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哨尼山滑雪记
原创 2017-06-08 陈九 西窗漫记 西窗漫记 西窗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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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介绍 “西窗漫记”是“西窗论坛”的窗口,该名取自著名华裔作家董鼎山先生在的著作《西窗漫记》。董先生生前著述无数,毕生致力于中美化交流,是公认的中美文化使者。“西窗论坛”以“西窗”二字表达对董鼎山先生的怀念,并将他未竟的中美文化交流事业继承下去。
文|陈九 去年的圣诞节长周末,我带孩子们去哨尼山滑雪,那是纽约周边比较知名的滑雪场之一,开车约两小时可达。本来没想去,都十几年不滑了,怀疑自己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摔打不?去,不去,颠过去倒过来,人真是越长越没用。 十几年前单身汉时,第一次进雪场我们只穿着夹外套和一条单裤,到那里才知道冰天雪地的厉害。你尝过冷到恐惧的滋味吗?就觉得今天恐怕要死在这儿了。人们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欲言又止。租雪具的小伙子叫宙亦,人很好。他问,你们,就这样上去?我们冻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他抱出一堆出租的滑雪服,还未解释怎么穿租金多少,就一扭头,再转身却发现所有滑雪服已全穿在我们身上了。你大概曾为四川的变脸绝技感叹,那算什么,我们会变身,刹那间变幻全身。宙亦先是‘天啊天啊’地惊叫,接着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我们把衣服穿反了,尺寸也不对,看上去像群流浪汉。嗨,那年月的留学生,可不就是流浪汉。 为了省钱,进雪场后我们没参加给初学者开的训练班,而是直插山顶。可上去容易下来难,根本没弄清怎么回事,人已随惯性冲了下去,且越冲越快,只觉得两耳生风飞起来一样,接着我啪的一声扑倒,从半山腰一直滚到底。你相信滚都可以滚累吗?一身大汗。我没立刻爬起来,想躺着休息一会儿。几辆救援雪橇风驰电掣般围上来。有人用手捂我的鼻子,被我一把推开。我正喘不上气你捂我鼻子干嘛。他立刻大叫,他还活着!废话,当然活着。说着我一屁股坐起来,把周围人吓了一跳,哇,这小子还能坐起来。坐起来算什么,老子还能走呢。接着我摇摇晃晃向休息室走去。救援人员追着我问,你确定没事儿吗?确定吗? 年轻,骨头有韧性,怎么摔都不怕。我就这么学会的滑雪。 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还能行吗?我想过别去冒这个险,万一摔折了胳膊腿儿怎么办。可看着孩子们渴求的目光,心一下软了。好,爸爸豁出去了,只要你们高兴。我们清早出发,给车加油吃早餐,一路上连吵带闹连说带笑直到中午才到。孩子们一见到白花花的雪场就叫喊着奔过去,我紧追慢赶给他们租好雪具穿好雪鞋冲进滑雪场。刚进去就摔个大屁墩儿,我都忘记怎么滑了。 约一小时后孩子们已不见踪影,他们像小鹿一样飞驰,像小狗一样欢叫,蹿来蹿去忘乎所以。我想,别再给自己找理由了,既来之则滑之,看当年武功今安在?我迟疑地登上山顶,试图用S形减速。当年我就这样,大小S运用自如潇洒风流。莫扎特不是有首回旋曲吗,我觉得我就是音乐,在起伏回旋。真的,你是没看见,你要看见非爱上我不可,哇塞,这么酷这么帅啊!可此时此刻今非昔比,我想做S状,但脚下使不上劲儿,转过去转不过来,转过来转不过去,啪地摔个大跟斗,连摔五六次才滑到底,心里倍尝失落。我想算了吧,这么大岁数,让孩子们看见多丢脸。我摸摸浑身上下,还算囫囵。不行,上,再来一次,老子就不信了。 让我欲罢不能还有个原因,山上那个新鲜空气啊,金不换的新鲜空气啊,人吱溜一下身轻眼亮,像重活一遍似地忘却年龄。我突然大彻大悟,你知道为什么动物比人强壮吗?就是吸收不同的空气,还有大自然的挑战。老虎豹子不管自己几岁,结几次婚有多少孩子,这些毫无意义。对他们来说,大自然的挑战是相同的。年轻怎样年长又怎样,你就得奔跑就得撕杀就得玩命,甭管少年老年抓到猎物才是好年。只有我们人类社会才有年龄枷锁。新鲜空气是自然的呼唤,是最棒的性激素,虽然都摔成这付德行,我想了想还要上去,像吸毒一样渴望青春渴望强壮。 排队等缆车时,有个男子排在我前面。他屁股上一大块泥,显然是摔跤摔的。我情不自禁地逗他,哥们儿,摔跤了吧?他点点头。你看看你看看,摸摸屁股吧,肯定摔两半儿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没说话。怎么样?是两半儿吧。我突然觉得自己这是怎么了,疯了还是醉了,怎么跟陌生人开这种玩笑,是不是脑子不正常啊。可你知道吗,动物是不分神经病不神经病的,生存还是死亡,沙士比亚的名言是绝对真理,沙士比亚是豹子变的。 我上去摔下来,又上去又摔下来。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无论怎么摔,这把老骨头愣是一驾拖不垮打不烂的烽火列车,刀枪不入。我觉得我的灵魂出窍了,我是石头变的猴子,没天没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一粒铜豌豆一部变形金刚,怎么说都行,滑翔和跌倒成了生命状态,成了欢悦本身。人真正的兴奋是当你觉得你不是人的时候,我为沙士比亚的名言加一句。我是狗熊变的,但愿是。 本想几小时后一定精疲力竭,多少年没这么激烈运动过,受得了吗。可几小时后反觉得更得心应手,不仅大小S全部寻回,漫说莫扎特,连芭蕾的感觉都找到了。转弯时单脚着力,身体倾斜几乎挨到地。看前边有不太会滑的就故意逼近,当他们怕被撞到惊叫起来时,突然一个摆度梦一样紧贴着疾驰而去,回头再看他们踉踉跄跄砰然倒地,心里一阵亮爽。滑雪板在他们脚上是穿上的,在我脚上是长出来的,那就是我的脚,一双长脚。人们总鄙视轻浮二字,可轻浮却永远陪伴着生活,为什么?适度的轻浮是美好,美好最有生命力。 夕阳,终于染红哨尼山,在深情似海的晚霞中飞驰是令人难忘的。这种飞驰不在车上不在飞机上,不在任何人工器具里,是野飞野驰接着地连着天,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脱光了赤身裸体奔驰而下。最后一次从山顶下来,我伸开双臂扑向云峦,把大声的啊字一直喊到底。不,不该叫啊字,那不是字,与文明无关,因为回声四起,漫山遍野回荡着这个声音。如果是字,山峦霞海难道也认这个字吗? 孩子们在山下等我。爸爸,怎么才下来?是,才下来。孩子们,下次你们还带我来好吗?我们,带你?孩子们有些困惑。对,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啊。 哨尼山很小很小,我们的笑声很大很大。 http://mp.weixin.qq.com/s/P6L7tOD4jBViFCMdMBkUz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