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历史中走来2017-09-15 13:51:13来源:
财新网作者:朱小棣责任编辑:陆跃玲
2017年09月15日 13:51 来源于
财新网 可以听文章啦!
眼见得他仿佛是从历史故堆中复活过来,马上就又要重新名满天下。可是不知因何缘故,竟然一直也没能真正再度扬名立万
《盛成回忆录》书封。
文 | 朱小棣 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很久未去波士顿公立图书馆,那天我旧地重游,顺手从中文书架上挑拣了几本书,没想到其中一本居然是部奇书,书名《盛成回忆录》。作者是位世纪老人,风云人物,却被历史遗忘。等到九十三岁高龄口述并由记者笔录写成这部回忆录时,已是1993年秋。当年曾以《旧世新书:盛成回忆录》为书名,由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却只印了1500册,未曾引起任何轰动。老人继续被历史遗忘,三年后默默谢世。时隔将近二十年后的2012年,该书又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以《盛成回忆录》为书名再度出版。惜依旧未能广泛流传。盛成,仍是难以恢复盛名。
那末,近百年前,这个盛成到底享有多大盛名呢?说出来不怕吓到你,地地道道是墙外开花里外全都香。他曾以一部法语著作《我的母亲》享誉全球,由法国大诗人瓦乃理做万言长序,并从此成为纪德、萧伯纳、泰戈尔、海明威的好朋友,还多次与罗曼·罗兰通信,应邀参加过罗兰在日内瓦召集的世界大会。而在政治方面,他曾做过法国共产党的地方领袖,认识胡志明、周恩来、康生。因家族原因,和辛亥革命都有关联,与蒋介石等国民党政要均有瓜葛,还一度在国民中央政府从政。多年后二度生活在法国时,还与戴高乐总统有过频繁交往。而在学术文化方面,1930年归国时,是蔡元培牵头给他开欢迎会。抗战中,又由老舍为他开欢迎会。他祖上的祖上阮元,还和孔老夫子的后代是姻亲。在法国,他学的是农业、蚕桑,回国后,又去学习汉学国故。简直就是神人啊!
说实话,一路读下来,我一直都是将信将疑,不敢太当真,因为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哪怕就算他是信口胡诌,全部是编出来的故事,其思想意义也十分深远,未可等闲视之。于是我又十分惊异,为何竟然至今仍无人来发掘这座金矿。现随手举个小例子吧。他说他曾在叙利亚教育部长的儿子陪同下去过沙漠,当地酋长指着他说:“你们怕阳光,怕空气,躲在大房子里头;你们不爱用最干净的清泉。阳光、空气、清泉都是上帝给我们的生命之源,你们为什么怕它们,为什么不要它们?这是我们游牧民族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不是上帝养的就是上帝种的。上帝没有手来收获,我们代替上帝来收获,你们为什么说我们是偷盗?”于是他在书中写道:“他的感觉是:他们是人,而我们已经变态了,不是人了”。这是他在蔡元培为他开的欢迎会上讲的故事。在座的胡适当场走过来对他说:“你今天讲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其实于今想来,哪怕这个故事里的蔡元培、胡适,全都是他自己杜撰,也照样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对于“我们”理解“他们”十分重要啊。
不光其海外见闻惊人,他对于国学的见解也挺超凡脱俗。例如他驳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提法,认为中国的学问是和科学分不开的,中学本身就包含着科学。他认为,“中西学的分家,是后来的一些老学究们搞的”。“没有科学,中学是不可能成体系的”。他虽然师从欧阳竟无先生学习佛学,却又尖锐地指出这些学者都是靠翻译成汉字的佛经来研究,所以有误会和曲解,包括从“竟无”的名字上就可看出来,是误以为佛教只讲空与无,忽略了色与有,而印度哲学传入中国时其实是分别有“空宗”和“有宗”的。竟无先生虽然一开始让他读《大乘起信论》,但后来却认为这是部伪书。而陈寅恪却在印度找到了梵文原版,并对他指出欧阳竟无的武断。
这位世纪老人的头脑,竟也显得十分现代化。他到大庆油田参观时就问,“你们现在有没有驻外的特派员?”“每年各石油国开会你们参不参加?”答案是没有和不参加。于是他后来接受采访时就指出:“关门搞石油是很危险的。如果世界上的油价突然跌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说法国大诗人瓦乃理在为他的《我的母亲》一书做的序言中就曾经这样写道:“传统和进步是人类的两大劲敌”。妈呀,这让今日生活在
美国的我,不禁拍手叫绝。你上哪儿去找更加贴切与深刻的语言和思想,来描绘当今美国的窘状。
而到德国参观时,老先生还曾专门跑到海德堡的州立图书馆去找莱布尼兹的书,因为听说他研究过《易经》。结果从书中发现作者写道,“我以为我20年前发明了二进位,谁知中国的古圣人在2000年前早就发明了”。他说莱布尼兹定“坤卦”为000000,乾卦为000001。
如果你能相信盛老先生所说的亲身经历全部都是真的,那么拍案惊奇的事儿可真是多了去。例如说到他的法国友人曾经跑到北京来请梅兰芳去巴黎演出,结果被李石曾一帮人包围住,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劝他改请程砚秋去巴黎,而不要请梅兰芳。盛老还说“九一八”这一天张学良正坐在他隔壁的包厢里看戏,不许人打扰。结果送电报的只好把前方告急电文送到他的包厢里来,散场后他才交给张学良。
最绝的是,书中还说,“在学校期间,我写了《德苏必战论》和《美日必战论》两篇文章。写第一篇文章时,德苏正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不久即爆发战争。第二篇文章发表不过一星期,日本偷袭了珍珠港。两篇文章引起了很大影响,大家把我当成了预言家”。不知此事是否有人认真做过考证。
书中倒的确是有一些硬伤,想必是口授笔录以及编辑时全都疏漏了。例如说到他1930年回国时曾经去过河南开封,发现一个犹太教堂。他写道,“我说:‘我到过耶路撒冷,见到了很多老犹太教的人,也有新犹太教的人。他们在那儿建立了一个国家,叫以色列’。他们摇头表示不关心”。这里显然他是搞错了,把1947年的以色列复国,与1922年国际联盟通过英国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训令”规定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民族之家”混为一谈了。
另有一些事,却是死无对证的孤证,也只能姑妄听之。例如他说曾经为了营救王若飞,去找过胡适求情,胡当场就给傅作义写了信,好像长达有六七页纸。他还说自己曾替徐悲鸿牵线结识了法国大诗人瓦乃理,使得他在巴黎卖画顺利。不过哪怕就算这些全都是作者吹牛皮,我也还是从书中得到了另外一些有趣的信息。例如书中提及1930年回国后他到北大任教,说当时北平是最好的居家之地,饭馆很多,一切都比南京方便。看得我这个南京人简直目瞪口呆,因为我一向以为,直到80年代我自己出国以前,分明都是南京生活远远比北京方便。
说到南京,不妨说一下我从书中读到某处似与家父略有相关时,私下也曾怀有小小窃喜。作者1947年就到台湾大学任教,后来辗转欧洲美国三十一年以后终于回到中国大陆定居,那是1978年的国庆。我忽然看见书中写道,他的侄子盛华当时在南京工学院当院长,于是想起了一段往事。1977年,原江苏省委常务书记陈光,“文革”后复出时,先是被安排在南京工学院短期担任了核心小组组长、院革委会主任。他曾积极推荐我父亲去接替他的这个位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由浙江省调来一位名叫盛华的人去接任,而我父亲则被分配去了南京航空学院。当时我们全都纳闷,不知这位盛华是何许人物,有啥背景。今日终于碰巧有了答案。
盛成去看盛华时,我父亲还在南航。书中有许多不经意的笔墨,今天读起来倒也十分有趣。例如写到盛华在“四人帮”时期被整的很苦,所以他就奉劝盛成,还是回美国生活为好。而盛成在北京逗留期间,胡愈之曾经热情地请他吃过一顿饭,于是席间就有好心人向他建议,今后“你一切不要离开胡愈之”,可见劫后余生,人们都还怀有深深的恐惧,心有余悸。
而当时盛成执意要留在大陆定居的理由,却又是相当的有趣。他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过去没有在共产党的政治下生活过,现在是一个机会,我想实践一下”。好嘛,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偏偏是他赶巧过上了好日子。到了1985年,法国政府决定,要授予他“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中国政府也欣然同意。这可是继巴金以后,难得第二次有中国人获此殊荣。
眼见得他仿佛是从历史故堆中复活过来,马上就又要重新名满天下。可是不知因何缘故,竟然一直也没能真正再度扬名立万,基本上也就是在北京语言学院默默无闻教书的主儿。1993年学院给他出版了这本口授回忆录,亦未引起任何轰动,到了1996年他便悄然逝世。也许刚好那时中国经济大潮腾飞,文化潮水溃退。“盛世”即将来临,盛成再难盛名。总算2012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再版此书,终于引起《人民日报》等媒体的一点关注。好歹也像是,他又从历史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