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在后院里的一块空地上手植一株蜡梅。之后，一年，无花，二年，仍然没有动静，就渐渐地将她忘记了。有一年，这深褐色的枝干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出粒粒金黄，让我很是惊喜了一番。后来，每到深冬，就满树金黄，芳香扑鼻。在寒夜，月亮的清辉之下，她自顾自地汹涌着青春的潮水，漫过灯火，漫过晨雾和霜凌。
这树腊梅，不曾细心培土，不曾精心施肥，相比那几盆兰花，她得到我的照顾是少得可怜的。她如此不计较待遇蓬蓬勃勃地绽放出春色，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正因了那句老话，没有艰辛的过程，便难有特别的情愫。那灿烂的绽放，并未在我心里烙下怎样的痕迹。只有夜晚，在书桌前久坐的我立起身来到院子舒活筋骨时，才会想到她的存在。那宛如灯盏的黄色小花在夜空中还真是别有韵味。说她像微风中颤动的小星星，她又比星星明亮；说她是浮游的萤火虫儿，荧火虫缺少她那脱俗的芬芳。
是不是有那么一两个夜晚，我被她那寒夜中怒放的姿势打动，在树下吟唱过那首《腊梅》？是不是有那么一两个清晨，我被她那热情奔放的吐露所感染，在花下徘徊陶醉？
我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又似乎全然忘却了。
邻居惊叹这树腊梅的蓬勃与浓香，屡次讨要，每次我都慷慨相送。这株腊梅洇染过朋友的诗歌，催化过路人的眼神，也照亮过我的一段岁月。她按着年轮催发新叶，爆出花蕊，溢彩流香，从不需要我特别的关注，多省心的一株植物！不像那些娇贵的花草，费我许多力气，晴天雨天搬进搬出，有的经冷霜一打，就香消玉殒了，令我心痛好长一段时间。
我决定搬出旧居时，腊梅开得正热烈，仿佛凝聚了她一生的精血之气为我送行。不过，作为一棵树，根本没有搬走的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认为，如果她有灵魂，自然也是能够理解的。何况，新的房主是我的朋友，也是个爱花之人，绝不会忽略她，她是那么不需要关照就能繁花似锦的一棵树啊！我只看了她一眼，就毫无留恋地走了。
时隔二十多年，路过江南，狭长的巷子里，涌来一阵浓香，抬头一看，是腊梅！探出墙头的一个个小灯笼可不正是旧友的模样？不知道那旧居还在否？主人是不是还是那一个？
夜晚，正坐在灯下看书，不知何时进来一个白衣女子，微笑着立在我面前。
“你是李先生么？”
“是啊，你是？”
“我不告诉你——我从你的气味判断出你是谁的——你是不是也应该凭着我的气味来判断？这才公平。”
“那好吧，我同意——不过，怎么从气味判断一个人？这不太可能！”
她仍然微笑，却不再说话。
我猜了许多名字，都被她一一否认了。
我只好举手投降。女人，真是奇怪啊！
“我是你年轻时手植的腊梅花啊！”
我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就是在你二十岁时开花的腊梅，你不相信？我还记得你在一个夜晚唱过一首歌，‘神赐给我一株腊梅’——我去过你的新居呢，真好。”
“是的，我记得了，是你！可是，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就在你的窗外啊！”
“你为什么不进来？”
“你院子里满是花，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哦……”
我觉得有些心虚，又有些尴尬。我想向她解释当年没有移走她的原因。但她用眼神制止了我。她那么平和，那么温柔，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我过去的无情而生气。
“那么我走了以后呢？”
“以后？我就再也开不出花来了。”
“为什么？我记得我在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照顾过你。”
“因为，我是在你的歌声中第一次开出花来的。”
我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时，大大的月亮正照在床头，寒气凛然。
脑海中冒出多年前的那株腊梅，顶着金黄色花朵英姿飒爽的样子，多么惹人喜欢！
几天后，我特意转到旧居，看到我原来居住的地方已夷为平地，水磨砖压在当初那株腊梅生长过的地方，走在上面，有低沉的回声，令我想到一个女人的呻吟。
辗转打听到这株腊梅于我搬家后第二年死掉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了。
我跟朋友提到这个奇怪的梦。朋友笑道：“大约树也有魂魄，因你走了，她难过得死掉了吧？”
[ 此贴被铁拐李在01-30-2010 07:34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