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于《女报·时尚》2010.05，撰文：陈思呈
——在你出生之前，你妈妈是个文学青年，
——再往下发展也许是个文学中年，
——但是你的出世，改变了这个轨迹。
虽然你才三岁半，但也有了小时候。
时间真可怕。
那时候你作为一个介于人类与小动物之间的小BB，既幼稚可笑又深不可测，真正展现了生命的神奇。那时候我最大的主业是哺育，最大的业余爱好是记录你的点滴成长。
那时候你小到还不能自如掌握人类语言，却对人类社会的一切充满研究精神。有一天你在厨房里拿了一把大汤勺，然后跑到洗手间，打开马桶盖，用那把大汤勺去舀马桶水。这个计划进行到这里，你自然被大人及时拎出洗手间，我很遗憾，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不是舀起马桶水送进自己的嘴巴里？
——那时候你简直像一个行为艺术家啊……
总之，在你出生之前，你妈妈是个文学青年，再往下发展也许是个文学中年，但是你的出世，改变了这个轨迹。那两年里你老妈我，把所有的文学才华，都用来细致描摹你的一言一行，把所有的脑细胞，都用来作你的记忆储藏室。
是一种刚为人母的狂喜吧。尽管，这听起来有点矫情。生育是一切雌性生物的本能，就连你的小人书《不一样的卡梅拉》里面那只母鸡，都能响亮地喊出：“下蛋下蛋，总是下蛋！生活中应该还有更好玩的事可做！”你看，连母鸡都怕作孩奴，你妈妈我却陶醉地作茧自缚，不能自拔。
对你的一切感到惊异的，不止我一个。你出生之后，你爸爸经常看着你念念有辞：“多么奇怪啊，一个精子遇到一个卵子，竟然变成了一个人……”好吧，生命确实是一件让人惊异的事，不是么？从无到有，一个布娃娃大的孩子也有花花肠子，有鬼主意，还会作美梦和噩梦。何况你的一切，好像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美好与丰富。也许这只是敝帚自珍吧？
总之，孩子，谢谢你带给我们的喜悦。
——想象中，如果有一天你已长大，
——大到我们必须陌生，必须误解，那将是怎样的悲哀。
——故此，我们将尽力去了解你，认识你，
——如同岩滩之于大海。
但是，张爱玲这么说过，“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为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
——说真话的人真讨厌呀。那些陶醉的父母们，怎能承认这个神奇的心肝宝贝长大后平庸无奇，甚至可能是坏蛋，是白眼狼？——还是张爱玲，说过在街上单车后面都是年轻女人和儿童，有次看到一个人骑车载着自己的母亲，她因意外而感动了。而那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靠帮穷亲戚”。你看，当年用尽生命来疼的心肝宝贝，长大了载一载自己的母亲，也成了街上不平常的景象。
但是张爱玲自己是没有孩子的。
是不是没有孩子，才有如此冷酷的观察呢？或者也有人会反过来说，因为有如此冷酷的观察，她才没有孩子？因为她同时还曾说：“造人是危险的工作，作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为什么一定是废物，真偏激。
好吧，就算这个我们用全部心血、全部的生命热情养大的孩子长大之后是个不怎么样的货色，甚至连用自行车搭一搭母亲也不愿意。可是，他曾经带给你的快乐并不会因此而减少。我的意思是说，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爱的同时就是享受。
仅凭此，他就不等同于废物。
何况爱肯定会塑造被爱的那个人，塑造一个同样有爱的人。当然，我说的是智慧的爱。我不能确定，我的爱是否足够智慧，但，我会一直都有这样的警戒，这样的自觉和努力。
有另一个台湾作家——巧了，也姓张，叫张晓风，——便曾对她的孩子发出这样的感慨：“想像中，如果有一天你已长大，大到我们必须陌生，必须误解，那将是怎样的悲哀。故此，我们将尽力去了解你，认识你，如同岩滩之于大海。”
——一件对你并没有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去做，
——尽管这样做了，我确实显得更爱你了，更无私了，
——更加“竭尽全力”了。
父母对于孩子，仅仅有爱是不够的。还需要理解、了解和认识。
这些话说起来轻巧，好像只要一片赤诚，一片殷切就可以作到。不，不是这么简单的。理解是一种能力，一种不断学习、不断成长的能力。我必须和你一起成长。我必须有一个开放式的灵魂，有一个好胃口，对新鲜的事物、对情感的探索有一个好胃口，换言之，我必须是孔子所说的那种“好学”的人。
孔老夫子所说的好学，指的并不是在汲取知识这一方面。他说的是一种反省的习惯，思考的习惯，以及接纳的习惯。有这种习惯，才可以谈得上有足够的理解力。
我愿意作这样的人。
我想谈谈你的外婆，我的妈妈。她非常爱我，是天底下最爱孩子的母亲之一。在她的观念里，为孩子付出是伟大的，是必需的，是生活里最大的使命和乐趣。我少年时代，饭桌上最好吃最贵的东西，她逼也要逼着我吃下去。我上学了，她用尽方法让老师网开一面，课间送吃的，课后送习题。我长大了，成家了，她仍在费尽心思地安排我的生活，一定要按她认为“好”的来安排我。她不相信我能够自己生活得好。
有了你之后，她自然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她的心爱的小外孙。你要上幼儿园了，她提出让她去幼儿园全程看着你，看你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或者雇一个保姆去作这件事也可以。要么，实在不行吧，就只上半天的幼儿园。
如果我问，为什么我们要搞特殊呢？你的外婆，会认为“特殊”才能体现爱。因为，我们有能力“特殊”，又因为，爱孩子就必须竭尽全力。
我承认我为之恐怖。曾经因为这个问题，我在亲戚面前对你外婆发了脾气，失控是因为它几乎成为我的阴影。作为“过来人”的我，是决不会这样爱你的。
因为我能确定，第一，特殊待遇会让你不快乐，第二，特殊待遇会让你没出息。你最需要的不是比别人吃得饱，穿得暖，你最需要的是融入、探索以及自立。一件对你并没有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去做，尽管这样作了，我确实显得更爱你了，更无私了，更加“竭尽全力”了。
——纵然生死离别，但你已尽你的可能，让我知道你的爱，
——这让你无悔。
——施比受幸福。记住这句话。
相比于爱你，我更希望教给你的，是让你爱我。
从某种意义上讲，施者比受者幸福。这个道理你一定会知道。
张爱玲说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年轻人用自行车载自己母亲的情形，当时我便想到你爸爸和你奶奶。你爸爸从不避讳表达对你奶奶的爱，比如说带她去看电影。谁说看电影一定要小两口一起去呢？你奶奶就非常骄傲而又泰然自若地与你爸爸一起去看电影。
这样的母子两个，一般人都会感慨说，是那个当母亲的（也就是你奶奶）真幸福。但我觉得，更幸福的是那个当儿子的，也就是你爸爸。他懂得表达爱，而他爱的对象，也很享受他的爱。——真正幸福的是他啊！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辈们，有不少人，对孩子爱得无私，爱得忍辱负重。孩子让给她的一块肉，她一定要让回给孩子。孩子吃一点苦，她一定要抢在孩子前面自己把那点苦了。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俯首甘当孺子牛。——这样作父母的，似乎有点受虐倾向，但这才显得更“无私”啊。
人们有时候抱怨养出了白眼狼，人们怎么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怂恿孩子当白眼狼呢。
我很高兴，你是一个感情炽热、喜欢抒情的孩子。每当遇到什么高兴事，你会毫无保留地大声感慨：“妈妈，我真是太开心了！”你也常常对妈妈抒情：妈妈，我爱你。这是你常常说的一句话。我真高兴你有这样的性格，须知你妈妈我们这一代人受到的教育和环境，都不可能有这样肉麻的习惯。
之所以要教你爱我，正是因为我希望你长大后，仍懂得去传达和表现心中的感情。我知道，当你为我作事，当你帮助我，你的内心一定会感到充实骄傲。你会更加深刻地知道，你有多么重要。
我们一起看的动画片，《托马斯小火车》，里面常出现一句台词：“你真是有用的小火车啊！”你问我：“什么叫有用？”有用就是施。当你付出，为这个家付出，为爸爸妈妈付出，你一定会觉得你非常有用。
我终是会离开你的，宝贝。我希望当我离开你之后，当你想起我，想到的不止是我对你的好，还有你对我的好。我知道，那个时候你心里会感到欣慰。
纵然生死离别，但你已尽你的可能，让我知道你的爱，这让你无悔。
施比受幸福。记住这句话。
——丑小鸭为什么会变成白天鹅？
——你说，因为它本来就是一只白天鹅。
——这是一个真理，但我好像才突然意识到。
我有时会像所有俗气的母亲一样，设计你长大后的蓝图。知道一天，你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那天我在讲丑小鸭的故事，问你，丑小鸭为什么会变成白天鹅？你说，丑小鸭本来就是一只白天鹅。
这是一个真理，但我好像才突然意识到。
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不是因为它努力，也不是因为它忍辱负重，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白天鹅！那么，假如它本来就是一个丑小鸭呢？假如本来就是一只丑小鸭，却非要努力成为白天鹅，它的“鸭”生将会十分痛苦。
丑小鸭也有自己的价值。安于自己的本来位置，才能快乐。
你爸爸常常说，他对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你健康快乐地成长。那一天，丑小鸭的故事，让我真正有了与你爸爸一样的想法。我觉得所有的蓝图和设计都很无聊，不管你是白天鹅还是丑小鸭，只要你快乐地生活，选择你本来就应该做的，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快乐地生活”，并不是为所欲为就能快乐。孔夫子说，“仁者无忧”，足够的“仁”就可以无忧，足够宽容，足够豁达，足够好学，足够慈悲，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生而为人的快乐其实并不简单。
要说妈妈对你的未来人生有什么期望，那么，这不简单的简单快乐，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