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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梨花又开放(小说,持续更新中)
若风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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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楼  发表于: 2016-05-20   
王中华是北方狼?梨花快意恩仇替长江讨回了公道,看长江的遭遇,可怜又可惜,多希望长江以后能回归正轨,做工自强自立的好孩子!
尘姥姥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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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楼  发表于: 2016-05-23   
回 140楼(若风) 的帖子
我也猜北方狼可能是王中华
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快乐的愚婆
lijiananhui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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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楼  发表于: 2016-05-23   
我也猜北方狼是旧相识,哈哈,生活就是这样,命中注定的事情太多,还有就是比小说狗血多了!
紫瞳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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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楼  发表于: 2016-05-23   
回 142楼(lijiananhui) 的帖子
小说要讲究故事的连贯性,生活本身没逻辑
格物女人 离线
级别: 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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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楼  发表于: 2016-05-24   
又见更新, 好开心啊!
尘姥姥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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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楼  发表于: 2016-05-26   
来等白菜更新
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快乐的愚婆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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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楼  发表于: 2016-05-27   
                                                         八(部分)



大喜拿着一把刀刃青白的菜刀,对着二师兄的大脑袋仔细的刮着毛,旁边铁锅里,熬着的沥青正在发出呛人脑仁的味道。
大喜娘双手揣在袄袖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说:“大喜,你没去赶集买俩门神?秦琼还有那个什么得将军。”
“尉迟敬德。”大喜记着那年和梨花赶年集时民间艺人的白活。
“有门神把门我心里踏实。你还是老毛病,属懒老婆滴,支一支转一转。”王庄人管陀螺叫懒老婆。
“都什么年代的老古董了,麦子镇大集上有卖的我把头割下来,不用杀猪了,我当猪头给你们熬冻。”
大喜娘不吭气了,揣着手转了几圈,找话说:“吃个猪冻容易吗,刮个毛跟大闺女绣花一样。”
大喜头都不抬说:“娘,你上屋里坐着。”
“我不坐,我坐下来就背疼。猪耳朵里毛多,你使劲抠抠。”

“你啥时候添了这毛病。”
“恁娘啊,你还是我儿,连娘啥时候有毛病都不知道。”
“这不怪我啊,你有多少年没回来过年了。”
“一茬一茬的苗长起来,我哪有功夫回家过年。”
这时候,大喜将熬好的沥青盆子端下来,一手拿了一把铁舀子,一手提着猪头,准备把沥青浇在猪头头上,沥青洗礼后,猪头的毛将会干干净净。大喜就着沥青味说:“娘,我明白了,你这背疼就是看孩子累得,我找二喜和小喜算账去。”



“找我们家小喜算啥账啊,大哥。”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喜老婆静之领着儿子童童进门来。小喜把家安在滨海小城,这是第一次拖家带口回家过年。静之是典型的城里姑娘,回到农村的老窝来,各种不适应,大喜已将老娘的房子收拾妥当,炉火很旺静之觉得冷,上厕所蹲茅坑让静之便秘,吃馒头她要揭掉一层皮,用筷子先用开水烫,农村一天,静之度日如年。
静之接上大喜的话,大喜还没说什么,童童像撒欢的小老虎奔过去,看见大伯手提猪头,要抢来猪头玩玩。大喜说:“小子,猪头你提不动,来来,你来浇沥青。”
大喜说着,给侄子做着示范。童童八岁,比当年八岁的一万还皮,一万当年是蔫坏,这小子就是不住闲的毛猴子,与妈妈的百般不适相比,乡下简直是孩子的天堂。
童童不顾静之的呼喊,欢呼雀跃着参与到大伯剥猪皮的游戏中来。第一舀子慢慢浇下去,听见嗤嗤拉拉的声音,沥青味和猪毛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让静之掩鼻而走,撒欢的孩子有着杀人越货般的兴奋。
大喜说:“小子,浇沥青的时候要狠准快,像个男人,利利索索!”
童童这次自己动手去沥青锅里要了半舀子,谨遵大伯的教导,对着猪头浇唰的倒下去。
明明是浇在猪头上,就听大喜一声嚎叫,猪头扔在地上,人跟懒老婆一样转着圈不停甩手。原来童童的手一斜,把提着猪耳朵的大伯的手当成猪头浇下去
大喜娘一阵风进到里屋又出来,一舀子凉水浇到大喜手上,养了三儿子状况百出,她早就处变不惊。静之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对着儿子一顿训斥。自知闯祸的孩子一溜烟要往外跑,刚到门口,被大喜的儿子一万活捉回来。过完年就十七岁的一万有的是力气对付一个作恶的小屁孩。
大喜把沥青浇过的右手泡在水里,眼看自己的皮和着黑色沥青块脱下来。静之过来给大喜道歉,一万已经把活捉的罪人带到眼前,一万看他爹这样子,头顶飞着一只愤怒的小鸟。这时候,一直在屋里抱着笔记本打游戏的小喜也出来,见状二话不说,对着闯祸的儿子一脚踹出去
童童倒地哼哧两声不敢哭,静之的脸又变了色,大喜娘过来护孩子,院子里里乱作一团。
大喜忍着疼对小喜说:“打孩子干嘛,他又不是故意的,你小时候还没他强。”



等大喜的右手在村卫生所缠上白布回家,梨花也从娘家回来,看了大喜的手说:“这倒好,没吃上猪头吃上猪爪了。”
“童童呢?”
是啊,童童呢?刚才一家子蜂拥着去卫生所,童童跟奶奶留在家里,这回不见了。童童昨天才来王庄,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出门玩,小鹿误入森林。
一家人兵分几路开始找孩子。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关着门忙年,炸鸡炸鱼炸藕荷炸丸子,熬猪蹄猪头冻做蒸鸡白菜,蒸花卷包子糖三角面鱼。只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提供线索,说去小卖部买烟,看见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往北去了。
范梨花往北很远,直到出了村,也没见三侄子的身影。掌灯时分,几乎问遍王庄整个村子,童童不知所踪。
一家人愁云惨淡。大喜娘说:“狗跑出去的再远闻着味还能回来,我带的孩子我了解,童童胆子小,很快就回来。”
婆婆的这句话没有成定海神针,三儿媳妇的愤怒滚滚而来:“赶情你这当奶的把孩子当成狗养啊,怪不得,连个孩子也看不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啊,那么危险的东西让孩子去拿,失了手又怪孩子小喜你个王八蛋,谁叫你打孩子的,要是童童找不回来,我跟你没玩”说完,大雨滂沱,吓得她婆婆不敢吱声了。小喜建议去报警,大喜说:“报啥警,这里的派出所都放假了,丢孩子就像丢个狗,谁给你找。”梨花暗自掐了大喜脖子后的肉,找孩子又扯到狗身上,还嫌动静不大!于是三人又出门,投入茫然的带着油炸气息间或几个鞭炮炸响的夜色里。
范梨花路过村子里那棵死去多年的老槐树时,发现她不在家的这个冬天,老槐树几乎只剩了臃肿的树干在那里。谁砍去了树枝,据说是王五干的。王五自从老婆上吊后,得到风水师的箴言,要想顺利再娶,就要清除老槐树的树枝。
村子里最危险的老井早已填平,范梨花围着老槐树检查了好几遍,那树洞里塞满了石头和垃圾。
她没不轻易找到童童,却轻易撞见有女人的身影闪进了王五的家门。男人嘛,升官发财死老婆,有几个耐住寂寞的。
王庄都睡了,空气里飘荡着童童的小名和几声狗叫,只有村南大喜和大喜娘的房子里整夜亮着灯。




早晨好不容易代替漫长的黑夜。一年中最后一天来了,王庄除去有亲人故去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将贴上红对联,门框上还有红红绿绿的过门钱。
一大早,有人急速敲门,大喜娘在院子里哑着嗓子说:“谁啊。”
一个声音迫不及待越过墙头:“老嫂子,我给送大礼来了。”
大喜娘无心开玩笑,昨天她没看好孩子,让孙子从眼皮底下跑了,至今没找回来,这年也甭过了,就算皇帝老子来送礼也不稀罕。她哑着嗓子恹恹地说:“门开着,进来。”
门执拗一声开了,一只大手撑着已经开启的一扇门,来人的身子还在门外,就把一个大礼先送进来。
大喜娘马着酸涩的眼皮一看,心头一热,童童回来了!
紧接着,是中华爹的大身板子过来。他头戴青帽子身披军大衣,一只手挥着,一只袖管空空的。军大衣前胸带着他的职业特色,明晃晃跟打铁一样,仿佛一个冬天的油脂都在这里展览。这位前工人阶级自从进入农民阶级的阵营后,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童童小脸冻得乌青,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杂草,不知昨夜去了那里,又怎会和中华爹在一起,一团团谜团不急着解开,快要急疯的一家子回归正常,静之更是喜极而泣。找到童童的大功臣中华爹恨不能被大喜娘当神供起来,烧上三炷香磕上三头。当大喜娘端过一杯热水来时,中华爹响亮地说:“打个蛋茬喝,我得压压惊。”
大喜娘将一个生鸡蛋打在碗里,放了一勺子白糖,一边将滚开的水往碗里倒一边用筷子慢慢搅动,一碗蛋茬就打好了,这是贫穷年代王庄人最喜欢的美食。中华爹一手端碗,嘘啦一口蛋茬,找到童童的故事断断续续从他嘴里冒出来。
中华爹每天早晨都有沿着河边走走的习惯。这些年的走走,强身健体犹如虚幻一枪,由于村民经常把死猫烂狗当垃圾扔在河里,因此中华爹经常捡到想要的宝贝。大年三十一早,中华爹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离开王庄好远的地方,路过河岸上一棵大柳树时,看见河中有个黑东西一动不动,他心里一阵激动,大过年的,还能捡到一条死狗,过年该给灶王爷好好磕几个响头了。他来不及找到下河而去的小道,一只手扶着柳树沿着坡道而下,突然脚下一滑,如同倒下一棵树,整个人叽里咕噜滚到结冰的河下。他心想这一摔可别把另一只好手也废了,没想到好手一撑地面,自己居然坐起来了。再看不远处那只死狗,死狗居然站起来了,是个孩子。昨晚梨花去他家找孩子,说:“那小孩白白胖胖的,眼睛和我一样,都是小眼。人家是胖的眼小了,我是天生小眼。”
一家人陪着大喜去卫生所后,心疼儿子的大喜娘开始数落孙子:“你大伯的手怕是残废了,以后怎么养猪?要不你别上学了,回来替你大伯养猪吧。”一个八岁小孩的思维里,不能养猪的大伯受伤严重,大人回来肯定会找他算账的。所以,趁奶奶不注意,自己也一溜烟跑了。童童并没有走远,跑去西河边玩耍去了,寒冬腊月,干燥秋天里硕果仅存的窄窄流水成镜面。闯了大祸的孩子就在河面上玩耍,玩到天黑,才想起闯祸这回事,想回去还是没胆,怕又遭到大人的第二重训斥,偷着抹了一会儿眼泪,看见在河边大柳树边上的一个草垛,这孩子想起一个漫画的情节,于是学者漫画里的主人公,在草垛里抠了个窟窿,自己钻进去,既害怕又新鲜的体验,竟然没心没肺的睡了一大觉。早上醒来,肚子唱小曲,方知饿了,该回家填饱肚子,但回家的路是哪一条,童童也忘了,就踩在冰上走,走着走着,看见冰层里一只小螃蟹,好奇心引得他专心致志研究起被冻成标本的螃蟹来,竟被眼花的中华爹当成死狗。
中华爹把一碗蛋茬喝完,那边,静之也不嫌锅底有灰了,掳起袖子给儿子做炝锅面,但终归笨手笨脚的,梨花过来帮忙,家里飘着葱香味。等面条煮上,梨花拿着筷子过来凑热闹:“童童啊,过年你得好好给爷爷磕个头。”
大喜娘白了大儿媳一眼,转而抢了话,一个劲给中华爹道谢,说七岁八岁狗也嫌,给中华爹添了麻烦等等。中华爹说:“还别说,我是你家两个孙子的救命恩人,一万八岁那年不也掉井里去吗。”大喜娘对一万八岁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刚去厨房里搅动面条的梨花听闻此言,又拿着筷子过来问:“叔,说啥,一万掉井里了?哪口井?”中华爹脸上闪过一抹慌张的神色,赶忙打哈哈:“看我脑袋摔蒙了,胡说八道来居功,哈哈哈。”说着,一只手伸进帽子里去摸自己的脑袋。摸了半天,感觉不对,把手眼前一摊,哎呀叫了一嗓子。
众人一看,中华爹手心一把血。一碗热乎乎的蛋茬喝下去,他在河岸边摔木的脑袋鲜血活化而出。
“这大过年的,光荣挂彩啊,要吃多少鸡蛋补过来。”中华爹揶揄道。
大喜娘连忙接话:“鸡蛋吃多少都成,大喜小喜,快陪你叔去卫生所



中华爹走后,大喜娘对她那没脑子的大儿媳妇说:“让童童给中华爹磕头,大过年的,磕头是要给压岁钱的,正理是咱家提着重礼去谢人家才是。”
梨花没有反驳婆婆的话,中华爹无心说出一万八岁那年的事,像一场旧电影,在她那被婆婆称为没有脑子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接近中午时分,大红对联贴满各家的大门小门,门框上飘扬着红的绿的过门钱。二喜领着老婆孩子载着加班的婷婷也从县城开车而来,一家人的团圆年大幕要拉开了。




 (未完待续)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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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楼  发表于: 2016-05-27   
先发一部分,周末愉快!
尘姥姥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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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楼  发表于: 2016-05-27   
先读为快!
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快乐的愚婆
格物女人 离线
级别: 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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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楼  发表于: 2016-05-31   
好看好看。。
若风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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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楼  发表于: 2016-05-31   
自带小板凳等续!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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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楼  发表于: 2016-06-03   
                                                               八(下)



大年初一的早上,各种脚丫子踩着满地的红色鞭炮纸皮,王庄流动着拜年的人们。大喜娘已经多年没回王庄过年了,三个儿子除了大喜稀松平常,二喜是县城的国家干部,小喜在滨海城市也算是吃国家粮的,大喜娘的回归俨然老资格的太后驾到,因此端坐在家中,等着各路使节前来朝拜。
一波又一波各路后生,叫着奶奶,报出父辈的名字,大喜娘才对得上号。
中华娘在后生的拜年潮过后来给大喜娘拜年。说是拜年,不如说是叙旧。中华娘来告诉大喜一家人,中华爹的脑袋至少流了有一碗血,包扎后怕受风,因此不能出来给老嫂子拜年了。
大喜娘明白中华娘有些谎报军情,不过是提醒他们不要忘了报恩并且在报恩时加大筹码。
两个旧相识絮絮叨叨虚虚实实叙旧。中华娘不忘感慨大喜娘开枝散叶一家人团聚,大喜娘问中华咋样了,中华娘说:“老婆孩子有是有了,就是忙啊,只寄钱回来,人不回来。”
一旁的梨花听着,本来要把遇见中华的事说出来,听中华娘这么一说,生生咽下去了,中华告诉她自己没老婆孩子,和如今他娘说的完全两样,不知该信谁了。
到了中午的饭点,梨花和二喜媳妇忙活好午饭。二喜媳妇也是来自农村,娘家离王庄不远,里里外外一把手。小喜的媳妇静之拙于家务,俩嫂子一客套,趁机退出厨房阵地。午饭无非又是包饺子,热剩菜,年初一要吃一天的饺子。十二点多,饺子已经煮好,剩菜热好,只等上桌。中华娘依旧不紧不慢磕着瓜子吃着静之带回来的大城市巧克力糖果喝着别人进贡二喜的红茶,嘴巴吧嗒吧嗒的说着陈芝麻烂谷子。因为拜年,早饭吃的马马虎虎,这个点大家肚子已经饿了。梨花进来一探究竟,大喜娘对着大儿媳使了个眼色。梨花会意,跑进厨房指挥妯娌们端菜上桌。静之觉得自己当甩手掌柜不好,也帮着撤去桌子上的果盘,重新擦桌子。不一会儿,老大老二两个儿媳妇鱼贯这把饭菜端出来,摆满桌子,筷子放好,小凳子按人头摆好。一切就绪,只等开午饭。
大喜娘谦让说:“别回去了,在这凑合着吃点吧。”心里早已是嫌弃不已。中华娘说:“你看看,老嫂子,本来还没和你说够话,这饭菜上桌,是赶我走啊,哈哈,不过饭点了,我是该回去了。”
大喜娘连忙赔补道:“哪有这回事,你在这随便吃点。”
中华娘说:“老嫂子,你离家这些年糊涂了,咱老家的风俗,那里有大年初一在人家家里吃饭的,在别人家吃饭会穷一年的。”
大喜娘说:“老风俗倒也记得,现在不是新社会了吗,不讲究这些。”
梨花也附和说:“在这吃吧婶,初一都是吃饺子,哪里的饺子不是饺子。”
中华娘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来
啥事?”一家人肚子唱空城计,只有梨花饶有兴趣听中华娘白活她想起的 事。
中华娘本来已经起身,见有热心听众,又讲了她想起来的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聋汉老婆刚嫁过来的第二年,去她家拜年,赶上中午饭,中华娘煮好饺子,中华爹谦让了句,让聋汉老婆在他家吃饺子,聋汉老婆就一屁股坐下,蘸着加了香油的蒜泥,吃了满满一碗冒尖的饺子!吃个面食都很珍贵的年代,中华家借着工人阶级的余温,家里还有底货,平白被不识趣的聋汉老婆吃了一大碗饺子,中华娘的记忆被通红的硌铁烙上印记,在物质丰富的年代翻出来,警示自己和他人:“你看看,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聋汉家还那么穷,穷的根源在哪?我算是找到了,就是不知好歹年初一在人家家里吃饺子!”
听中华娘这么说,谦让吃饭的中华礼仪瞬间被众人掐了尾巴,大家只等演讲结束的中华娘快些打道回府,他们一家好痛痛快快吃一顿饭。中华娘还是站着,余音未了:“都知道聋汉家穷吧?聋汉有一次在屋山头吃好烟,居然不吃旱烟了,吃好烟了!红塔山!一盒烟要十块钱呢,割下聋汉的耳朵来他都不会买?你知道谁买的吗?”
关于聋汉家的事,全家只有梨花关心着,她隐约猜到些什么,又竖起耳朵等着中华娘揭晓答案。
这时候,静之已经把童童安置在座位上,童童自从缺了一顿饭后,自此对饭菜格外亲。不等客人走就迫不及待吃起来。静之也坐下来,给儿子夹菜弄饭,脸上隐约挂着对恩人老婆的厌恶。
中华娘看了一眼静之,一条腿撤出桌子,说:“长江啊,聋汉和他老婆无用,长江有能耐,给他爹买好烟抽,聋汉炫耀呢,问长江在哪里上班,聋汉说在一个大工厂给人当秘书,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呢。”
长江是梨花心头的虫子,啃得她痒痛。
中华娘在撤退之前,看了一眼被挪到电视柜上的那盘巧克力糖。梨花见状,就抓了一大把给中华娘塞在口袋里,中华娘嘴上推辞着,撑好口袋等着梨花装糖,梨花只好又抓了一把,两把之后,盘子里的所剩无几。
两把巧克力糖,把中华娘打发走了。




一家人得以顺利吃午饭。大喜娘的旧房子,饭桌子坐不下一大家子人,按照老规矩,家里的儿媳妇是该去厨房吃饭,老大老二俩儿媳妇自觉退居厨房阵地,但静之不吃这老一套,大喜娘也跟着退回厨房阵地,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和静之紧密的团结在桌旁吃饭。
厨房是女人驰骋的王国,王国里的太后是大喜娘,太后开始数落梨花,嫌梨花不会看她的眼神行事,她使眼色是不让梨花上菜,梨花上菜等于赶人家走。梨花也不生气,婆婆对其他俩儿媳妇恭恭敬敬的,对自己一向言语上随便。果然,婆婆数落完了,忽然发狠说:“中华娘就是不赶眼色,该撵!”又絮絮叨叨说起中华弟弟结婚时发生的事。当时大喜娘在老二家看孩子,让大喜随了份子钱。等大喜娘回来,中华娘提着一瓶酒一斤桃酥回礼。到了傍黑天,中华娘突然反悔,白酒要回去了,说白酒是假酒,怕害了大喜娘。大喜娘气的肺都炸了,猜测中华娘大约知道白酒的价格,觉得回礼不合算,腆着脸要回去!这是也就她干得出来!
太后这么一说,俩儿媳妇都笑。二喜媳妇说:“我大嫂算是给你报了个小仇。”
婆婆说:“你大嫂晕,给她那么多糖,静之过日子大手大脚的,这糖不便宜,她吃块吃块吧,走了还兜里揣着,你也是,穷大方惯了。
婆婆在提到小儿媳妇的名字时,是压低声音的,梨花知道,这小儿媳妇才是太后的煞星。




大年初一,梨花心里的虫子爬出来,细细碎碎的咬着她,她本来的性子是胡同里直来的风,现在却拐了弯,无法言说。她对整天抱着手机的女儿婷婷说:“婷婷,老看手机当心眼瞎了。“
“妈,你这话也就骗骗五岁之前的我。你想说啥就明说。“
“好闺女,你出去玩玩吧。“
“有啥可玩的,破王庄,要不是过年我都不愿意回来。“
“王庄是破,你家在这里。还有小时候的伙伴也回来了,你去找他们玩玩吧。“
“找谁啊,谁都没有手机好玩。“
“比如你去找找长江,小时候你俩都好成一个头。她肯定在家。“
“长江啊,我好久没跟她联系了,倒是可以考虑。“
范梨花心里一阵欣慰。
下午范梨花出门拜年,其中就有王保管员家。王保管员气管不好,一冬天胸膛了拉着个小风箱,到过年时候更重了,说一句咳三声,梨花对他有些心疼。她没有遇见王保管员的儿子小铁塔,这样最好不过,虽然王庄人像是把种姜那事跟忘了一样,见面都是亲亲热热打着呼,谁知道维持着表面的礼仪背后,多少长舌妇的唾沫星子汇成河流。
等梨花回来,大喜给她汇报说聋汉前脚刚走。梨花问大喜就聋汉自己来的吗?大喜说:“她老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肯定是自己来的。”
“没跟长江一块儿?”
梨花的问题令大喜感觉无聊:“现如今哪个小年轻的愿意跟在爹娘后面?你看看一万看看婷婷就知道了。也算童童那么小,还有胆量离家出走呢。”
婷婷当然也没有去找长江玩,这丫头睡了一下午的觉。整个大年初一,梨花心里的虫子爬进爬出,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期望看到长江来给她拜年。



大年初二,通了车,小喜静之吃过午饭就带着童童迫不及待回城去,大喜娘要等到过了十五再走。
走之前,两口子当然去中华家探望了负伤的中华爹。中华娘听着狗咬,从窗玻璃上看见走来的小喜和静之,赶忙让中华爹躺下,并把一床被子盖在他庞大的身躯上。
初二初三是农村人走娘家的日子,中华娘安排妥当出去迎接。直呼:“大年初二,接闺女迎女婿。”静之对中华娘的套近乎内心无比厌恶外表保持着蜻蜓点水的礼貌,以显示一个城里姑娘的教养。进屋之后,看到中华爹把包扎着白纱布的后脑勺对着来客,知道这一摔很严重。中华爹艰难翻过身来,和小喜老口子说着话。小喜的话大哥二哥差远了,经常冷场,中华爹又表现出精神不济的样子,因此都是中华娘在拖拉机爬坡突突突的说。静之在对中华爹的有限同情里忽然看见床头那只假手,触目惊心的横陈着,又一阵反胃。忍着说了几句,把提着的礼物悉数放下,又从包里掏出一千块给了中华爹,中华爹娘喜滋滋的客套一番收了钱,静之和小喜落荒而逃。




大年初三,梨花回娘家,因为一个村,回个娘家跟档个秋千一样,脑子一晕间,村南荡就到村北。这天两个妹妹回来,加上女婿孩子,一家人好不热闹。大喜因为手伤被告诫不能吃腥喝酒,但他一样不忌口,一万悄不声地提醒他爹,大喜高声说:“不定那天地了,想那么多干嘛!”地了就是地震,从唐山大地震给王庄的余波到现在,每逢天旱就有人谣传地震,不过一次也没地过,却在大喜嘴里地了很多年。一个城里妹夫一个乡下妹夫妹夫趁机轮番劝酒,大喜就在城乡结合间喝到酩酊大醉,被一万扶着回自己家倒头就睡。
二喜也跟老婆回娘家去了,老房子里住进的麻雀一哄而散,大喜娘独自在家走来走去。听见隔墙的大儿回来,进了屋,没了动静,就搬了个凳子踩上去,脑袋横在低矮的墙头上叫:“一万一万
一万从屋里出来,报告他爹喝醉了正睡觉,要他奶奶小声点。
大喜娘说:“喝醉的人跟死狗一样,地震都摇不醒。”
一万说:“奶奶你跟我爹真是娘俩,刮的是地风。”
“肯定娘俩,不娘俩就奇了怪。一万,你姥姥家都有谁啊。”
一万对着墙头他奶奶无聊的脑袋数着姥姥家的人头。数完了他就想回屋去。墙头的脑袋发出感叹:“养儿就是给人家养的,你看一到年初二初三,生儿的冷清,养闺女的热闹。”
“大年夜养儿的热闹,养闺女的也冷清。”一万反驳道。
大喜娘怕一万跑掉,又转了话题,问姥姥和两个小姨给了一万多少压岁钱。
一万不耐烦地说:“大了,不要压岁钱。”
大喜娘嘱咐说:“一万,只要你没结婚,就是孩子,记着姥姥和姨给你压岁钱就拿着你姨家孩子都小,你妈给他们了吗?”
一万说了一句“不知道。”就推说写作业跑回屋里,墙头上留下一个花白头发的孤独脑袋。



十七岁的一万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坚决不要姥姥和姨妈给的压岁钱。婷婷上班了已被列入大人行列当然更不要。梨花给自己妹妹孩子的压岁钱一分不少。钱发出去后,口袋更羞涩。年前长江流产住院花掉了她的大部分积蓄,从小香港要回长江那点绵薄的工资勉强维持过年的人情往来,而长江连个年也不给她拜,她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娘家离聋汉家很近,出了胡同口走几步就是。婷婷的眼睛长在手机上,手指跟小时候摇拨浪鼓一样着迷。守着菊花,梨花不提长江的名字就是吩咐婷婷出去找朋友玩,婷婷耳朵长了茧子,不耐烦了终于嚷嚷句:“你不就想让我找长江玩去吗?真搞不明白你对别人家的闺女那么感兴趣。”
菊花在一旁听了,笑着说:“你妈要给长江介绍个黄河当对象。”
婷婷哈哈一笑:“找个大海呗。”
“去找人家玩玩吧,回来给你妈打个小报告,要不你妈这个年可过不舒服。”菊花笑着说,她姐姐的心事像个脓包,总要经由婷婷这个锥子挑一挑才破。而使锥子的人又是她。
婷婷和小姨最对脾气,在县城的工作也是小姨托人给找的。因此菊花一句比梨花十句都管用,拍拍屁股揣着手机出门去了。



梨花爹娘给两个女婿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的功夫,婷婷就回来了。梨花等着婷婷打报告却不想让菊花看透心事,忍着不说。菊花对婷婷的锥子使了使:“发小,怎么不多玩回。”
婷婷说:“小姨,你说人真是怪物哈,才几年不见,就说不上话来。长江吞吞吐吐的,连自己在哪上班都神秘兮兮的。简直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你喜欢啥风格?”
秋天的萝卜,爽脆爽脆的。婷婷说。
跟你妈一样啊,不过你妈是有心事的老萝卜了。你爸还爽脆着。
婷婷撅了撅最嘴,梨花和大喜显然不在她的偶像范围内。婷婷说:“小姨,不是我故意清高,我也念旧情。但人家长江说一会儿她就回城了,有专车来接,我还在那里赖着干嘛,人要长眼色嘛。”
这时候,听见外面长按喇叭的汽车声,婷婷说:“肯定是来接长江的。”



有心事的老萝卜梨花一个人走出了娘家门。
梨花站在胡同口,就像秋后的壁虎贴着墙根。她的脑袋探出去,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停在模糊字样的屋山下。
风若无其事的吹着她刘海的碎发。胡同对面人家的墙上,春联上的抬头见喜四个字,字迹像一万三年级初练书法的样子。
抬头见喜了一阵子,见长江和一个大肚子男人走出来,身后跟着聋汉两口子。长江穿着明黄的小羽绒服,修长的腿扎在马靴里,长发披肩,屁股浑圆上翘,一派洋气的春光明媚。长江捂了一年,总算白点了。那大肚子男人正在把长江的东西放在后备箱里,侧身的影子让梨花感觉眼熟,等那人把东西放置妥当,习惯性的摘下帽子,那稀疏森林围着的秃山顶,让梨花差点惊叫出来。
那不是加油站的老板肿眼泡吗?梨花知道肿眼泡有两部车,一辆工作用的面包,一辆黑色奥迪。
那次面包搭救,肿眼泡难不成真成了长江的干爹。
梨花在胡思乱想间,见车子发动,长江摇下玻璃,和爹娘说着再见的话。
梨花走出胡同,站在大年初三的风里。不平坦的乡路在令再牛逼的车子都低姿态的慢下来,终归还是到了她身边。
玻璃没有摇下来,长江的大眼睛在看见梨花的一瞬间闪过一只受惊的小鹿,那小鹿跑过柳暗花明的林子,那里有色彩斑斓的春天在召唤,小鹿头也不回,去寻找甘甜的泉水和肥美的青草。而梨花多像一个知道底细的障碍,令长江在奔跑途中垂下眼睛,继而摇下玻璃,两个人的世界白天隔着黑夜。
梨花心里的脓包彻底破了,她感到隐隐的疼。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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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楼  发表于: 2016-06-03   
八章下部分发出来,也只是简单改过一遍,如同粗毛胚。接下来不写新的,把七八两章好好改一下再合体发表。也许会添一些新的东西。
最近感觉时间好紧张,陪快要考试的四小姐,空余还有微信的英语课要学,当然经济危机时代还要努力赚钱,所以,很顺畅的写作也不得已慢下来。同志们,如果你们还在跟着看,站出来给我打打气吧,后面的会更精彩!
suehan23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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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楼  发表于: 2016-06-04   
"小喜老口子说着话" 两口子。中华娘的描写太好了。把一个小气,爱贪小便宜的女人活灵活现的描写出来。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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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楼  发表于: 2016-06-05   
                           七(修改后)


秋尾巴割掉后,节气唰地入冬,白天的日光像一卷短暂的布,铺着铺着,就到了黑夜。县城西北边的幸福早市也幸福的成了晚市。七点以后,一辆辆大货车鱼贯驶进这个位于河边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历史的早市,菜贩子慢腾腾卸车,他们将一筐筐一袋袋蒙的严严实实的土豆白菜萝卜西红柿辣椒茄子搬下来,一群小贩子麻雀般忽地围上来,叽叽喳喳讨价还价,他们从大菜贩子手里批发好蔬菜,然后分散到集市各处,摆好架势迎客,八点多,买菜的市民才开始上阵。
范梨花绝总是混在早市的小贩子里,她手里有个小本本,她照着本本清凌凌地喊:“黄瓜二十斤,西红柿二十斤,大白菜五十斤…辣椒辣不辣?”
菜贩子高兴了会回应句:“大妹妹看你说的,辣椒不辣能叫辣椒吗?”
“老板看你说的,人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模样还有个丑俊,脾气还有个好坏。”
辣椒的辣与不辣,是范梨花每次关心的。辣椒脾气大的,意味着配菜里减少一些辣椒量。不辣的要增加量。厨师手松手紧里,成本有高有底。
范梨花在这年秋后,收拾好地里的农活,将自己的出口姜内销贱卖,家里的鸡鸭处理掉,她离开王庄去了县城。县城边上,她三妹菊花开了一家名叫喜相逢的饭店,喜相逢不远处就是高速路口,这里显然是交通要塞上的驿站。饭店这年遭遇用工荒,梨花来喜相逢,算是给菊花帮忙了。
梨花来喜相逢一个月后,菊花就把外出采购前台管账的大权交给梨花,菊花是家里老小,不爱操心,空出的时间,睡懒觉做美容追韩剧,一副城里女人的逍遥做派。
尽管饭店在县城的边上,总是沾了城市的光,每天迎来送往天南地北的客,这些客人多是大货车司机或者急着赶路的人,吃饱喝足交钱走人,不像在王庄干什么都有眼线,盘个头发有人说浪,穿个小白鞋有人忌讳死人,这里空气自由新鲜,范梨花觉得自己的这步棋走对了。
大喜也在这步棋里过了河,老范西北山的梨园边上,他将头些年种姜赚的钱,建了个小型养猪场。即使王庄人在生姜的种植里吸取教训,姜芽子有一天变成皇后,身价抬成万民朝拜一般高,大喜也坚决不眼馋。当年种姜大家都跟在他屁股后一窝蜂,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猪倌,虽说猪倌他不是村里第一个,但说不定又有人效仿他,一声“唠唠”,屁股后一串大肥猪。
一个服务员,一个猪倌,一场生姜的革命让中年夫妻分饰两角。


那些年,饭店在中国飞速发展的传送带上生意兴隆,但计划生育带来的恶果是,计划出生的一代苗子稀疏,饭店这种最低端的产业常被苗子们嫌弃,因此饭店的服务员好像流水的盘,经常换。喜相逢在这年冬天走了两个服务员,一个小姑娘结婚去了,一个小媳妇闹离婚去了。店里剩下四个中年妇女,年龄不一,姿色齐刷刷像年久失修的墙,随时倒塌,做为员工倒是忠实,但相比旁边路边店里小姑娘花枝招展吸引跑车的客,喜相逢没有任何优势。菊花在饭店门口贴了一张招聘启示,红底黑字写着急招服务员两到三名,年龄在18到23之间,熟练配菜工一名,对年龄就没有限制。
范梨花这天上午买菜回来,将三轮车上的菜来来回回搬到厨房里去,也就来来回回路过大厅几次。大厅里,范菊花正在和三个小姑娘说话,果然招聘有戏。三个姑娘即使坐着,背影都如沙漏般美好。年轻真是一块色彩雀跃的布,让人忍不住想瞄上两眼。
范梨花在搬着一筐土豆进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垂下来的围巾挂在竹编筐的毛刺上,她顺势蹲下来,小心的把围巾解开,又小心的挑出围巾细线。她从古老的勾花事业中解放出来后,围巾是她最后的手工作品。
她听见菊花在问一个小姑娘有没有身份证,小姑娘说身份证丢了。菊花说:“身份证丢了我们不敢用啊。看你眉清目秀的,请问你来自那里?”
小姑娘说:“麦子镇。”
这三个字让梨花抬起头,打量起说话那女孩子的背影,那女孩子长发如锦缎披在行云流水的背上,让人很想摸一把。
“麦子镇哪个村?”菊花也对来自麦子镇的小姑娘产生了兴趣。
“就是麦子镇上的。”
范梨花已经把解救出来的围巾搭在双肩,像挑着两个轻快的空桶,她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对着背影叫了声:“长江。”


聋汉 的养女长江从此在喜相逢当上了服务员。长江和婷婷是小时候的玩伴。婷婷好歹上完了高中才出去打工,长江连初中没毕业就在外面混。婷婷小鼻子小眼一副范梨花的模样,长江已经出落成黑美人,还是一双梅花鹿般的大眼睛,眼神里偶尔闪过担惊受怕的色彩,一棵树哗哗摇动她都要随时逃跑。这姑娘知道她应聘饭店的背景后,本不想在这里上班,但范梨花极力挽留,长江眼睛眨了几下,像猜中了一个谜语,答应了。



三个应聘的小姑娘留下俩,总算填补了用工荒的窟窿。
长江有两幅脸孔,对着陌生人的客人,她嘴甜娇俏,喜相逢有一只活泼的小蜜蜂来回飞。私下里,她不爱说话,范梨花几次想打听她爹妈的近况,都被她一个简单的“还凑合”凑合过去。长江来了一个月,有几个这条路上的跑车客,每次经过必然在喜相逢吃火锅,都是这丫头的功劳。附近一个私人加油站还有一个肿眼泡大肚子的老板也喜欢光临,长江甜甜地叫着他:大爷。那大爷喜欢在晚上来,将一场小酒喝的像连绵的雨,眼皮也像在咸菜缸里深深的泡过一样红。有一次,范梨花的小眼瞥见肿眼泡的大爷摸了长江的手。从此加油站的大爷来,范梨花总是暗自神经紧张,她的心里,像凶恶的母鸡老母鸡悄悄张开了翅膀,嘴巴上依然抹着蜜。



长江后来被调到楼上包间当服务员,就从梨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长江在这里没有干满两个月,喜相逢流水盘一转,她就走了。
但凡女人能当老板的,大的小的,都有两把刷子。范菊花看起来风清云淡,放权给人,自己悠哉乐哉,但她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她在楼上有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有张床是梨花夜晚的安睡地,一台电脑供她追韩剧。有时候她会在韩剧俊男美女的爱情戏里忽地转换频道,电脑上出现九宫格的画面,画面里,厨房热火朝天,大厅人来人往,几个年轻的年老的服务员来回穿梭,她姐姐范梨花眯着小眼热情待客。除了几个包间,喜相逢各处都装了摄像头。
通往二楼包间的楼梯上,长江端着一盘红烧肉上来,她迅速将盘子里的一块红烧肉填到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咽下去,然后抹抹嘴,飘然而来。
在范菊花的偶尔查看里,长江有过好几次偷吃的记录。饭店服务员的午饭和晚饭通常要等客人走后才开始,因此总是比常人的饭点延长两三个小时。一开始,菊花觉得偷吃可能是这孩子不适应刚刚改变的生物钟,大约真的饿了,她在晨会上会提醒工作人员谁要是饿了,可以提前吃块小饼垫垫饥。饭店招人不易,老板有颗诚惶诚恐的心。但因此她有了心魔,到了午饭时刻就打开监控看看。楼梯画面里,长江的手还是伸向盘子…
菊花的眼睛从韩剧里拔出来,故意在长江上楼的时候走出办公室,在楼梯拐弯处和员工偶遇。长江的腮帮子满满的。菊花问:“今中午包间人多吗?都要的什么酒水。”
长江垂下眼睛,缩了下脖子,喉咙里迅速吞下一团,含糊不清地说:“满了,还没要酒水。”
“催促客人要酒水,贵的。”菊花说着,然后看都不看长江,高跟鞋蹬蹬下楼去了。
菊花把梨花叫到办公室来,给她看视频。长江手拿盘中食物的记录赫然再现。菊花说:“这丫头一开始就撒谎掉皮,说自己麦子镇的,麦子镇就比王庄高人一等吗?多亏了我觉得眼熟就问她…现在又偷东西吃,将来还要偷什么?店里的钱你可要看好…”
梨花说:“到底是个孩子,到饭点饿了,等我说说她。”
菊花一摆手:“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一说成了老板在偷窥她。”
“还真是,丫头大了要留面子。”梨花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仰着头四处看着:“原来你到处装了监控啊,是不是这间办公室也有?我晚上睡觉脱成光腚你都看见了?”
菊花说:“办公室和包间都没有,谁稀罕你那光腚,又不是宋慧乔。”
梨花放心的哦了一声,她在这房间里有个秘密,不想让妹妹知道。
菊花以她多年老板娘的经验,要辞退长江,梨花说:“你把她安排到楼下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着她。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我知道她脾性,爹妈不着调,孩子是好孩子。”


长江由楼上调到楼下,在范梨花的视线范围内。岗位调整让 长江脸色不好看,服务员在楼上伺候花大钱的主,到楼下伺候花小钱的鱼鳖虾蟹,显然是低了一个档次,穿梭的蜜蜂像折了翅膀一样无精打采。
偷吃事件再也没有上演,却发生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下午三点的午饭,厨师服务员围在一起, 吃着简单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和另一个青红小炒。即使客人点的菜没动一筷子,深谙厨房料理的厨师总是另起炉灶。自己吃的菜里,各类调料退出主场,色香味俱全的卖相好,但有口腹之患。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光,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每个人手里掐着一个大白馒头,一口馒头一口菜,间或倒出嘴巴来,说两句笑话。
“长江,给你从县城找个对象吧。”喜相逢的主厨刘师傅喜欢对长江开玩笑。刘师傅是个怪人,老婆死了十年,按理说厨师收入也高,就是不续弦,自己拉扯着俩小子。俩小子如今一个在外打工,一个上高中。
长江脸上春光明媚:“好哇,刘师傅给我介绍什么样的?”
“你条件太好了,得给你找个配得上的。你看黄河如何?”
“啥,黄河?”长江问。
众人倒出嘴巴来哄笑,刘师傅说:“对啊,长江黄河,我的中国心…”
梨花插嘴说:“什么黄河,黄不拉叽的,哪里配得上咱长江,找个大海,太平洋…”
长江一开始抿嘴笑,听梨花插嘴就埋头吃饭,她总是在有梨花参与的戏剧里成了哑巴。梨花觉得自己像个呱噪的收音机,不知道说出的话听众是否喜欢,于是识趣的打住,给大家分发馒头。
这时候,饭店的大门又被推开,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射箭到门口。最悲催的时刻来临了,路边饭店经常有这种情况发生,总有些晚来的客不按点吃饭,选择在厨师服务员休息的时候光临。
进来的客人让范梨花感觉眼熟,愣了一秒钟,马上想到是中午在楼下用餐的一位红脸大汉。红脸大汉操着天津口音,看打扮举止就是长途货运司机。
已经吃饱喝足走人了怎么又返回来?红脸大汉进门就急吼吼的直奔最后排的桌子,旋风般到了那排桌子前又急吼吼返回来,对着一桌子举馒头的人开了腔:“操他妈,跑出二百里地才想起手机忘了,谁见我手机了?”
一桌子人互相胡乱看了一圈,都说:“没有啊,没见啊。”
“操他妈,就是忘在这里了,从江苏一路跑过来就在这里停车,还能飞了?是手机不是飞机!”
负责楼下的长江和两个年长的妇女都说没见。梨花看了一眼长江,长江眨眨眼说:“我压根就没负责那桌,没见。”
谁也没有看见,红脸大汉又走过去连桌旁的椅子都翻了个,没有半根手机毛。红脸大汉骂道:“操他妈,活见鬼了,刚才往回打一个女人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老子二十四小时不关机!昂,你说没电?老子是飞利浦牌,飞利浦你们听说过吗,一个月不充电都有电,谁捡着不给不得好死。”
众人纷纷撇清自己。梨花站出来力挽狂澜:“大哥,这流水的客人一波又一波,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了,要不你留个能联系上的电话,找着一定要通知你。”
“操他妈,找不着下次路过炸了你家饭店!”
红脸大汉说着,用梨花递过来的笔扭了一串愤怒的蛇形数字。



梨花将此事汇报给菊花,菊花问:“谁收拾的那桌子。”
梨花说那俩中年妇女收拾的桌子,她特别指出自己看的很清楚,长江就在前面几桌忙活。
菊花一言不发打开视频,电脑里正在回放一场无声电影。影片名字叫中午饭店。人物是南来北往的客,吃相各异,几个服务员穿梭其中。
鼠标细细排查,女猪脚浮出水面,长江已经将长头发扎成大马尾,青春飞扬。那马尾往后一甩,像打了苍蝇,有那么短短的两秒,背影窈窕的女孩子,将最后排桌上的一个黑家伙迅速掖到口袋里。


梨花将长江叫到门外,风吹着布帘子啪啦啪啦响。长江眨着大眼睛死活不承认自己拿了客人的手机。
梨花无比心痛心地说:“长江,我把你当亲闺女,之所以把你叫出来说这事,还是给你个面子。我知道年轻人都稀罕这个玩意,我也稀罕。但等咱有钱了,咱自己买个玩玩,心里舒坦,拿别人的耍的不愉快。”
“婶, 别诬赖我,我没拿就是没拿。”
梨花心里涌过阵阵悲凉,眼前站着的要是婷婷,她的巴掌估计就要糊上去了。她使劲压了压心里的火,说:“你没拿?我跟你去楼上办公室看监控吧?那上面明明白白看见你把手机揣进口袋!”
长江抬起眼来,一只受惊的小鹿跑过花丛丽影。过了一会儿,她头发一甩,换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也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干够了,走就走!”


长江将客人的手机交给范梨花,离开喜相逢。饭店里除了梨花菊花姐妹,谁也不知道长江私拿客人手机的事。员工吃饭时不见了长江,刘师傅还开玩笑:“吆嘿,去找黄河了。”
长江找黄河,聋汉的养女干了同样的职业。
不久,梨花看见长江在离喜相逢不远的一家叫小香港的饭店门口出现。冷风凛凛,长江光着两条直溜溜的腿,穿着猩红的大衣涂着喷火的嘴唇,世界灰头土脸的衰败唯独她花开,她斜斜的探出一支来,对着过往的大车风情摇曳,果然,原来停在喜相逢的一些熟客,就被长江拉拢进小香港。
梨花像母鸡扑楞着张开翅膀,又黯然收回。她早就听说小香港暗地里做不正经生意,如何不正经,她这个正经人也想到一些。她对长江无限忧虑,她妹妹菊花说起来,一脸的鄙夷:“连亲娘都不知道的野种,又在那种家庭里的长大,干正事才怪!骨子里一派贱气…”



腊月里,大喜来。大喜自从变成猪倌和梨花两地分居后,雷打不动半个月进一次城。每当夫妻鹊桥会,岳父老范就执掌猪场大权。大喜说今年的第一茬猪卖了个好价,就是二师兄养少了,大部分猪苗还没长成。快过个年了,猪肉价格连着翻了几个跟头。就连前一阵子臭了行市的生姜也借着二师兄腾云驾雾的光翻了个身。中国的事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一茬一茬的风刮过,一茬一茬的庄稼收了,老百姓很容易忘事,什么神农丹不老丹,中国人吃到嘴里的东西真讲究起来就别活了。所以,大喜建议梨花回家过年,村里人肯定不计前嫌的。
梨花答应着,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高速被封,饭店生意稀少,夜晚早早打烊。打烊后的夜晚属于范梨花一个人,但她一点都不寂寞。冬天万物萧条,她QQ农场的菜园子应有尽有,倒是那个北方狼很少偷菜了。北方狼是范梨花唯一不认识的QQ好友,但梨花最喜欢和他说话。梨花在QQ上的名字给自己起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玫瑰女人。玫瑰女人和北方狼总是聊得很投机,时间久了彼此也会露点尾巴出来,比如年龄职业。
北方狼说自己是跑车的,以往总是跑南方线路,临近年根要往北方一趟,如果玫瑰女人方便,路过县城时他们就见个面。梨花还没有答应他。但她知道她会答应的,她想知道和她聊得来的人长什么样,要是少胳膊瘸腿瞎一只眼,她就跟他绝交。
范梨花心里开了一朵小玫瑰,挠得她痒痒的。夜晚她照镜子,想起苗记者叫她如何遮盖雀斑的化妆,苗记者交给她的几种盘头她挨个实验,最后她觉得那些盘头实在怪异,还是大辫子辫在脑后好看,于是她想:反正玫瑰女人早就说自己很丑,又不是去相亲,哪个男人也没有大喜看着顺眼。这世上,找个能说得上话来的人也是不容易的。
这晚北方狼居然没有动静,梨花玩了一会儿打牌的游戏就睡下。刚刚脱衣睡觉的梨花听见楼下的卷帘门哐当哐当响起来。这是她来喜相逢第一次遇见夜里有人敲门。她穿好衣服下楼,去厨房拿了根擀面杖,走到门口,大门还在摇晃。范梨花大声说:“晚上不营业!”
外面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大门又是一阵晃动。范梨花声音尖利如玻璃划过漫长冬夜给自己壮胆:“晚上不营业晚上不营业。说了多少遍,耳朵聋!”
门停止了摇晃,有个小猫一样的声音传过来:“婶,救救我。”
范梨花心下大惊,稀里哗啦开了大门,白昼扑眼而来,白雪烘托着一团蜷缩的身影,梨花在白得荒凉的世界里看见一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跑进来。


八年前下雪的夜,这双眼睛打着忽闪,长江敲开梨花家的大门,要梨花去救她娘。
八年后,也是下雪的夜,长江同样敲开梨花的大门,要梨花救她。
梨花的翅膀哗啦张开,将长江连抱带拖弄进喜相逢。饭店大厅有个长沙发,她将长江安放在沙发上。屋子里沉淀一夜的酒肉陈腐之气,迅速被一股新的血腥味代替。借着灯光,梨花看见自己双手沾着红色。再看沙发上的长江,像条快要咽气的小狗,小麦色脸变的青白,鲜血将双腿间的裤子染红,有的已经结成血铬渣。
范梨花脑袋发懵了几秒钟,马上流水盘转起来,她先是就近抓一沓餐巾纸塞到长江双腿间,又抄起电话打给120,深更半夜的,接线员的声音带着偷懒的被窝气息。
“什么病?”
梨花说:“就看见两条腿出了很多血,止不住了。”
“是刀伤还是内伤?“
“病人都快死了,你们还问什么伤,赶紧过来救人。“
“对不起,我们一定要问清楚,请您描述下是哪里的伤。“
范梨花腾地冒出一股火,又生生压下去了,这不是王庄的姜地,她用镢头横扫找事人的铁锨。她不说好话,医务人员不出诊,人命就交代了。她看看沙发上的长江安静的躺着,双腿间的红晕无声蔓延,就对接线员说:“妇科方面的。“
接线员又问了一大串问题后冷冰冰地告知:“大约半小时后救护车到达。“
“半小时人就死了,能不能快点。“
“下雪天的,路况不好,这还是往快里说,弄不好得四五十分钟都可能。“
“四五十分钟,你们到王庄也到了,人的血都流干了个球!“
范梨花重重的挂了电话,又将大把新的餐巾纸给长江换上,屋里的血腥气更浓了,她几乎明白了自己刚才的胡诌还是沾了一点边。她拿了床被子,将长江裹起来,像裹着小时候的婷婷的一样,她将被子里的大婴儿安放在沙发上,一溜烟出了门。
喜相逢斜对面就是肿眼泡的私人加油站,被连续晃门声惊醒的肿眼泡肿着俩灯笼眼开了门,本以为是夜里加油的大买卖来了,见是范梨花,当下沉了脸,哈出一口沉重的口气,昨晚酒肉的酸臭味重重的袭向梨花。梨花说:“你不是想让长江给你当干闺女吗?快把她拉到医院去,等她好了,叫你干爹湿爹都行。“
十几分钟后,长江被肿眼泡的面包车拉到离喜相逢最近的一家博爱医院。这家医院在每年情人节过后,会在街头巷尾散发大量小折扇,人们对传单广告深恶痛绝,精美的折扇总是不舍丢弃,还会饶有兴趣看看扇面上的广告。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穿着超短裙,傻呵呵的对着天上的气球欢呼雀跃,那气球仿佛代表了青春爱情,一不留神的欢娱让气球就跑了破了。无痛人流的广告告诉这些傻乐的姑娘,闭上眼做个梦,醒来,你们相爱的意外就会轻易拿掉,然后穿上美丽的超短裙装,浪漫的爱情泡泡又一个个飞来。
长江在手术台上一定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她也许没看见那个扇面的广告,才在发现自己怀孕后擅自去私人小诊所开了叫米非司酮片的药,诊所的医生说吃下两片,肚子的种子就清干净了,跟来了一次大姨妈差不多。长江身边的小姐妹也有自己吃药堕胎的,人家跟没事一样,她就像条鱼疼个天翻地覆跃出水面?后来,血流得气势汹汹,眼看着止不住了。她本来有两个同伴住在小香港提供的服务员宿舍里,那两个东北女孩子回家过年去了。跃出水面的鱼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跌跌撞撞来找范梨花给予口沫。



菊花发现她姐姐梨花这几天变得神神叨叨的。菊花每天 上午十点来店里,总看不见梨花的身影,去厨房看看,菜早就按照她昨天的清单如数买好,大厨刘师傅系着围裙挥着汤勺已经进入备战状态。菊花有时候问刘师傅:“我姐呢?“刘师傅油光的嘴唇送出三字或四字:”没看见。““刚才还在。”
菊花离开厨房,刘师傅脸上挂着那副讨好 的神情里像藏着一个秘密。快十一点,梨花回来,菊花有时候会问她上哪了,梨花一句“出去一会儿”搪塞过去。厨房里炸辣椒的香气飘出来,尖厉地挑逗着女人的敏感神经。
转过天的八点半,喜相逢的老板娘菊花穿着宝蓝色大衣出现在店里,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很快被厨房的鸡汤味打败。范梨花正在指挥着刘师傅,把一锅鸡汤舀在保温桶里,剩余的,刘师傅盛在一个不锈钢桶里。
宝蓝大衣的衣角甩出两阵清风,菊花一声不吭上楼而去。
菊花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监控打开,画面切到厨房里,梨花正在小心擦拭着保温桶。刘师傅刚才炖鸡汤的大锅已经洗刷干净。另一个小锅里的面条已经煮好,梨花打开了保温桶盖子,将面条捞到最上层,然后,拧好盖子。梨花裹着她老旧的羽绒服出门而去,刘师傅开始进入喜相逢锅碗瓢盆的序曲。
菊花无心看韩剧,没有人点她这个老板娘,老板娘很生气。

快十一点,梨花急匆匆出现在喜相逢。监控录像里,梨花上楼而来,菊花把画面切掉,换上韩剧,她知道姐姐不喜欢监控。
梨花说:“炖鸡汤的老母鸡是我花自己钱买的,但我老实交代是用了店里的葱姜和液化气,年底发工资你给我扣除来。”
“行,我好好算算,给你扣掉。”菊花看着画面上的裴俊勇说。
“还有面条别忘了,对了,昨天我包了馄饨,用了店里的面粉,大约半斤面,一两油。“
“行,我记着。“
“还有,误工费,你也算算,每天至少耽搁一小时,下午忙完了晚上完我出去不算,那是我的自由。“
“好,我记着。“
“还有啥呢,总之别让你亏了。你看那电视上的男人,真娘气…“梨花交代完了,转眼盯着韩剧看起来。
菊花把画面掐掉,她姐姐的脑子短路,她要重新接起来:“还有啥呢,你得告诉我,鸡汤给谁喝了?面条馄饨给谁吃了?你出去找谁了?“
“好吧,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连刘师傅我都不说,只告诉他照顾一个生病的老乡。其实也算不上撒谎,这些东西都给了咱老乡。“
“谁啊?“
“你不喜欢的一个人:长江。“
“长江咋了?“
“流产大出血,要住一个星期的院。“
“谁的孩子?“菊花脸上浮起一抹鄙夷。
“我也问不出来,长江不说。“
“那个白眼狼。你都实心实意照顾她还不说谁的野种。不过也不奇怪,小香港是干啥啊,路边野鸡店,男人掏出脏鸡巴就上了,估计自己也说不出谁的。“菊花激动的说出了一句脏话,她的鼻尖微微冒汗,她颠覆了以往风花雪月小清新的风格,让梨花十分吃惊。转而她又恢复正常的问:”你告诉她爹娘了吗?“
“没有,长江不让说。“
“糊涂啊,要是出了人命,人家来找你算账!你已经在种姜事业中把自己弄臭了,千万别让这女孩子再坑一次了。“
“你上学多,离家早,你不知道他爹是个酒鬼,她娘傻呵呵的,穷啊,就等着这姑娘拿钱回去了。她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聋汉把老婆绑在椅子上用刑的一幕再现,画面里,是长江绑在椅子上,一只只小鹿连环跑出来…梨花暗自打了个冷战。
菊花闭上眼,看都不看梨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随你便吧,别惹火上身,长江造的一切后果与喜相逢无关。“




范菊花毕竟江湖经验老道,她的担心成了现实。长江出院,其后阴雨绵绵的事,都指望救命恩人梨花了。
腊月里,天寒地冻,流产后的身体要做小月子,生冷硬碰不得。梨花希望长江回家去,好歹有热饭热汤。但长江身上没钱,要等小香港发了工资才能回家过年。小香港老板对长江无缘无故失踪几天很不满意,说人不见了以为自动离职,况且来小香港工作时间短,拿掉头一月的押金,再算吃住费用,不倒找就不错了。长江又来求助范梨花,梨花生了气,给长江算了笔账,流产的医药费都是梨花给垫付的,民营医院七天光医药费花了三千多,吃人啊。长江小脸还是透着一股青,嗫嚅着说以后会加倍还,千万别让爹娘知道。长江拿不出钱回家,聋汉不会说什么,聋汉老婆会骂死长江。聋汉老婆在蛰伏的岁月里,在骂人方面积聚了巨大的能量。和中华爹有一腿是她贫瘠婚姻的盼望,但中华爹后来悄不声的把腿撤回,兔子吃了窝边草没什么好事,转而去外村寡妇哪里打捞点油水,那些寡妇们不但提供温暖的床铺,个个有着一点即燃的彪悍情欲,将老去之前的身体烧得淋漓尽致,比在草垛背后在老井里苟且不知好多少倍。聋汉老婆听了些传言,意难平,有时候就把火发到长江身上。逐渐长大的长江很招惹人,从未在她母腹里待过的女孩子仿佛是一个外侵生物,聋汉老婆对外侵物种的诅咒里,包含着对一只手男人的不满。
大过年的,长江害怕拿不回钱去遭遇养母的诅咒。但一家之主梨花两袖清风回去拿什么来应付一家老老小小的鸡毛蒜皮?中国人的新年像一台戏,台上体面风光你可知台下多少龌龊?她对着长江骂了一句:“上辈子欠你的!“
范梨花将她越来越薄的钱夹子拿出来,打发长江回家,一个冬天辛苦钱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新年像个怪物长着大口一步步靠近….

送走长江,梨花再也不用去医院闻来苏水的味道,夜晚像个筛子把一天的酒肉气息过滤,尘埃落定的夜晚,她上了QQ,看到北方狼给她的两条留言:农场的瓜果梨桃熟了,咋不见主人来采摘?她溜进自己的农场一看,果子好好的熟着,北方狼一个不偷。她也一个不摘,只要不摘,证明主人不在。因为北方狼的第二个留言是:这几天将路过县城,不知道能否见到传说中玫瑰女人。范梨花一地鸡毛加手里没钱,这时候去和北方狼见面不合时宜。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是建立在衣食无忧基础上的。她没有告诉北方狼自己的真实职业,只说自己是打工妇女。打工妇女接下来着重要的事,要帮长江讨薪,这笔钱用来顶一部分她为长江支付的医药费。是她过年回家的口粮。
范梨花以她活了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熟人间是要给面子的。她报上喜相逢老板姐姐的名片,就等着两根指头捻钱了。她去了两次,两次都给打了脸。小香港的老板趁机列举了长江的一系列劣迹,比如偷吃东西,比如私下跟客人出去,最不能忍受的,不告而辞一个礼拜,回来后马上要钱走人,简直把小香港当成自己家,大香港都回归祖国了,但还有个港澳通行证,她长江哪来的本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架势,摆明了不给钱。
事不过三。这天晚上喜相逢客人不是很多,梨花跟菊花请了假,说出去有点事,要菊花在前台应付一阵。菊花看着她姐姐这两天刚安分一点,料想是把那瘟神送回家了,如今又要在重要的时间离岗,心里不愿意也勉强答应。
冬夜帷幕扯来的早。小香港将店门头装饰的五彩缤纷,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放眼望去,这条街上很吸引人,相比小香港,喜相逢显然中规中矩太老实了。
小香港门口停满了大货车,夜晚的生意比白天要好,喜相逢是白天的生意比夜晚好。菊花说小香港不干正经生意,白天人们急着赶路奔忙,都是正经人,夜色掩映人皮剥去,露出不正经的内里。踏进小香港,忽然从万物萧瑟的冬天走进暖洋洋的春天,几个衣衫单薄画着浓妆的女孩子蝴蝶般穿梭其中,喜相逢常遭遇用工荒,小香港从不缺来淘金的年轻女子。
小香港的老板常在夜晚的重要时刻站吧台。小香港的老板守着偌大的饭店自己是个黄杨杨的瘦子,眼皮底下白天黑夜挂着一抹烟灰,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
小香港老板对范梨花的到来简直不拿正眼瞧。照例一套原有的台词应付过去。范梨花眯着小眼笑嘻嘻地说:“今晚拿不到钱我就不走了。“
小香港老板厌恶地说:“悉听尊便。后院有空房间留宿,没暖气,有老鼠。“
范梨花笑着不应答,直径走到大厅一个空隔间那里,搬了张椅子到门口,然后她坐上去,把二郎腿翘上来。
她对着每个进门的食客说:“欢迎光临小香港。这里饭菜美味可口,就是用了地沟油,用了地沟油不说,老板不地道,服务员的的工资赖账不给…“
大部分食客笑笑不当回事就过去,女人当泼皮天下无敌。有人心里嘀咕着,但脚已经踏进来了,踏进春天谁还拒绝?

小香港的老板那是什么世面都见过的,对一个女流之辈撒泼耍赖根本不放眼里,他没有理会范梨花,拿起砖头一样的对讲机咕噜一串。
范梨花斜眼过去:“你不用叫打手,叫了打手我也是不怕的,至少我今晚就给你搅了局子。“
果然,从后院过来两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范梨花早就听说小香港养着保安,参与色情行业的,除了公安背后撑腰也需要打手前台壮胆。
范梨花看见保安过来,双腿索性盘到椅子上,她对着进店的客人说:“欢迎光临小香港,这里饭菜美味可口,就是用了地沟油,用了地沟油不说,老板不地道,服务员的的工资赖账不给…赖账不给不说,还请了保安过来,大家看看,谁还敢在这样的饭店吃饭…“
饭店的保安,是锦衣繁花背后的狗,不到万不得已不放出来,放出来会引发恐慌情绪。果然,两个保安在老板挥手间,闪退了。这时候,范梨花针对着刚进门的两个人说:“欢迎光临小香港,这里饭菜美味可口,就是用了地沟油….“
来人问:“用了地沟油?“
范梨花眯着眼平视前方,对唯一感兴趣的食客说完自己的一套台词:“用了地沟油不说,老板不地道,服务员的的工资赖账不给…“
“你是服务员吗?欠了你的钱?“来客又问。
范梨花正想再说一遍她的台词,这时候,小香港老板黄杨杨的脸上忽然堆满笑意,示意范梨花过来:“哪里哪里是误会,女士赶紧过来,有话好好说。“
医院有医闹,饭店还有饭闹,人人有烦恼,大部分人把范梨花当成来闹事的泼妇不加理会,终于引起食客的关注,小香港的老板沉不住气了,意欲送佛。
范梨花把说辞咽下去,双腿顺势从椅子上跳下来,直奔吧台而去。小香港的老板从抽屉里哗啦啦的数着钱,然后扬起一张摸不清表情的脸:“结清,两不欠,赶紧走。”
范梨花一张张数清楚长江的工资,一个饭店服务员的薪水微薄,但总算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曲曲折折拿到了自己的钱,仿佛这几个月她背井离乡,不是在喜相逢打工,而是在小香港打工一样。钱真是个好东西,拿在手里立马发烫,她笑眯眯地说:“早痛快点,省得费这些口舌了。“
她揣好钱,转身离开。门口,范梨花刚才表演的道具椅子边,站着一个男人。


生活是一枚戏剧,有着出其不意的情节和差错。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消失八年的王中华就突然出现在范梨花的眼里。刚才那问话的,因为问话而对整个讨薪事件起着转折作用的男人,就是王中华。她在自己戏剧里投入表演而忽略的声音,忽然像旧磁带放进录音机,一切清晰再现。
还是一副眼镜飞架两眼,与八年前相比,王中华越发黑瘦了。在通往中年的路上连吃不胖的大喜肚皮和肩膀上都见着肉了,中华这些年简直浪费了粮食。他瘦的让范梨花一眼就心疼。但她对王中华进这样的路边店感到生气,不远处喜相逢的招牌也很亮,王中华偏偏空降这里,看来男人都一个德性,永远喜欢热闹喜欢寻欢作乐。
隔了八年,两人见面竟然一句招呼不打,心照不宣退到门外。
霓虹映着路边的残雪,不远处的马路上大车呼啸而过,像子弹打进无边黑夜里。
两人刚说了几句,有个大汉探出身子左右张望一会儿,定格在这边:“王中华王中华,还以为你上茅房了,点菜点菜。“
中华说:“你看着点,我的菜不放糖就行,上菜叫我。“
范梨花几乎想象得出服务员将大汉点好的菜单传到厨房,厨师把菜单定在一摞单子的后面,一盘一盘的菜就在大火的狂放与细致交替中做好,遇到和前单相重的菜,两个菜就幸运的一锅炒。而他们的叙旧,就在一张张单据被厨师撕下的时间段里。
而这短暂的夜晚时光里,在一大堆废话里,范梨花有个头等的问题却等着这些世俗名片交换好后才问。
“孩子多大了?“
“孩子?没孩子。“
“看我问的,你也太晚婚晚育了。“
梨花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要中华交代他的婚姻状态,每个女人都是八卦分子。但王中华话题一转,问起大喜和一万的情况。
梨花简短说:“爹,养猪,是个猪倌。孩子,学生,一中的学生。“
“一万到我母校上学了,真有出息。考上大学我喝他喜酒。“王中华语调朗朗。
这时候,大汉探出身子来,亮着嗓门喊:“王中华王中华,上菜上菜了。“
王中华回应着:“马上马上。“
眼见中华要撤,范梨花见缝插针把她想要问的话表达出来:“考大学还是后年的事,今年你过年回家吗?带着老婆回来看看呗。“
“娶不上老婆,没脸见父老乡亲。“小香港炫彩的光打在王中华脸上,眼镜背后
跳动着两簇火焰,不知道有没有谎话藏着。
隔着八年的时光,站在对面的王中华,很远。
“以后从这里走别到小香港了,它是我的仇家,去喜相逢,菊花的饭店,饭菜好着呢。”梨花诚恳的嘱咐道。
“明年跑这线可能多些了,少不了见着你。”王中华声音里有春天的明媚。



口袋里揣着钱,又和小时候玩伴喜相逢,梨花带着轻快的心情回到喜相逢。客人几乎走光,菊花把计算器摁的噼啪响。喜悦像烧开的水,她忍不住倒出一些来。
刚倒出去小香港帮长江要钱,菊花就把计算器重重一甩:“你算是被那野种弄昏了头,小香港什么背景,容得你去撒泼?你以为人家老板就怕你了吗?人家是暂时低头,怕砸了今晚的生意,场面上不好看,等着找机会收拾你!不过收拾你也没用,这账怕是要记在咱喜相逢的头上了,以后喜相逢有的是好日子过了。”
梨花的壶里被注入冷水,欢腾劲马上降下来,关于王中华的,她生生咽到肚子里。她有些懊恼又为自己分辨:“严重了吧,欠人家小姑娘的钱不还还有理?他家大业大还差那点?还了不就没事了吗,人家小香港老板还说从此两不欠,你瞎担心些啥。”
菊花的的指头又在计算器上飞速奔跑,半天嘟哝出一句:“没脑子就是没脑子,叫我咋说你呢。唉,好歹这一年快过去了…”


这一年好歹过去了。范梨花兜里揣薄薄的钞票,又回到她的故乡王庄。










[ 此帖被白菜在06-05-2016 18:20重新编辑 ]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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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楼  发表于: 2016-06-05   
回 153楼(suehan234) 的帖子
谢谢亲爱的!错误实在太多了。
中华娘拜年这一段,取自我们自家的一个故事。我婆婆的一位老乡阿姨,每年都如此。孩子结婚回礼,送给婆婆一瓶酒又要回去了,市井百态最有趣。
小小鸟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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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楼  发表于: 2016-06-05   
一直在跟着看哦,只是嘴拙词穷,不能准确的表达出来好看,写的精彩
若风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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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楼  发表于: 2016-06-06   
一直在追,你的文是现在来论坛的动力了,市井百态在你的描写里真正是鲜活灵动的,农村多少七巧玲珑心的老太太和王中华的娘一样,也是因为眼界格局吧,所以才钻营一点点蝇头小利,貌似有人说过,以前那些交通不便的年代人们的所谓的礼义廉耻这一类的个人行为约束就在方圆几里地,相对应的面子大约在这个范围内也特别重要,又因为面子问题,才替自己常年不回家的儿子撒谎,也是因为面子,长江才对梨花视而不见的躲避吧!
loveapple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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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楼  发表于: 2016-06-09   
精彩,精彩
意犹未尽
期待下文
尘姥姥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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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楼  发表于: 2016-06-10   
感觉长江就一白眼狼
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快乐的愚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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