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黄永玉这个名字同他的绘画及诗文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直到1996年我参加在
广东中山及佛山市举行的第三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才有机会同他见面。之后我们
偶有书信来往。2001年我去大连参加第六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会后他邀我到他在
北京的家里作客,在有大观园气氛的百荷堂住了几天。虽然那些日子他正忙著监督
住宅的修建工作,又忙著安排招呼从各地涌来为他祝寿的朋友,他每天清晨仍带领
全家人端著精美的早点,到荷花池边我住宿的楼阁前面的阳台上,同我共进早餐聊天。
白天他忙他的,我便一个人在荷花池边坐在他从故乡搬来的小凳子上,读他花样百出
的诗文集,包括小说《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以及未完成稿《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度
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次年我又到他的故乡凤凰同他共度了端午节,看龙舟竞渡。
同黄先生这样的名家交往,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我有这机缘,难免会惹起一些眼
红甚至妒意。我便曾听说一位自认为是黄先生的「老朋友」酸溜溜地宣称非马在巴
结黄永玉。初听时不免有点感到错愕,继而一想,他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的的确确
是在巴结黄永玉!巴结黄永玉独特的漫画与木刻、巴结黄永玉独特的绘画、巴结黄永
玉独特的雕塑、巴结黄永玉独特的诗文,巴结黄永玉横溢的才华,巴结黄永玉丰富的
人生经历,他的幽默、纯真、自我调侃与自嘲...希望能从他那里得些营养,甚至偷一
两手来活泼自己。我几乎想大声地对这位「老朋友」说:『巴结黄永玉?干吗不呢!』
今年夏天我应邀到国内参加一个诗歌节,路过北京,在离百荷堂不远的宋庄艺术村朋
友处待了几天。刚好黄先生因湖南的一座大桥坍塌,临时取消去凤凰的计画,约我去
吃晚饭。当我同诗人艺术家朋友吴震寰一踏进大门,一群似曾相识的狼狗便一拥而上,
使我记起了当年住在百荷堂时的情景。百荷堂同紧邻的主宅以围墙隔开,有门相通。
头一天早上我一个人推开了门,才一脚跨过门槛,便听到一大群狼狗哗啦啦地猛冲
了过来,狂吠著把我团团围住,让我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候,黄先生从房里跑了出来,
手中挥舞著皮鞭,一边大喊道「救驾来了!」顿时那些狼狗停止了吠叫乖乖撤退,
解了我这临时皇帝的围。这次替我们解围的,是黄先生的公子黑蛮。也是艺术家的
黑蛮刚陪著母亲带著小儿女从香港来,黄先生的女儿黑妮则从意大利来,一家人在
北京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几年没见面,黄先生仍精神抖擞,似乎时间在这位顽童艺
术家的身上都不敢太过放肆撒野。他带我们去画室看了他刚在香港展出的许多新画
,画风同我几年前看到的又迥然不同。晚餐很丰富,我吃得最多最开心的是黑妮从北
京一个大饭店的厨师那里学来的腌小黄瓜,清脆可口。黄先生说后来那个厨师还回过
头来向她讨教呢!
在回芝加哥的飞机上翻读黄先生相赠的新诗集《一路唱回故乡》(注)是一大享受。
这本由他自己绘插图的诗集,诗画相辉映,真个是妙趣横生。黄先生在序里说他写诗
,自命不是诗人。他说:「真羡慕写得好诗的诗人。我用石头把精彩句子镶在荷塘的
墙上」。我记得其中有戴望舒的<乐园鸟>,松尾芭蕉的俳句,以及当代诗人绿原、桑
恒昌等的诗句。大概是因为我的诗短小,<流浪者>之外,他的墙上还镶了我的另一首
诗<醉汉>的首节。其实我看他自己的诗也都活泼新鲜可爱,他这本新诗集里便有不少
令人拍案叫好的诗。我特别喜欢他那些敢于自嘲、自我调侃的诗,如<自画像>里的:
人叫头发做烦恼丝,
八十岁的年纪
几乎是光了头皮,
且留给少男少女们烦恼去吧!
又如 <老糊涂>:
我屈著无恙的十根手指
细数几十年的风波。
老了,
常错把明天当做前天,
你说好不好笑?
则在自嘲之外,又加上了沉重的历史沧桑感。
说到沧桑感,除了少年时期在广东乡下亲历过日本残兵的一些骚扰外,对于中国近代
史上的所有动乱,我几乎都是在「隔岸观火」,虽然内心的焦虑也许同样迫切真实,
但因远离现场,因此对历史的沧桑感便显得多少有点虚浮。像这本诗集里那首<像文
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诗中,因一只在石板路上被狠心的脚踩碎的蝴蝶而
「不敢想/另一只在家等它的蝴蝶」,其中便包含了许多我只耳闻却没目睹过的血淋
淋的人间惨事。
这本诗集的书名既然叫做《一路唱回故乡》,里面大部分的诗当然同他的故乡凤凰
有关。像书中的〈凤凰和凤凰人〉,便写尽了凤凰人的朴实耐劳。而诗末的「看凤
凰人的头发顶起了帽子/狗日的!/你不跑更待何时?」粗犷的模样更是令人喷饭,
印象深刻。〈警告游客〉一诗警告游客别自作多情,以为街上的妹崽看你一眼或对
你笑一笑是在爱你。诗的结语「要小心/她哥哥很可能是个/阉猪的」则让我想起
在哪里读到的,说黄永玉“俗得可爱”的赞语。
非洲的饥馑是人类最悲惨的近代史实之一。这个由于天灾但更源自人祸的惨剧年复
一年地在焦黄的土地上上演,凡是有良心的作家都无法把眼睛移开或闭起。富有同
情心的黄永玉自不例外。他的〈照片〉:
一只秃鹰,
守著一个饿僵的,失掉父母的幼儿。
守著他,
不是唱摇篮曲,
是等他死。一盘午餐。
谁的孩子?
你的?他的?我的?
他远在太阳下的非洲。
不知道,今天
他长大成为勇士了;
或,
进了秃鹰的肚子。
使我想起了我自己多年前为一个濒死的索马利亚小孩所写的〈生与死之歌〉:
在断气之前
他只希望
能最后一次
吹胀
垂在他母亲胸前
那两个干瘪的
气球
让它们飞上
五彩缤纷的天空
庆祝他的生日
庆祝他的死日
都是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人间悲惨画面。
书中还有不少的诗是我喜欢的,如写景的〈龙潭渔火〉和〈梵阁回涛〉,写环保的
〈欢迎,乾一杯污染水!〉,写人生百态的〈啊哈!握手〉〈右派杀手〉和〈猫走
了,笑声还留在墙头〉,写哲思的〈哀悼等待〉和〈别说穿〉,写亲情的〈亲爱小
沙贝〉和〈在颐和园见到个女孩子〉,写乡愁的〈老头还乡〉等等。
自称不是诗人的黄永玉先生,在我看来,其实比许多诗人还诗人。有他书里这首
〈诗〉为证:
诗,不是情感和语汇
甚至音符的帐单,
诗的琴弦
先拨动自己,
再让别人听见。
人说诗人是
黎明的公鸡,
人没有说,
诗人是动过手术的阉鸡。
更不是房顶上转个不停的
风向鸡。
诗,彷佛是“谁”在请你
唱一首“谁”也没想过的,
聪明的,勇敢的,好听的歌。
注: 《一路唱回故乡》,黄永玉著,作家出版社,北京,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