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如其人—— 施雨谈北岛 、黄翔 与 杨平
诗 言 志 ， 大 致 来 说 ， 诗 格 即 人 格 ， 诗 品 即 人 品 。 诗 歌 是 语 言 的 艺 术 ， 诗 歌 创 作 的 过 程 ， 就 是 人 格 通 过 艺 术 媒 介 外 化 的 过 程 ， 也 就 是 外 象 通 过 心 灵 折 射 后 的 一 种 表 达 。 这 也 是 人 格 再 塑 造 的 过 程 ， 所 以 有 什 么 样 的 人 格 ， 就 有 什 么 样 的 诗 歌 。 通 过 读 诗 ， 我 们 也 可 以 比 较 直 观 地 看 到 诗 人 的 人 格 、 修 养 、 理 念 和 抱 负 。 反 过 来 讲 ， 其 实 ， 读 者 欣 赏 文 学 作 品 本 质 上 也 是 在 共 鸣 中 寻 求 自 我 。
北 岛 ， 中 国 最 著 名 的 现 代 诗 人 和 朦 胧 诗 的 开 创 者 之 一 。 他 的 诗 一 开 始 就 有 西 方 现 代 诗 的 特 点 ， 意 象 丰 富 准 确 ， 意 境 冷 峻 深 沉 ， 既 有 哲 理 又 有 情 思 。 他 的 批 判 是 冷 静 而 理 性 的 ， 立 足 于 人 性 与 道 德 的 立 场 ， 没 有 高 分 贝 的 呐 喊 ， 也 没 有 张 狂 和 浮 躁 。 人 们 大 概 很 难 忘 记 他 的 激 愤 和 反 省 ： “ 卑 鄙 是 卑 鄙 者 的 通 行 证 ， 高 尚 是 高 尚 者 的 墓 志 铭 ” （ 《 回 答 》 ） 、 “ 我 不 是 英 雄 ／ 在 没 有 英 雄 的 年 代 里 ／ 我 只 想 做 一 个 人 ” （ 《 宣 告 》 ） 。 还 有 他 的 质 疑 ： “ 走 向 冬 天 ／ 在 江 河 冻 结 的 地 方 ／ 道 路 开 始 流 动 ／ 乌 鸦 在 河 的 鹅 卵 石 上 ／ 孵 化 出 一 个 个 月 亮 ” （ 《 走 向 冬 天 》 ） 。 这 些 带 有 格 言 或 警 句 特 质 的 诗 篇 ， 异 常 犀 利 ， 直 抵 人 性 与 灵 魂 的 深 处 。
不 知 是 天 生 的 ， 还 是 时 代 赋 予 的 使 命 ， 北 岛 一 直 给 人 坚 忍 刚 毅 的 感 觉 ， 就 像 他 的 诗 。 那 怕 他 再 强 调 ， 《 一 束 》 是 一 首 爱 情 诗 ， 也 没 有 让 人 感 受 到 多 少 情 诗 的 热 烈 和 浪 漫 。 很 多 人 对 他 的 朗 诵 大 呼 不 过 瘾 ， 太 冷 太 静 了 。 是 的 ， 他 常 常 是 在 压 抑 的 状 态 下 表 达 的 ， 情 绪 起 伏 的 幅 度 比 较 小 ， 粗 心 的 听 众 很 容 易 就 忽 略 过 去 了 。 他 来 文 心 社 朗 诵 那 次 ， 带 来 好 多 书 ， 朗 诵 会 还 没 开 始 ， 书 就 被 抢 购 空 了 。 他 朝 我 微 微 倾 着 身 子 ， 嗓 音 有 些 不 稳 ， 说 ， 原 来 还 担 心 一 本 都 卖 不 出 的 话 ， 要 再 扛 回 去 ， 死 沉 。 我 可 以 感 觉 他 内 心 的 不 平 静 ， 但 我 不 知 该 怎 么 回 答 ， 只 是 笑 笑 。 在 他 身 边 你 会 无 语 ， 虽 然 沉 默 不 等 于 没 有 交 流 ， 可 是 对 我 来 说 ， 我 是 要 逃 的 。 一 次 饭 局 ， 被 安 排 坐 在 北 岛 的 旁 边 ， 我 悄 悄 地 和 身 边 一 位 活 泼 可 爱 的 女 记 者 换 了 座 位 。 虽 然 这 样 不 礼 貌 ， 但 我 必 须 这 么 做 。 在 陌 生 人 很 多 的 场 合 ， 我 总 是 沉 默 ， 沉 默 得 几 近 木 讷 。 后 来 证 实 我 的 做 法 是 对 的 。 女 记 者 不 但 妙 语 联 珠 ， 还 不 停 地 周 到 地 给 北 岛 布 菜 。 那 天 北 岛 是 主 要 客 人 ， 虽 然 我 看 见 他 吃 得 不 多 ， 但 很 开 心 ， 脸 上 的 线 条 舒 展 而 柔 软 ， 无 声 地 笑 着 。
和 杨 平 谈 到 北 岛 ， 他 和 我 同 感 ， 北 岛 是 性 情 中 人 ， 尽 管 诗 冷 ， 但 心 中 有 火 ， 不 然 他 不 会 坚 持 到 今 天 ， 只 要 一 日 不 弃 笔 ， 未 来 可 期 。 北 岛 去 台 湾 也 在 杨 平 家 小 住 ， 杨 平 说 最 让 他 难 忘 的 就 是 北 岛 的 亲 切 和 孤 独 。 一 次 杨 平 、 北 岛 和 奚 密 三 人 逛 街 ， 北 岛 诗 人 般 好 奇 ， 孩 子 般 四 处 张 望 ， 忽 然 开 口 说 ， “ 好 多 年 没 有 跟 人 这 么 接 近 了 。 ” 令 杨 平 动 容 而 伤 感 。 每 次 想 到 北 岛 这 句 话 ， 杨 平 说 ， 他 就 会 记 起 海 子 的 诗 句 ： “ 一 群 鸟 比 一 只 鸟 更 加 孤 独 。 ”
其 实 ， 自 八 十 年 代 末 开 始 ， 北 岛 的 诗 风 已 经 开 始 转 变 。 自 １ ９ ８ ９ 年 ４ 月 以 来 ， 北 岛 先 后 在 德 国 、 挪 威 、 瑞 典 、 丹 麦 、 荷 兰 、 法 国 居 住 。 １ ９ ９ ３ 年 秋 天 来 到 美 国 ， 在 美 国 多 所 大 学 教 书 或 任 驻 校 作 家 ， 包 括 在 纽 约 州 立 大 学 石 溪 分 校 教 创 作 课 。 乡 愁 和 对 家 园 、 亲 人 的 怀 念 ， 让 他 写 下 了 《 安 魂 曲 — — 给 珊 珊 》 、 《 乡 音 》 、 《 画 — — 给 田 田 五 岁 生 日 》 和 《 教 师 手 册 》 等 动 人 杰 作 。 珊 珊 是 北 岛 的 妹 妹 ， １ ９ ７ ６ 年 因 为 抢 救 一 个 溺 水 女 孩 而 被 无 情 的 江 水 淹 毙 。 这 首 诗 是 北 岛 为 他 去 世 整 整 二 十 周 年 的 妹 妹 而 作 。 珊 珊 死 的 时 候 只 有 二 十 三 岁 ， 当 时 她 在 湖 北 的 一 个 厂 矿 工 作 。 北 岛 强 忍 忧 伤 ： “ 生 命 只 是 个 诺 言 ／ 别 为 它 悲 伤 ／ 花 园 毁 灭 以 前 ／ 我 们 有 过 太 多 时 间 ／ 争 辩 飞 鸟 的 含 义 ／ 敲 开 午 夜 之 门 ” （ 《 安 魂 曲 — — 给 珊 珊 》 ） 。 而 在 《 乡 音 》 中 北 岛 写 到 ： “ 祖 国 是 另 一 种 乡 音 ／ 我 在 电 话 的 另 一 端 ／ 听 见 我 的 恐 惧 ” 。 北 岛 的 “ 恐 惧 ” 也 远 比 一 般 乡 愁 诗 作 来 得 深 刻 、 憾 人 ， 因 为 没 有 任 何 失 落 、 惆 怅 、 思 念 、 忧 伤 ， 乃 至 疼 痛 的 感 受 会 胜 过 恐 惧 。
在 北 岛 写 给 女 儿 田 田 的 诗 作 ， 《 画 — — 给 田 田 五 岁 生 日 》 里 还 体 现 了 这 位 冷 静 的 诗 人 温 婉 柔 情 的 一 面 。 １ ９ ８ ９ 年 北 岛 离 开 大 陆 以 后 ， 他 们 父 女 分 开 了 差 不 多 六 年 的 时 间 。 １ ９ ９ ０ 年 ， 他 在 丹 麦 ， 女 儿 田 田 给 他 寄 了 一 张 新 年 卡 。 北 岛 在 这 首 诗 里 面 所 用 的 意 象 都 跟 那 张 贺 年 卡 有 关 系 的 ， 这 是 田 田 为 远 方 的 父 亲 而 作 的 画 。 田 田 的 “ 田 ” 字 像 两 扇 门 窗 。 所 以 北 岛 写 到 ： “ 你 的 名 字 是 两 扇 窗 户 ／ 一 扇 开 向 没 有 指 针 的 太 阳 ／ 一 扇 开 向 你 的 父 亲 ／ 他 变 成 了 逃 亡 的 刺 猥 ／ 带 上 几 个 费 解 的 字 ／ 一 只 最 红 的 苹 果 ／ 离 开 了 你 的 画 ” ， 北 岛 用 这 样 几 近 儿 童 画 色 彩 和 天 真 语 言 的 诗 句 ， 读 来 也 是 令 人 心 酸 欲 泣 。
后 来 ， 北 岛 到 了 美 国 ， 田 田 也 来 美 国 读 书 ， 她 的 学 校 就 在 他 们 住 处 不 远 ， 北 岛 说 ， 他 能 感 到 学 校 那 种 暴 躁 不 安 但 又 克 制 的 气 氛 。 所 以 他 写 了 《 教 师 手 册 》 ： “ 一 所 尚 未 放 学 的 学 校 ／ 暴 躁 不 安 但 克 制 ／ 我 睡 在 它 旁 边 ／ 我 的 呼 吸 够 到 课 本 ／ 新 的 一 课 ： 飞 行 ” 。 这 是 北 岛 的 一 个 想 象 ， 对 学 生 生 活 的 想 象 。 课 堂 里 孩 子 们 蠢 蠢 欲 动 、 说 悄 悄 话 、 做 小 动 作 、 传 纸 条 、 折 飞 机 ， 如 此 种 种 也 都 跟 诗 人 童 年 的 经 验 有 关 系 ， 因 为 北 岛 说 ， 从 小 他 就 不 喜 欢 上 学 。
同 样 尖 锐 、 反 叛 、 才 气 逼 人 的 诗 人 黄 翔 ， 与 北 岛 的 冷 峻 相 比 ， 他 则 像 一 匹 来 自 贵 州 高 原 的 狼 ， 在 那 个 压 抑 的 年 代 ， 痛 苦 地 发 出 凄 厉 的 长 嚎 。 他 不 加 掩 饰 地 诉 说 着 探 索 者 的 孤 独 ： “ 孤 魂 ／ 一 首 永 久 离 群 索 居 的 ／ 诗 ／ 我 的 漂 泊 的 歌 声 是 梦 的 ／ 游 踪 ／ 我 的 唯 一 听 众 ／ 是 沉 寂 ” （ 《 独 唱 》 ） 。 他 不 住 地 怀 疑 、 诘 问 、 悲 愤 、 思 索 和 抗 争 ： “ 我 是 一 只 被 追 捕 的 野 兽 ／ 我 是 一 只 刚 捕 获 的 野 兽 ／ 我 是 被 野 兽 践 踏 的 野 兽 ／ 我 是 践 踏 野 兽 的 野 兽 ／ 一 个 时 代 扑 倒 我 ／ 斜 乜 着 眼 睛 ／ 把 脚 踏 在 我 的 鼻 粱 架 上 ／ 撕 着 ／ 咬 着 ／ 啃 着 ／ 直 啃 到 仅 仅 剩 下 我 的 骨 头 ／ 即 使 我 只 仅 仅 剩 下 一 根 骨 头 ／ 我 也 要 哽 住 一 个 可 憎 时 代 的 咽 喉 ” （ 《 野 兽 》 ） 。 这 只 犹 如 被 激 怒 、 咆 哮 的 野 兽 ， 甚 至 胜 过 了 金 斯 堡 和 惠 特 曼 的 警 醒 与 雄 浑 。
在 《 长 城 》 和 《 中 国 你 不 能 再 沉 默 》 两 首 诗 里 ， 黄 翔 的 悲 愤 和 呐 喊 更 是 淋 漓 尽 致 ： “ 我 向 我 的 民 族 伸 出 了 手 ／ 巴 掌 打 在 我 的 脸 上 ／ 指 印 烙 在 我 的 心 上 ／ 我 捶 着 这 悠 久 历 史 的 脊 骨 ／ 为 昨 天 流 泪 ／ 为 今 天 号 哭 ” （ 《 长 城 》 ） ， “ 我 说 中 国 你 不 能 不 能 再 沉 默 ／ 在 无 穷 年 代 的 侮 辱 的 契 约 书 上 ／ 我 看 见 你 忍 耐 地 画 押 和 签 字 ／ 你 垂 首 伏 在 那 空 洞 ‘ 许 诺 ’ 面 前 ／ 子 孙 世 代 低 声 说 ‘ 是 ’ ／ 最 后 的 时 刻 到 来 啊 中 国 ／ 历 史 在 等 待 着 你 ／ 全 世 界 在 屏 住 呼 吸 倾 听 你 ／ 说 出 一 个 字 — — ／ ‘ 不 ！ ’ ” （ 《 中 国 你 不 能 再 沉 默 》 ） 。
六 、 七 十 年 代 地 下 诗 人 中 有 我 们 大 家 熟 悉 的 食 指 、 “ 白 洋 淀 诗 歌 群 落 ” ， 更 有 曾 经 活 跃 过 、 却 长 期 湮 灭 、 正 在 发 掘 的 “ 贵 州 诗 人 群 ” 。 在 已 发 现 的 中 国 大 陆 六 十 年 代 初 的 文 学 材 料 中 ， 最 早 表 现 出 清 醒 的 批 判 和 自 省 意 识 的 是 一 批 活 跃 在 民 间 和 地 下 的 诗 人 ， 他 们 是 黄 翔 、 食 指 、 芒 克 、 岳 重 （ 根 子 ） 、 多 多 、 哑 默 、 方 含 等 。 其 中 以 贵 州 诗 人 黄 翔 出 道 最 早 ； 被 称 为 “ 白 洋 淀 诗 派 ” 的 芒 克 、 根 子 、 多 多 等 诗 人 的 群 体 影 响 最 大 ； 到 七 十 年 代 又 出 现 了 北 岛 、 江 河 、 顾 城 、 舒 婷 等 ， 他 们 就 是 后 来 被 称 为 “ 朦 胧 派 ” 的 主 力 诗 人 。
北 京 大 学 教 授 、 新 诗 潮 最 权 威 的 “ 首 席 诗 评 家 ” 谢 冕 这 样 评 价 黄 翔 ， “ 比 食 指 年 长 ， 写 作 也 早 于 食 指 的 黄 翔 是 这 样 一 位 承 上 启 下 的 诗 人 … … 因 为 种 种 原 因 ， 国 内 对 他 的 了 解 不 多 ， 但 他 确 实 是 一 位 非 常 重 要 的 诗 人 。 ” １ ９ ６ ２ 年 黄 翔 写 下 了 《 独 唱 》 ， 三 年 之 后 ， 被 文 学 史 接 受 了 的 天 才 诗 人 食 指 （ 郭 路 生 ） 才 开 始 写 作 。
应 该 说 ， 黄 翔 是 一 个 传 奇 ， 不 仅 因 为 他 有 和 秋 潇 雨 兰 那 样 浪 漫 的 爱 情 故 事 ， 作 为 诗 人 本 身 ， 他 是 非 常 自 由 而 忠 实 于 自 己 的 。 他 不 加 掩 饰 ， 不 屈 不 挠 ， 没 有 什 么 会 让 他 恐 惧 或 者 屈 服 ， 哪 怕 是 铁 窗 和 死 亡 。 对 时 代 来 说 ， 他 是 一 个 不 协 调 、 不 配 合 的 音 符 ， 并 且 还 总 是 最 强 音 。 对 他 身 边 的 朋 友 来 说 ， 他 也 是 以 独 立 的 人 来 坚 持 自 己 的 论 点 和 主 张 ， 不 懂 圆 滑 ， 不 会 装 糊 涂 ， 有 时 甚 至 直 率 得 让 人 受 不 了 。 黄 翔 是 个 天 生 的 诗 人 ， 有 不 歇 的 创 作 热 情 ， 但 我 不 是 ， 诗 歌 是 一 种 难 ， 总 想 放 弃 ， 在 沙 滩 上 做 游 泳 状 是 尴 尬 的 。 一 次 朋 友 聚 会 ， 我 对 身 边 的 一 位 诗 友 吐 露 心 声 ， 不 料 黄 翔 在 对 面 听 见 ， 一 拍 桌 子 喊 过 来 ， “ 施 雨 ， 不 写 诗 你 就 是 在 犯 罪 ！ ” 当 时 要 不 是 人 太 多 ， 包 括 我 先 生 也 在 场 ， 我 想 我 会 掩 面 而 泣 。 此 后 ， 我 知 道 自 己 不 会 再 轻 言 放 弃 了 ， 这 点 倒 是 要 感 谢 黄 翔 的 。
我 、 雨 兰 和 在 日 本 的 燕 子 是 结 拜 七 姐 妹 中 比 较 近 的 三 个 ， 大 概 因 为 我 们 同 龄 ， 又 对 诗 歌 痴 迷 的 缘 故 。 雨 兰 自 是 没 有 话 说 ， 为 诗 歌 ， 为 诗 人 黄 翔 她 四 处 漂 泊 ， 无 怨 无 悔 。 燕 子 执 著 地 编 辑 《 蓝 》 ， 从 体 力 和 资 金 上 都 是 艰 难 的 ， 但 她 没 有 放 弃 。 看 上 去 柔 弱 的 她 却 非 常 刚 强 ， 并 且 热 烈 如 火 。 一 次 好 友 聚 会 ， 燕 子 正 在 日 本 生 病 ， 雨 兰 提 议 打 电 话 过 去 慰 问 ， 在 座 的 每 个 人 都 说 几 句 。 她 拨 通 电 话 后 说 了 两 句 就 递 给 我 ， 我 问 燕 子 ， “ 你 好 点 儿 了 么 ？ ” 电 话 那 头 细 细 软 软 的 声 音 说 ， “ 还 没 有 呀 ， 难 受 … … ” 我 喉 头 一 紧 ， 眼 角 就 热 了 ， 胡 乱 安 慰 几 句 就 跑 出 去 抹 眼 泪 。 出 门 在 外 的 异 乡 女 子 ， 那 份 孤 独 、 心 酸 ， 谁 知 ？
２ ０ ０ ２ 年 黄 翔 正 好 ６ ０ 岁 ， 他 说 他 的 生 命 从 ６ ０ 岁 开 始 。 大 寿 那 天 宾 客 盈 门 ， 很 多 名 字 如 雷 贯 耳 ， 我 端 着 盘 子 悄 悄 地 躲 到 角 落 里 去 。 黄 翔 非 常 开 心 ， 每 隔 一 阵 就 把 我 拉 出 来 见 生 人 ， “ 来 来 来 ， 给 你 们 介 绍 一 下 。 ” 然 后 我 又 躲 ， 他 又 找 。 介 绍 来 介 绍 去 ， 黄 翔 总 见 我 端 个 盘 子 在 角 落 里 吃 就 吼 起 来 ， “ 施 雨 ， 过 来 说 话 嘛 ！ 怎 么 总 在 吃 ？ ” 天 啊 ， 我 总 在 吃 么 ？ 羞 得 我 巴 不 得 把 手 中 的 盘 子 扔 窗 外 去 。 还 有 一 次 更 过 份 ， 当 着 好 多 人 的 面 顽 皮 地 问 我 ， 施 雨 ， 你 是 医 生 ， 医 生 看 人 是 不 是 很 特 别 ？ 我 问 怎 么 特 别 了 ？ 他 说 ， 就 是 我 们 都 穿 着 衣 服 ， 你 看 着 就 跟 没 穿 一 样 。 害 得 在 场 的 人 都 忙 着 低 头 看 自 己 ， 是 不 是 在 施 雨 的 注 视 下 ， 衣 物 哄 然 退 尽 。 这 次 去 台 湾 ， 在 日 月 潭 ， 他 就 和 另 一 位 同 游 尚 平 ， 两 个 人 在 太 阳 光 下 ， 众 目 睽 睽 之 中 ， 竟 然 剥 光 了 衣 服 赤 裸 裸 地 跳 入 了 日 月 潭 ， 惊 得 秋 潇 雨 兰 和 一 群 游 客 不 禁 倒 退 。 黄 翔 的 任 性 可 见 一 斑 。 一 回 来 他 马 上 就 对 我 说 ， “ 施 雨 ， 你 不 知 道 ， 日 月 潭 的 水 好 啊 ！ 非 常 温 软 。 我 发 现 ， 天 下 的 水 相 似 的 是 表 像 ， 不 似 的 是 内 质 ， 譬 如 ， 贵 州 高 原 的 水 是 苦 寒 之 水 ， 而 日 月 潭 之 水 却 是 富 贵 之 水 ！ ”
１ ９ ９ ７ 年 ， 黄 翔 到 美 国 定 居 ， 与 北 岛 同 样 ， 海 外 生 活 也 给 了 这 个 自 由 诗 人 新 的 思 索 ： “ 自 由 从 逃 离 它 自 身 中 重 获 自 己 ／ 梦 境 边 缘 的 焦 灼 冲 击 中 心 ／ 平 静 的 一 瞬 恣 肆 ／ 永 恒 ” （ 《 自 由 女 神 》 ） 。 他 也 哭 泣 ， 为 世 贸 大 楼 里 的 死 难 者 ： “ 响 彻 云 霄 的 摩 天 大 楼 的 双 弦 ／ 在 我 体 内 绷 断 ” （ 《 世 纪 之 殇 — — 为 纽 约 双 座 摩 天 大 楼 遭 受 恐 怖 分 子 撞 毁 而 悲 歌 》 ） 。 时 代 和 环 境 的 改 变 ， 必 然 改 变 了 诗 人 的 创 作 形 式 和 内 容 ， 黄 翔 逐 渐 从 狂 怒 的 兽 形 ， 变 成 深 沉 的 思 想 者 。 在 最 近 创 作 的 组 诗 《 白 日 将 尽 》 里 ， 我 们 可 以 看 到 一 种 生 命 的 升 华 和 凝 炼 ： “ 眼 睛 闭 上 的 时 候 ／ 终 极 的 注 视 开 始 ／ 嘴 唇 合 拢 的 时 候 ／ 寂 静 的 言 说 开 始 ／ 双 手 松 开 的 时 候 ／ 空 无 的 丰 盛 开 始 ” （ 《 弥 留 之 际 》 ） ； “ 无 可 拒 绝 的 死 亡 ／ 在 缓 缓 坠 落 中 上 升 ／ 无 可 拒 绝 的 生 存 ／ 在 急 急 后 退 中 朝 前 ／ 尘 世 灿 烂 的 星 空 下 ／ 我 日 趋 一 日 老 去 ／ 空 间 之 外 的 空 间 中 ／ 我 独 自 如 花 少 年 ” （ 《 十 六 行 诗 》 ） ； “ 漫 长 的 一 生 ／ 张 牙 舞 爪 如 一 瞬 ／ 巨 石 ／ 不 因 生 而 凶 猛 ／ 不 因 死 而 羸 弱 ” （ 《 一 日 人 生 》 ） 。 这 组 诗 比 英 国 爱 尔 兰 裔 诗 人 叶 芝 的 “ 当 你 老 时 ／ 你 步 上 最 高 的 山 峰 ／ 把 脸 在 群 星 中 隐 藏 ” 的 高 远 、 超 然 境 界 ， 有 过 之 而 无 不 及 。
相 比 于 北 岛 、 黄 翔 坎 坷 的 经 历 和 鲜 明 犀 利 的 诗 风 ， 杨 平 的 生 活 和 诗 歌 都 应 该 算 风 平 浪 静 。 他 从 小 娇 生 惯 养 ， 家 境 富 裕 ， 半 生 靠 祖 业 过 着 悠 然 的 日 子 ， 没 有 竞 争 ， 也 无 需 为 生 活 打 拼 ， 是 现 代 社 会 中 难 得 一 见 的 谦 谦 君 子 ， 温 润 如 玉 。 从 他 的 诗 中 ， 可 以 望 见 他 清 淡 、 雅 致 的 日 子 ： “ 一 个 午 后 就 这 么 过 去 了 ／ 我 们 盘 坐 于 此 。 最 初 是 ／ 一 场 微 雨 ， 扫 去 了 ／ 檐 上 积 尘 — — 天 静 ／ 如 洗 。 红 木 桌 上 的 香 茗 ／ 渐 渐 凉 了 ” （ 《 清 淡 之 外 》 ） 。 他 的 审 美 与 品 位 ： “ 春 日 ， 如 江 南 檐 下 的 啾 啾 燕 语 ／ 新 妇 梳 理 乱 发 的 背 影 ／ 冬 日 ： 冷 风 、 密 雨 、 降 雪 以 后 ／ 遍 地 残 红 的 小 园 ／ 凄 凉 艳 丽 得 不 可 方 物 ／ 秋 日 ， 一 瓣 瓣 金 澄 澄 的 黄 花 庭 中 ／ 时 有 高 冠 老 者 ／ 或 结 伴 俪 人 ／ 或 持 扇 快 步 的 蓝 衫 少 年 ／ — — 许 是 书 生 许 是 侠 客 ／ 高 歌 朗 笑 的 来 去 后 ／ （ 回 首 楚 天 ） ” （ 《 花 荫 深 浓 》 ） 。
他 也 倾 诉 那 属 于 诗 人 特 有 的 孤 独 和 寂 寞 ： “ 无 论 穿 Ｔ － 恤 戴 扁 帽 或 披 风 衣 ／ 敷 上 一 层 银 色 月 光 — — ／ 孤 独 就 是 孤 独 ！ ／ 浪 子 就 是 浪 子 ！ ／ 天 涯 就 是 天 涯 ！ ／ 一 层 层 石 阶 九 转 到 底 — — ／ 残 花 庭 外 ／ 仍 是 山 、 是 林 、 是 雨 后 ／ 天 地 交 叠 的 落 寞 、 落 寞 、 落 寞 … … ” （ 《 花 事 》 ） 。 以 及 对 现 代 社 会 的 迷 惑 ： “ １ ｏ ｚ 苏 格 兰 威 士 忌 ／ 搅 拌 着 １ ／ ２ ｏ ｚ 白 薄 荷 酒 ／ 加 上 适 量 的 ７ － Ｕ Ｐ 汽 水 ／ 今 夕 何 夕 ／ 旋 转 中 ／ 一 颗 迷 惘 的 心 也 渐 次 的 迷 朦 起 来 … … ” （ 《 醉 月 》 ） 。 然 而 可 贵 的 是 ， 安 逸 舒 适 的 生 活 ， 并 没 有 使 杨 平 成 为 一 位 平 庸 的 及 时 行 乐 者 ， 他 有 悲 天 怜 人 的 情 怀 和 一 颗 善 良 大 义 的 侠 客 心 肠 ， 很 多 时 候 他 与 古 人 倾 谈 ： “ 呼 呼 的 强 风 吹 老 了 ／ 一 袭 尘 衫 的 诗 人 ／ 吹 不 老 ／ 一 颗 志 业 万 民 的 心 ” （ 《 问 杜 甫 》 ） 。
杨 平 是 温 情 的 ， 但 是 ， 就 像 雨 兰 所 说 ， 不 显 山 不 露 水 的 杨 平 偶 尔 也 会 露 峥 嵘 。 他 写 了 一 封 公 开 信 — — 《 有 辱 李 白 之 名 》 ， 斥 责 某 诗 歌 大 赛 有 始 无 终 就 是 一 个 典 型 的 例 子 。 他 激 昂 地 表 示 ， 希 望 透 过 这 样 的 小 小 呼 吁 ， 让 我 们 的 文 人 、 文 化 工 作 者 和 出 版 者 都 能 更 尊 敬 自 己 一 点 ， 只 有 在 这 个 基 点 上 ， 我 辈 和 生 命 才 能 在 功 利 污 浊 的 俗 世 活 出 一 点 尊 严 。 愿 有 更 多 的 人 能 自 觉 并 在 必 要 时 告 诉 世 人 ： 我 们 不 是 小 丑 ， 真 的 不 是 小 丑 。 不 是 傀 儡 ， 绝 对 不 是 傀 儡 。 不 是 沉 默 的 病 猫 ， 没 有 谁 是 沉 默 的 病 猫 。 我 们 原 为 一 个 纯 净 的 梦 想 活 着 ， 书 写 着 予 人 无 伤 ， 一 意 追 求 美 好 的 事 物 。 会 作 错 事 也 有 人 性 的 弱 点 ， 在 无 端 受 到 污 辱 的 时 候 ， 我 们 总 是 很 无 奈 、 很 有 风 度 地 退 让 到 小 小 的 密 室 和 古 人 一 起 神 游 。 直 到 关 键 时 刻 ， 直 到 面 对 大 义 ， 直 到 午 夜 自 省 之 际 ， 一 颗 孤 伶 的 灵 魂 ， 除 了 委 屈 、 愤 怒 、 还 有 一 些 最 本 质 的 元 素 ， 忍 无 可 忍 。 这 时 ， 我 们 就 该 抛 下 小 我 的 外 衣 ， 像 我 们 一 向 追 求 的 、 倾 慕 的 、 敬 仰 的 、 无 畏 的 前 行 者 那 样 ， 一 方 面 告 诉 世 人 ： 世 上 有 什 么 东 西 不 容 诋 毁 ， 必 须 坚 持 ！ 一 方 面 告 诉 自 己 ： 特 别 在 面 对 那 些 神 游 的 古 人 时 ， 可 以 真 诚 无 愧 的 一 拍 胸 口 说 一 句 ： 我 确 是 千 年 风 骨 传 统 行 列 中 的 一 个 ！
作 为 一 个 爱 诗 的 诗 人 ， 《 创 世 纪 》 诗 刊 的 主 编 ， 杨 平 对 诗 歌 是 尽 心 尽 职 的 。 １ ９ ９ ０ 年 ， 杨 平 和 台 湾 著 名 诗 人 洛 夫 结 伴 大 陆 行 ， 前 后 在 １ ０ 个 城 市 寻 访 大 学 校 园 ， 了 解 ８ ０ 年 代 崛 起 的 “ 第 三 代 ” 诗 人 。 他 说 他 深 深 体 会 到 诗 歌 对 年 轻 人 灵 魂 的 震 撼 力 量 ， 自 己 也 受 激 励 。 若 不 是 亲 历 ， 大 陆 年 轻 人 对 诗 歌 的 热 爱 ， 不 是 生 长 于 台 湾 的 他 所 能 想 象 的 。 并 希 望 无 论 将 来 世 界 怎 样 变 化 ， 诗 人 都 能 无 悔 地 坚 持 那 份 千 年 来 的 “ 诗 心 ” 。 对 年 轻 一 代 的 大 陆 诗 人 ， 杨 平 充 满 着 期 待 ， 他 的 目 光 是 耐 心 、 温 情 和 宽 容 的 。 甚 至 于 我 ， 他 也 是 包 容 的 。 近 来 和 杨 平 写 同 题 诗 准 备 出 版 ， 每 首 几 乎 都 是 他 写 我 来 和 。 前 些 日 子 非 常 忙 ， 被 出 版 社 和 报 刊 催 稿 催 得 焦 头 烂 额 ， 又 不 小 心 感 染 风 寒 ， 捂 着 胸 咳 得 像 林 黛 玉 ， 恨 得 我 也 想 焚 了 书 稿 。 杨 平 给 我 写 诗 ， 一 首 、 两 首 、 三 首 … … 我 的 状 态 极 差 ， 和 不 出 来 ， 我 对 杨 平 说 ， “ 不 行 了 ， 我 挺 不 住 了 ， 诗 ， 先 欠 着 。 ” 吓 得 他 赶 紧 说 ， “ 不 急 不 急 ， 身 体 健 康 最 要 紧 ！ 写 诗 是 等 闲 事 … … ”
好 一 个 写 诗 等 闲 事 ， 好 一 个 不 敢 等 闲 视 之 的 杨 平 。
读 多 了 杨 平 的 诗 作 ， 慢 慢 便 可 以 看 出 他 非 常 喜 欢 李 白 与 苏 轼 。 而 在 我 看 来 ， 尽 管 李 白 偶 有 “ 散 发 弄 扁 舟 ” 的 潇 洒 与 闲 情 ， 但 更 多 的 是 在 表 达 其 一 生 仕 途 上 的 感 慨 “ 蜀 道 难 ” ， 无 论 是 得 宠 时 “ 我 辈 岂 是 蓬 蒿 人 ” ， 还 是 失 意 时 “ 安 能 摧 眉 折 腰 事 权 贵 ” ， 都 表 现 了 他 很 重 的 功 利 心 。 与 李 白 相 比 ， 苏 轼 倒 是 越 过 了 艰 难 蜀 道 、 直 上 青 天 ， 没 有 了 那 份 难 ， 却 多 了 寂 寞 与 孤 独 ， 所 以 他 是 “ 高 处 不 胜 寒 ” 。 杨 平 则 是 清 淡 的 ， 像 茶 ， 人 和 诗 都 是 ， 亦 古 亦 今 ， 可 近 可 远 。 有 这 样 一 颗 平 常 心 的 诗 人 是 当 下 诗 人 中 的 异 数 。 平 常 不 是 平 庸 ， 平 庸 是 苟 且 ， 平 常 是 修 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