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分)
大喜拿着一把刀刃青白的菜刀,对着二师兄的大脑袋仔细的刮着毛,旁边铁锅里,熬着的沥青正在发出呛人脑仁的味道。
大喜娘双手揣在袄袖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说:“大喜,你没去赶集买俩门神?秦琼还有那个什么得将军。”
“尉迟敬德。”大喜记着那年和梨花赶年集时民间艺人的白活。
“有门神把门我心里踏实。你还是老毛病,属懒老婆滴,支一支转一转。”王庄人管陀螺叫懒老婆。
“都什么年代的老古董了,麦子镇大集上有卖的我把头割下来,不用杀猪了,我当猪头给你们熬冻。”
大喜娘不吭气了,揣着手转了几圈,找话说:“吃个猪冻容易吗,刮个毛跟大闺女绣花一样。”
大喜头都不抬说:“娘,你上屋里坐着。”
“我不坐,我坐下来就背疼。猪耳朵里毛多,你使劲抠抠。”
“你啥时候添了这毛病。”
“恁娘啊,你还是我儿,连娘啥时候有毛病都不知道。”
“这不怪我啊,你有多少年没回来过年了。”
“一茬一茬的苗长起来,我哪有功夫回家过年。”
这时候,大喜将熬好的沥青盆子端下来,一手拿了一把铁舀子,一手提着猪头,准备把沥青浇在猪头头上,沥青洗礼后,猪头的毛将会干干净净。大喜就着沥青味说:“娘,我明白了,你这背疼就是看孩子累得,我找二喜和小喜算账去。”
“找我们家小喜算啥账啊,大哥。”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喜老婆静之领着儿子童童进门来。小喜把家安在滨海小城,这是第一次拖家带口回家过年。静之是典型的城里姑娘,回到农村的老窝来,各种不适应,大喜已将老娘的房子收拾妥当,炉火很旺静之觉得冷,上厕所蹲茅坑让静之便秘,吃馒头她要揭掉一层皮,用筷子先用开水烫,农村一天,静之度日如年。
静之接上大喜的话,大喜还没说什么,童童像撒欢的小老虎奔过去,看见大伯手提猪头,要抢来猪头玩玩。大喜说:“小子,猪头你提不动,来来,你来浇沥青。”
大喜说着,给侄子做着示范。童童八岁,比当年八岁的一万还皮,一万当年是蔫坏,这小子就是不住闲的毛猴子,与妈妈的百般不适相比,乡下简直是孩子的天堂。
童童不顾静之的呼喊,欢呼雀跃着参与到大伯剥猪皮的游戏中来。第一舀子慢慢浇下去,听见嗤嗤拉拉的声音,沥青味和猪毛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让静之掩鼻而走,撒欢的孩子有着杀人越货般的兴奋。
大喜说:“小子,浇沥青的时候要狠准快,像个男人,利利索索!”
童童这次自己动手去沥青锅里要了半舀子,谨遵大伯的教导,对着猪头浇唰的倒下去。
明明是浇在猪头上,就听大喜一声嚎叫,猪头扔在地上,人跟懒老婆一样转着圈不停甩手。原来童童的手一斜,把提着猪耳朵的大伯的手当成猪头浇下去…
大喜娘一阵风进到里屋又出来,一舀子凉水浇到大喜手上,养了三儿子状况百出,她早就处变不惊。静之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对着儿子一顿训斥。自知闯祸的孩子一溜烟要往外跑,刚到门口,被大喜的儿子一万活捉回来。过完年就十七岁的一万有的是力气对付一个作恶的小屁孩。
大喜把沥青浇过的右手泡在水里,眼看自己的皮和着黑色沥青块脱下来。静之过来给大喜道歉,一万已经把活捉的罪人带到眼前,一万看他爹这样子,头顶飞着一只愤怒的小鸟。这时候,一直在屋里抱着笔记本打游戏的小喜也出来,见状二话不说,对着闯祸的儿子一脚踹出去…
童童倒地哼哧两声不敢哭,静之的脸又变了色,大喜娘过来护孩子,院子里里乱作一团。
大喜忍着疼对小喜说:“打孩子干嘛,他又不是故意的,你小时候还没他强。”
等大喜的右手在村卫生所缠上白布回家,梨花也从娘家回来,看了大喜的手说:“这倒好,没吃上猪头吃上猪爪了。”
“童童呢?”
是啊,童童呢?刚才一家子蜂拥着去卫生所,童童跟奶奶留在家里,这回不见了。童童昨天才来王庄,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出门玩,小鹿误入森林。
一家人兵分几路开始找孩子。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关着门忙年,炸鸡炸鱼炸藕荷炸丸子,熬猪蹄猪头冻做蒸鸡白菜,蒸花卷包子糖三角面鱼。只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提供线索,说去小卖部买烟,看见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往北去了。
范梨花往北很远,直到出了村,也没见三侄子的身影。掌灯时分,几乎问遍王庄整个村子,童童不知所踪。
一家人愁云惨淡。大喜娘说:“狗跑出去的再远闻着味还能回来,我带的孩子我了解,童童胆子小,很快就回来。”
婆婆的这句话没有成定海神针,三儿媳妇的愤怒滚滚而来:“赶情你这当奶的把孩子当成狗养啊,怪不得,连个孩子也看不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啊,那么危险的东西让孩子去拿,失了手又怪孩子…小喜你个王八蛋,谁叫你打孩子的,要是童童找不回来,我跟你没玩…”说完,大雨滂沱,吓得她婆婆不敢吱声了。小喜建议去报警,大喜说:“报啥警,这里的派出所都放假了,丢孩子就像丢个狗,谁给你找。”梨花暗自掐了大喜脖子后的肉,找孩子又扯到狗身上,还嫌动静不大!于是三人又出门,投入茫然的带着油炸气息间或几个鞭炮炸响的夜色里。
范梨花路过村子里那棵死去多年的老槐树时,发现她不在家的这个冬天,老槐树几乎只剩了臃肿的树干在那里。谁砍去了树枝,据说是王五干的。王五自从老婆上吊后,得到风水师的箴言,要想顺利再娶,就要清除老槐树的树枝。
村子里最危险的老井早已填平,范梨花围着老槐树检查了好几遍,那树洞里塞满了石头和垃圾。
她没不轻易找到童童,却轻易撞见有女人的身影闪进了王五的家门。男人嘛,升官发财死老婆,有几个耐住寂寞的。
王庄都睡了,空气里飘荡着童童的小名和几声狗叫,只有村南大喜和大喜娘的房子里整夜亮着灯。
早晨好不容易代替漫长的黑夜。一年中最后一天来了,王庄除去有亲人故去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将贴上红对联,门框上还有红红绿绿的过门钱。
一大早,有人急速敲门,大喜娘在院子里哑着嗓子说:“谁啊。”
一个声音迫不及待越过墙头:“老嫂子,我给送大礼来了。”
大喜娘无心开玩笑,昨天她没看好孩子,让孙子从眼皮底下跑了,至今没找回来,这年也甭过了,就算皇帝老子来送礼也不稀罕。她哑着嗓子恹恹地说:“门开着,进来。”
门执拗一声开了,一只大手撑着已经开启的一扇门,来人的身子还在门外,就把一个大礼先送进来。
大喜娘马着酸涩的眼皮一看,心头一热,童童回来了!
紧接着,是中华爹的大身板子过来。他头戴青帽子身披军大衣,一只手挥着,一只袖管空空的。军大衣前胸带着他的职业特色,明晃晃跟打铁一样,仿佛一个冬天的油脂都在这里展览。这位前工人阶级自从进入农民阶级的阵营后,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童童小脸冻得乌青,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杂草,不知昨夜去了那里,又怎会和中华爹在一起,一团团谜团不急着解开,快要急疯的一家子回归正常,静之更是喜极而泣。找到童童的大功臣中华爹恨不能被大喜娘当神供起来,烧上三炷香磕上三头。当大喜娘端过一杯热水来时,中华爹响亮地说:“打个蛋茬喝,我得压压惊。”
大喜娘将一个生鸡蛋打在碗里,放了一勺子白糖,一边将滚开的水往碗里倒一边用筷子慢慢搅动,一碗蛋茬就打好了,这是贫穷年代王庄人最喜欢的美食。中华爹一手端碗,嘘啦一口蛋茬,找到童童的故事断断续续从他嘴里冒出来。
中华爹每天早晨都有沿着河边走走的习惯。这些年的走走,强身健体犹如虚幻一枪,由于村民经常把死猫烂狗当垃圾扔在河里,因此中华爹经常捡到想要的宝贝。大年三十一早,中华爹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离开王庄好远的地方,路过河岸上一棵大柳树时,看见河中有个黑东西一动不动,他心里一阵激动,大过年的,还能捡到一条死狗,过年该给灶王爷好好磕几个响头了。他来不及找到下河而去的小道,一只手扶着柳树沿着坡道而下,突然脚下一滑,如同倒下一棵树,整个人叽里咕噜滚到结冰的河下。他心想这一摔可别把另一只好手也废了,没想到好手一撑地面,自己居然坐起来了。再看不远处那只死狗,死狗居然站起来了,是个孩子。昨晚梨花去他家找孩子,说:“那小孩白白胖胖的,眼睛和我一样,都是小眼。人家是胖的眼小了,我是天生小眼。”
一家人陪着大喜去卫生所后,心疼儿子的大喜娘开始数落孙子:“你大伯的手怕是残废了,以后怎么养猪?要不你别上学了,回来替你大伯养猪吧。”一个八岁小孩的思维里,不能养猪的大伯受伤严重,大人回来肯定会找他算账的。所以,趁奶奶不注意,自己也一溜烟跑了。童童并没有走远,跑去西河边玩耍去了,寒冬腊月,干燥秋天里硕果仅存的窄窄流水成镜面。闯了大祸的孩子就在河面上玩耍,玩到天黑,才想起闯祸这回事,想回去还是没胆,怕又遭到大人的第二重训斥,偷着抹了一会儿眼泪,看见在河边大柳树边上的一个草垛,这孩子想起一个漫画的情节,于是学者漫画里的主人公,在草垛里抠了个窟窿,自己钻进去,既害怕又新鲜的体验,竟然没心没肺的睡了一大觉。早上醒来,肚子唱小曲,方知饿了,该回家填饱肚子,但回家的路是哪一条,童童也忘了,就踩在冰上走,走着走着,看见冰层里一只小螃蟹,好奇心引得他专心致志研究起被冻成标本的螃蟹来,竟被眼花的中华爹当成死狗。
中华爹把一碗蛋茬喝完,那边,静之也不嫌锅底有灰了,掳起袖子给儿子做炝锅面,但终归笨手笨脚的,梨花过来帮忙,家里飘着葱香味。等面条煮上,梨花拿着筷子过来凑热闹:“童童啊,过年你得好好给爷爷磕个头。”
大喜娘白了大儿媳一眼,转而抢了话,一个劲给中华爹道谢,说七岁八岁狗也嫌,给中华爹添了麻烦等等。中华爹说:“还别说,我是你家两个孙子的救命恩人,一万八岁那年不也掉井里去吗。”大喜娘对一万八岁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刚去厨房里搅动面条的梨花听闻此言,又拿着筷子过来问:“叔,说啥,一万掉井里了?哪口井?”中华爹脸上闪过一抹慌张的神色,赶忙打哈哈:“看我脑袋摔蒙了,胡说八道来居功,哈哈哈。”说着,一只手伸进帽子里去摸自己的脑袋。摸了半天,感觉不对,把手眼前一摊,哎呀叫了一嗓子。
众人一看,中华爹手心一把血。一碗热乎乎的蛋茬喝下去,他在河岸边摔木的脑袋鲜血活化而出。
“这大过年的,光荣挂彩啊,要吃多少鸡蛋补过来。”中华爹揶揄道。
大喜娘连忙接话:“鸡蛋吃多少都成,大喜小喜,快陪你叔去卫生所…”
中华爹走后,大喜娘对她那没脑子的大儿媳妇说:“让童童给中华爹磕头,大过年的,磕头是要给压岁钱的,正理是咱家提着重礼去谢人家才是。”
梨花没有反驳婆婆的话,中华爹无心说出一万八岁那年的事,像一场旧电影,在她那被婆婆称为没有脑子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接近中午时分,大红对联贴满各家的大门小门,门框上飘扬着红的绿的过门钱。二喜领着老婆孩子载着加班的婷婷也从县城开车而来,一家人的团圆年大幕要拉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