乱交配,这老娘们显然有所升华,翻译出来不过如此:老娘们的男人那玩意在老婆面前失灵好多年,如何在你这个狐狸精面前撅得起来?狐狸精你有多大本事搞得他神魂颠倒,你给他灌了多少药弄了他多少钱.....
原来这是一出大奶抓小三的好戏,看客们饶有兴趣看着戏剧往高潮部分发展,除了拳打脚踢还有扒光衣服揪头发,最后一条仅存的裤衩他们也希望被杀红眼的老娘们除去,有人举着手机拍照录像,眼前这万人唾弃的小三别比些短裙热舞的女孩子更有诱惑力。
范梨花按她以往在王庄的性子早就过去拉仗了,但不到一年的城市生活让她有了很多迟疑。她妹妹菊花刚刚还说她活了四十多太天真,她何苦管这个烂摊子呢。
她决定撤出这围观的戏剧,但戏剧忽然来了转折,那老娘们忽然将地上手无寸铁女子的头发乱草一般抓起来,那女子的头颅被迫昂起来,露出脸来。老娘们声嘶力竭的一波潮水涌来:“大家都来看看这寄生虫狐狸精万年小三的样子,你娘从哪里弄出这么个玩意,啊呀,你很爽是吧,被那老头子压在底下很爽是吧?你给他喂了多少春药才搞动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们全家跟着倒霉,今天我不整死你不散火...”
说着,左后开弓,对着那女孩子的脸打下去,那女子嗷嗷乱叫,原本捂着乳房的手拼命去挡老娘们扇来的耳光,几个看起来像老娘们同伙的女人涌过来一阵你掐我打,看客里隐藏着深有同感的大奶,她们挥舞手臂大喊:“打得好,教训小三,为民除害。”
范梨花在被剥光的女子露出脸来的霎那,看见那女子凌乱的眼神里忽然闪过恐怖的小鹿,她悲哀的意识到,她和长江的虐缘再次出现。
她毫不犹豫冲上去扒开那些老娘们的手,老娘们对于突然冲上来的人毫无防备,梨花又是干农出身,纷纷错愕着停下来。为首的胖娘们大喊:“你她什么人,管什么闲事。”
范梨花把仅剩一个裤衩遮羞的长江护在身后,像老母鸡哗啦张开翅膀。
她自家的姑娘从小到大风平浪静不让她操心,怎们这个拣来的野孩子长江,在人生的风头浪尖上总是遇上她?
大喜的养猪场乘着肉价上涨的东风,新年后又扩建了地盘,多了几十头小猪崽。猪多了,人手不够用了,除了岳父老范偶尔来帮个忙,又请了一位帮手来干一上午的忙。这位帮手是大喜一块干活的哥们的老婆,名字叫换。据说换的娘生了一桌子腿四个姑娘还没盼来带把的,急了,就把老四取名换,意思是闺女赶快换成儿,果然第五胎上换了带把的。换的右眼永远被一撮头发盖着,因为她是个独眼龙。右眼残疾没有工厂要她,她先前跟着老公干干装卸什么的,和大喜很熟。养猪场的活不是什么好差事,在工厂夺去优质劳力的今天找个帮手也不容易,换很勤快利索,除了喂猪,还把猪舍打扫的干干净净。干活的泼辣劲,很叫人喜欢。
梨花和换早就认识,几年前换和她男人还来梨花家做过客。大喜私下里跟梨花说过:“换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梨花回王庄的时候,见到了换。
范梨花一早来自家的养猪场转悠,女主人来检阅,猪们并不给老板娘面子,因为等着吃食乱作一团。一会儿自行车铃铛响,换驾到。猪们闻着味,齐头攒动,像水面上冒泡的鱼。换上班后第一件事直奔大喜的猪场办公室,把一个塑料袋子放在房间的桌子上。办公室里没人,换出门,一只眼骨碌转一圈,看见大喜拿着铁锨在小菜地那边铲猪粪。小菜地是老丈人老范开出来的,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沐浴着粪香,长势甚旺。换脑袋一甩,一撮头发牢牢盖住右眼,大嗓门说:“王大喜,油饼加鸡蛋。”左眼又一骨碌,看见从猪舍那边走来的范梨花,又大嗓门说:“哎呀,早知道拿两块油饼,不知道嫂子来了。”
早上梨花煮好大喜平素里最爱吃的花椒炝锅面,大喜胡乱叭啦了几口,急着去猪场,原来这是有食吃啊,看换这熟络的样子,给大喜捎来早餐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个女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换一头扎进猪场里劳作。
天气越来越热,猪场一夜不打扫就臭气熏天,梨花在城里饭店每天闻到饭菜香味的鼻子已经不适应猪场气味,找个帮工也真是难为人家了。
梨花逃到大喜的办公室里,所谓办公室,不过是一间仓库加宿舍加一张破桌子。有时候老范也在猪场守夜,和大喜替换着。梨花看见破桌子上那个白色塑料袋子,里面一张圆溜溜的葱油饼,葱花的绿色隐约透出来,一个煮鸡蛋在一边鼓着肚子,这些大喜的早食,出自一个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的手。
范梨花在回王庄的短暂时间里,赶上了王庄一件大事,老槐树下王五下又娶老婆了!王五下的新妻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姑娘,王庄的婆娘们私下议论,这老姑娘生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却是没开苞的主,五十多的王五下娶个干净的大姑娘回家,艳福不浅。因为老姑娘头一回结婚,女方要求不铺张也不寒酸的办酒席,因此王五下家张灯结彩,连老朽的槐树都贴上大红喜字。梨花和大喜商量,只随了份子钱,不参加酒席。王五下上吊的老婆和范梨花是种姜的邻居,旧人亡故不到一年,王五下就迫不及待娶亲,梨花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
梨花从西北山的猪场回来后,换了那身带着猪粪味道的衣服,就去了王五下家。正赶上新媳妇过门,卖豆腐的新郎官王五下一脸浓的化不开的褶子,每道褶子里都藏着疲惫的喜悦。过门前,新郎官挑去新娘的红盖头,露出脸来吓了看热闹的梨花一大跳!
新娘有半个脸的红色胎记,胎记在嘴唇处恰到好处的收尾,宛若半张红桃脸!怪不得嫁不出去没有开苞呢,哪个男人下得去嘴去啃!
几个年轻点的壮汉起哄王五下抱着新娘过门, 红桃新娘身强力壮,王五下身子骨难免单薄,却经不起大家闹腾,赶着鸭子上架把新娘抱起来,像抱着个老树墩,在刺眼的阳光了热汗滴滴答答。那红桃新娘也不害羞,一把搂住王五下的脖子,王五下抱着红桃新娘通往堂屋的路趔趔趄趄很是艰难。
众人哄笑,跟着涌到院子里。范梨花也跟进来,院子里有几口锅,锅里煮着婚宴用的肥腻吃食。梨花一眼看见穿着围裙左手拿着大勺的中华爹站在大锅前看热闹。中华爹是本次婚礼的主厨,这位这些年逐渐遭人弃用的主厨好不容易在王五下的二婚上重新上岗,中华爹放下主厨的架子跟着说:“省着点力气,晚上好好耕地!”
院子再大天地小,中华爹看见了梨花,大勺挥了挥,朗声说:“大侄女回来了,过来喝口羊汤。”
梨花自然没有时间喝羊汤,跟中华爹和一众乡亲轮番说了几句话,到墙边收礼钱的长条桌边交了分子钱,在混乱里走出王五下的家。
王庄人似乎都到王五下家看红桃新娘了,街上很安静。走了不远看见聋汉在屋山下吸烟。聋汉不知为什么又换上他的大烟叶子,那粗纸卷成的旱烟里咕嘟咕嘟冒着烟,仿佛他嘴里长了根烟筒,看起来很过瘾。
聋汉老远就张着嘴巴挂着笑等着梨花跟他打招呼。
梨花和他说了几句闲话,聋汉总是好脾气的好好好是是是,也不知他真听见还是假听见。当年的暴君日落西山,虎老了大约都不咬人了。梨花顺势问长江回来吗?聋汉这次清清楚楚的说长江有一个月没回来了,单位忙老出差,官身不自由。
梨花哦一声,不再言语转到自己娘家的胡同里去了。
昨天她冒着被几个老娘们吃掉的危险解救了长江。那个将长江打得最凶险的老娘们就是肿眼泡的老婆。老公包养年轻姑娘,儿子和小姐嫖娼而死,这日薄西山的女人快要疯了。儿子死后,她很快有了新的人生目标。经过多日周密侦查,她一举端掉自家汉子保养小姑娘的窝子并在商场围追堵截了祸害她婚姻的罪人。
粽子一样糯白的姑娘被一层层剥光,梨花又一层层把她包起来。梨花说了狠话:“这叫罪有应得,好好的大姑娘找个老头子算什么?不就图人家钱吗...下次再叫我遇见,打死我也保证不管。”
梨花还想乘着恨铁不成钢的东风把长江欠她钱的账算算,但见这姑经神情呆滞,还没有从群殴的恐惧中出来,心下不忍。
梨花叫长江跟自己一块儿回王庄去,长江点点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梨花也不管,几乎是押着她去车站。买票的时候,一回头,长江像条醒来的鱼跐溜滑入水中,不见了。
梨花在新建的汽车站大厅里漫无目的寻了一会儿,哪有长江 的影子。她不由自主骂了声: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