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县城的电线杆子一夜间冒出来很多寻人广告,路人瞥一眼都赞叹黑白照片上那小伙子好看,然后再感叹这么好的小伙子居然丢了!
是的,一万失踪了。
西北山大喜的猪场,换在喂猪打扫时,额前的一缕头发总是不安分的游来荡去,只要她直立起身子,她就会将那缕如旗帜的头发放到它该呆的位置上,它们牢牢站岗,守卫她失去的右眼。
大喜和梨花已经无法淡定的养猪,换果然回来了。尚未送上屠宰场的猪们见到换齐头攒动,新加入的小猪苗也跟着瞎起哄。
夫妻俩每日的重要工作是找孩子,两人坚定地以为一万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只是临时逃课,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也因为如此,梨花和大喜将一万失踪的消息捂起来没声张,连爹娘都没告诉。第十三天时,老范去麦子镇赶山会。麦子镇秋后的山会是一年四季山会里最热闹的一个。时代已经在车轮子上转了,老范还是喜欢走路。走着走着,就遇到骑车追上来的中华爹。中华爹的车后座上空空如也,这么大的山会他居然没带下水去卖。正纳闷着,中华爹把车子停下,也不管有人没人,一只假手垂着,一只真手对着河边的柳树掏裤裆。中华爹的后背费力的抖了半天,才把浇树的家伙收藏好。转过身来推着车子,和老范说话。
老范说:“怎么瞅着老家伙不大行了。”
中华爹说:“别提了,撅不起来尿不高了,给个白娘子也搞不了了。”
原来中华爹的前列腺老毛病在今秋加重了,前不久刚去了县医院检查,县医院要求他住院,中华爹觉得一住院就是大窟窿要填,因此要医生开了针剂,回麦子镇的诊所去打针。那天中华爹出了医院的大门,肠子忽然轰鸣,脑门一阵冷汗,可口袋里没纸,抬眼一看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没贴严实迎风招展,于是一把撕下来急奔厕所。中华爹在五谷轮回的尾声里展开小广告,准备选择A面还是B面时,才发现眉清目秀的一万认真地看着他姥爷如厕...
如今,中华爹知道老范还能甩着膀子去赶集就是不知道自己外孙丢了这回事。果然,河边树丛一只乌鸦噶一声,老范心里炸开了花。
老范当然无心赶集,一溜到了麦子镇,先去邮局给他大闺女拨了个电话,电话里把梨花臭骂了一顿,又马不停蹄到了麦子镇的一户人家。
一万八岁那年,小藤神婆看一次病收费十块。一万十七岁这年,小藤看一次病一百块。老范来赶麦子镇的山会,口袋里就五十块钱。他这个年纪,钱是老棉袄缝里的虱子,轻易抠下来总是很难。
九年前小藤说一万的人生有三个岔口,一二个都有惊无险的渡过,这第三个,是老范心头的一根隐刺,如今旗帜鲜明的扎在他心上,只有小藤才能将这根刺拔掉。
这天是麦子镇的山会,人们的焦点都是在山会上,来找小藤看病的人很少。老范到小藤家的时候,小藤家屋子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按照惯例,他要在院子里等一等。小藤的男人正在西屋顶上晒地瓜干,地瓜煮熟切成片,晒成干,是小藤最爱吃的零食。小藤男人说屋子里只有一位客人,你要是不嫌吵,可以进去等,外面太冷了。
老范就破了旧规矩,进了门。
再见小藤,她的脸还像个发面饽饽一样流光水滑,只有下巴上垂下来的一团肉窝在脖子上,算是时间对一个接近神灵的女人的恩赐吧。
老范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小藤正在不停地摸婴儿的头,这样来来回回的摸,婴儿的哭声竟然止住了。小藤在看婴儿的眼睛,眼睛里竟似恐惧。怀抱婴儿的老人絮叨着说自己不该抱着孩子走夜路,小孩八成是吓着了。小藤在老人家如同破棉絮的诉说里插话说:婴儿的眼睛能看见这世界上不能看见的东西。然后,她让老人坐在床上,把孩子搂着,面冲她。小藤站起来,伸出右手食指,边在孩子的脑袋上画圆,边念到“阴魂十道令,金刚两边排,万里铁环子,急忙入壳来。”连续念了三次后,小藤走到三抽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红蜡烛,火柴一划,烛芯忽地亮了,又从桌上一个饼干盒子里取出一个线垂,拔下一根细针,对着烛火烧了烧,然后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来,把襁褓中的婴儿右手解放出来,老人还在错愕中,就见小藤把细针扎进孩子的食指指心,那婴儿一声尖利的哭,随着小藤把指尖的血用纸巾迅速擦干,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小藤把纸巾包好,递给老太太说:“回家烧成灰,明天再来,看看怎么样。”
老人千恩万谢的走了。
老范也看得心服口服。
小藤一眼就把老范认出来了。不等老范陈述,小藤说:“王庄你外孙第三个岔口来了吧。”
老范哭丧着脸说:“是,找不着孩子了,快半个月了,你给掐算掐算在哪里。”
小藤说:“在哪里我也不好说,你先回家看看你闺女家的鸡窝里有东西吗?有的话,这事不算事。”
“有啥?除了鸡就是鸡屎。”
“除了鸡和鸡屎,看看还有啥。”
梨花家还养着五只公鸡,留着过年大喜娘回来杀三只,剩下两只给城里菊花送去。以往大喜一个人在家时,早上走前给鸡撒下一地粮食。因为在山上养猪,王庄的这个家要不是没这几只活物更不像个家样子了。
老范急火火返回王庄,对大喜家的鸡窝进行搜查,大中午的,院子里一地玉米。梨花和大喜这两天不在家,于是喂鸡的事交给换来做。换每天早上过来撒下一地粮食再去山上喂猪。
鸡在外面刨食,鸡窝几天不打扫果然都是鸡屎。老范趴在鸡窝口,拿木棍巴拉着,要是鸡屎里找不出东西,他外孙的第三个岔口估计过不去。
麦秸杆和鸡屎结成厚厚的咖,老范的木棍打捞下去也一无所获。他甩掉木棍,跪下来,几乎将一颗老去的脑袋钻到鸡窝里,用手从鸡窝的边边角角一点点摸索下去。
他将鸡窝摸了个遍,在绝望的球就要砸到他脑袋上时,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的东西。
狂喜让老范停止了动作,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将那个关乎一万命运的东西合着鸡屎秸秆小心翼翼的拽出鸡窝。
是一把菜刀!没有把的菜刀!锈迹斑斑的菜刀!
老范揣起这把菜刀疾步走过王庄的大街小巷。他碰到了赶集回来的聋汉,聋汉还是绑笤茱到麦子镇的集市上卖掉,然后再从集上买回原材料——脱过粒子的高粱穗,当地人叫蜀黍苗子,还有一大捆麻绳。聋汉推着木头车子,等着老范跟他打招呼他再假装什么都听见跟老范打招呼,但老范的嘴巴连动没动,聋汉准备好的台词又咽到肚子里。
掠过聋汉,到了原来的老槐树那里,王五家门口。红桃女人正挺着大肚子手里提着俩卤猪蹄和一卦香蕉往家走,村里人说王五宝刀不老,一把年纪还把小媳妇的肚子搞大了,王五说俺老婆地肥沃着,撒了种子就长庄稼。王五俩闺女一个出嫁一个在外打工,王五盼着红桃女人给他生个儿子。
红桃女人赶山会围着一块明艳的黄围巾,到了王庄就把围巾退到脖子上,遇见急火火的老范叫了声大锅。其实红桃女人比老范三闺女菊花还小,但辈分不能差,她叫老范总是叫锅。
“大锅你这是干嘛去,大晌午的。”
一个大晌午头提醒了老范。他忽然想起麦子镇的神婆小藤过了中午十二点是不看病的,他找到了鸡窝里的救命稻草,也只能生煎活熬到明天去找小藤要答案。
大喜以往杀鸡总是一剪刀结果了鸡命。这次用了那把从鸡窝里找出来磨好的刀,没有把手,感觉生硬。刀是他家真的刀,怎么到鸡窝里去的,大喜和梨花百思不得其解。麦子镇的神婆小藤说,将这只生锈的刀磨出来,把一只黑公鸡杀了,鸡血抹在他们家的墙上,一万就不会有事。
家里养的鸡里还真有一只黑公鸡。刀刃泛着冷白的光,深深割下去,梨花手里的白瓷碗,挤出的鸡血冒着气泡。然后,大喜将放完血的公鸡在地上一扔,但是,公鸡扑棱了一下,居然站起来,振翅而飞,一下上了屋顶,众人大惊。
这只生命力顽强的黑公鸡在大喜家的屋顶上声音嘹亮的打了几声鸣,然后又跑到大喜娘的屋顶上溜达了一圈,最后一头栽倒,从屋檐上滚落到大喜娘的院子里。
黑公鸡撒了一腔热血在大喜家的墙上。麦子镇的神婆小藤说:一万在他们家的西方略偏南的地方。
二十天过去了,一万没有从西南方位回来。枝头的叶子零落纷飞,天气越来越冷了,村子里的狗都换上新皮毛,范梨花心再大也担心儿该添衣裳了。
他们报了警。大喜信不过警察,说他们个个肥头大耳的样子,遇上坏蛋谁打趴谁还不一定。
大喜去了趟省城,省城算是在王庄的西南方向,一个养猪的农民进入省城,马上像尘埃一样被淹没了,关于一万,没有丁点消息。
原本平静的生活湖水如今一浪接一浪。有个小浪花让梨花揣摩出了他儿子心思。一万久不复课,和他同班的刘师傅的儿子光辉终于吐露小秘密,一万上高二时喜欢上一女孩,女孩后来跟随跟随亲戚去澳洲,先学一年语言,然后在那边读大学。一万会不会因为这事自寻烦恼离家出走?
“我儿咋会那么傻?人家出国他出家!”大喜坚决不信。
梨花说:“当年中华是怎么从一中退学的?”说到中华,她真是好久不曾想起他了。中华爹最近尿血,都住院了,这一跑了之的兔崽子都不去看看吗?天下男人都一个鸟样,遇到处理不了的事就想着逃跑。早有中华,现在一万。
她从一万房间里那张世界地图找到了澳大利亚,用手丈量了下,这漂洋过海的,她卖了西北山上一窝子猪也去不了,一万手里那点钱,能够去哪里呢?
她爹老范一开始坚信小藤的预言心神笃定,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信心开始土崩瓦解。有一天他对梨花长吁短叹:“一万跟我说他不结婚,要去终南山当和尚,莫不是真去了?不行,我得去终南山找找孩子,要是找不着,你们别找我了,看哪个破庙收留我,我当和尚去…
”
老范的话倒是提醒了梨花。当下询问祖孙俩谈话内容,老范也记不清哪个波,只记得是个有老婆有孩子的美国和尚误导了一万。梨花去一万屋里找那个美国和尚的书。
一万上高三后就没太有时间看杂书了,因此书都放在家里的一个纸箱里。梨花翻箱倒柜,找到几本王小波,一看是个傻大个的中国人,此人也就适合在大队里当个耍笔杆子的文书,要是让他推粪车子,一推一个趔趄。
每本书都经过梨花的手走了一遍,没有找到红鼻子绿眼的美国和尚波,倒是一本叫《海底两万里》的旧书扯出梨花心里的旧事。
这是一万上小学后的第一本正式杂书。一万得到这本书,走了一条曲折路。
大喜娘那时候已经跟随二喜去城里住,只在过年回到王庄。年初一天不亮,大家起床拜年,拜年先给自己家的长辈拜。大喜娘穿了二喜媳妇找裁缝做的枣红色唐装,这个矮小的老太太俨然皇太后的架势,等着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来拜年。在王庄,给晚辈拜年是真的磕仨响头。地上铺着一块小棉毡,众人的响头依次磕过。那时候,三喜刚结婚,第一次带着静之回来过年,静之对于磕头这事感觉是封建陋习,迟疑着不动。梨花插话说:“静之就算了吧?”大喜娘不发话,三儿媳吃独食,等于不给她面子。梨花多嘴一句后,众人谁也不发话,短暂沉默后,静之只好跪下来,浅浅的弯弯腰,算是把这头磕了。接下来是孩子们磕头,轮到一万,一万的脑袋差不多磕到地上去了,一看就是无比真诚的样子。一万磕完头,起身叫声:“奶奶过年好。”大喜娘说:“一万好好学习,莫皮。”一万说:“奶奶过年好,我妈说了,你最小气,过年连个压岁钱也不给。”
一万童言无忌,把梨花给卖了!大喜娘本来红光满面的,脸上一下了飘过一片乌云彩。二喜家是丫头,三喜家没孩子,王家只有一万一个男孩,当奶奶的这些年一毛不拔。这话,梨花忘了是什么时候随口说了,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一万就给记住了,在过年这个最合适的场合,给捅了出来。全家人尴尬,只有小喜媳妇静之心里乐开花,静之的花朵因为一万的话挡也挡不住的摇曳开放,马上就是蔓延到脸上了。静之借口出去下,跑到院子外那枣树边哈哈笑起来。大喜娘练就了在失眠夜里听见树叶从树枝分离的声音,静之的笑,自然跑到她耳朵里。梨花打着圆场:“这孩子胡说八道,别听他,走走拜年去,静芝已经出去等着了。”
事已至此大家散去,但大喜娘觉得面子挂不住,换上一副笑模样说:“一万,你看看,你奶奶咋忘了这事呢,来来,奶奶比不上你姥姥家还有万亩梨园撑着腰,口袋里还是有几个零钱的,来来,一个孩子二十块。”说着,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婷婷和二喜家闺女忙不迭说:“奶奶我们大了不要不要。”说着俩小姑娘拉着手跑出去了。一万被奶奶的一大把票子吸引住,等着奶奶数好二十块零钱,大喜娘说:“一万拿着,别给你妈,留着自己买只笔买个本。”一万欢欢喜喜接过来,恭恭敬敬说:“奶奶,我再给你磕三头。”说着,又崩登崩登磕仨大响头。
以往过年,一万收的压岁钱总是要上缴他母亲范梨花这个国库的,可是这次奶奶要他买本买笔不要他交给梨花。奶奶的话仿佛圣旨,一万在年初一这天撒了欢,约上村里一块玩的小男孩,俩人顺着孔家庄桥下的小路一溜烟跑到麦子镇。俩孩子一起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电影,买了两把塑料水枪,还剩几块钱,看到麦子镇国营书店居然开门营业,于是进了书店,手里剩的几块钱问售货员能买本什么样的书,售货员推荐了一本电影杂志,一万看见那描眉画眼的女明星说:“这是些妖精,我不要。”售货员看看一万手里的零钱,又转身查看货架,拿了一本《海底两万里》给一万。一万见封面上有巨浪滔天的大海层层卷卷的云彩和大大小小的帆船,他从来没见过海和船,觉得很神奇,于是把手里的零钱全部给人家。
俩孩子把钱花完了,又一溜烟从麦子镇跑回王庄。大年初一是窜门子的一天,大家都没留意一万上哪了,反正吃晚饭时他在桌上。
晚上,回到一墙之隔的自己家,梨花开始问一万奶奶给的压岁钱这事。梨花说:“这钱你先压压腰,过了初一,初二你给我,我再给你奶奶,要不,你奶奶一年都心里存着事,怨我多嘴鼓捣你要钱。”
大年初一这一天,大家一团和气,但梨花还是看出她婆婆对她的不屑之情。
年初二一早,走姥姥家之前,梨花问一万要二十块钱,一万自然交不出钱来,梨花软硬兼施,一万交代始末,二十块和别家小孩子一起挥霍了,留给自己的是一本书。梨花一看那书,《海底两万里》,是个大部头,上二年级的一万才认识几个字,这不是让麦子镇书店给坑了吗。更可气的是,一万的二十块,还给别人家的小孩子花了。那年头,梨花和大喜的日子不好过,生一万的计生罚款还没还上,地里来地里去的收成换成银子时总是背了运气,她种西瓜时,西瓜在那年五分钱一斤,喂猪都没人要。她种黄烟,黄烟收购价一落千丈。日子过得紧巴,大喜娘也是嫌贫爱富,对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大儿媳低看一眼。所以,梨花憋着口人穷志不短的气,就想着把老太太不情愿掏出来的钱还回去,没想到一万穷大方给花没了。梨花当下大怒,把一万的书甩出去,书甩在门框上,居然哗啦啦掉下来几页。刚才挨训一万没哭,见帆船大海的神书坏了就哭起来。一万越哭梨花越烦,一巴掌扇过去。这是她第一次打孩子,就把一万的鼻子打出血来,血点点滴滴下来,最初的几滴,落在《海底两万里》的帆船大海上。
这本书重现天日,当年的血迹还在封面上。一万当时一定用袖子擦过,天上的云彩都变成了丝绒般暗红,少年的血仿佛还热着。
大海上孤帆片片,一万如今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