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前给爸爸家打电话,继母接的。聊了会家长里短后,问我爸哪儿去啦。“你爸去你三表叔家啦。三表叔得了胆管癌,刚从医院回来。”
昨天又打电话回家,仍是继母接的。告诉我“三表叔明天下葬,你爸去帮忙管事去了”。
心中黯然。这么快,人就没了。也好,活活地受折磨,会更不幸。
我不知道三表叔的具体年龄,应该是六十上下吧。我叫叔,那肯定比我爸小。只是,三表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小老头的样子。
先说一下家庭关系。三表叔是四姑奶的儿子。四姑奶是我爸的四姑,我爷爷的四姐。我爷爷在我爸十个月大时去世,我奶奶年纪轻轻守了寡,终身未嫁。故事啊,故事,全是故事,此次不表。我爷爷是独子,上有四个姐姐。四个姐姐都已出嫁,但是,外嫁的大姑姐们并未让年轻的小寡妇我奶奶日子好过,用我奶奶的话说,她们喜欢在我老奶奶面前搬弄是非,只有四姑姐除外。所以,我们一家和四姑奶一家关系就这么一代代一直好下来。我没见过其它三个姑奶奶,她们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远走他乡了。
四姑奶生有三子。这三兄弟,帅哪,一样的帅。可能长得象他们爸爸吧,因为四姑奶没有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好看的嘴型。打住----从我记事起,四姑奶的嘴就是瘪的,牙齿全掉光啦。老人家年轻时,没准也有漂亮的嘴唇嘴角。我从未见过四姑爷。那年头的男人,怎么都那么命短?三兄弟中,老大老二都高大,唯有老三,没长起来,一米五左右吧。
两个表大爷,顺利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三表叔年青时得过一场脉管炎,我依稀记得他脚趾和脚指甲发乌。不过后来应该是治好了,因为再没听家里人叨过这事。可三表叔成为剩男一枚。回想一下我所知甚少的那个繁杂的家庭体系(我奶奶那边六兄妹),光棍们真不少。从何年何月起就进入了现在的剩女时代?
三表叔和四姑奶一起,住在离城三里地的一个村子里。现在那村子已变成小城的郊区,但还是农村户口。我小时候很爱去四姑奶家做客,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四姑奶院子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葡萄树,葡萄树在我们那儿并不多见,大家一般都种苹果树或者李子树。葡萄架从院门口一直搭到屋门口,我在那条头顶上爬满了藤叶和垂挂着串串葡萄的阴凉小径上来回跑,盼望葡萄快快从绿色变成紫色。傍晚的时候,我就和三表叔一起去挑水浇树。表叔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我提着个小斗子。当表叔抓住斗绳把小水斗放到井里时,我总想凑近井口往下看,看表叔怎样在小水斗挨着水面的霎那,胳膊一挥,然后满满一斗水就被提上来了。表叔总是警告我:夏子,远点,远点,别掉到井里。有时候,表叔带着我去地里边掰玉米棒子,一书包,回家煮了吃,爽哪。想来那时已包产到户。可我做客的时候,过两天就嚷嚷着我爸怎么还不来接啊。我总住不长,因为嫌人家被褥枕头脏,尽管嘴里不说。给我用的,是专为客人准备的,挺干净的;可三表叔和四姑奶铺的盖的,那肯定只有每年过年时拆洗一次。家里有年轻女人的,可能是一年两次,可三表叔和四姑奶,一男人一老人,庄稼人,要求人家干净是没道理的。现在想来我真不象话。
每年过中秋的时候,表叔用自行车驮着满满一篓子熟透的葡萄,送到我家来。吃着甜美的葡萄,我哪会记起表叔挑水的艰难?因为表叔矮,扁担上的铁链要勾起来两节,这样才能挑起来。忙累了一天,还要一趟趟来回担水。小时候,总认为大人的力气是无穷无尽的,从未体贴过。挑着那两大桶水走不短的路,可不是个轻省事。有一次送葡萄来,表叔说,看,今年这葡萄多好!春天死了一只鸡,我埋到了树下。一只鸡!自己竟然没舍得吃,却去肥葡萄,最终把葡萄送给这家那家。表叔,我想炖只鸡,买最好的葡萄,给您吃,好吗?
四姑奶一天天变老,三表叔也一天天变老,大家掇窜着为三表叔找个女人。有人给介绍山上的一个老板。我们那儿管年龄不再小的寡妇叫老板。三表叔带着二哥和我爸去相亲。亲戚中谁家有大事,我爸总是参与者,重要发言人。人家总是来找他。我不知道他的权威是怎样发展到这种程度的,可能是我爸很正直?小有点文化?说话比较切中要害?其实,自个的家也是一个乱摊子,自己的事搞不定的也多着呢。
扯远了。回到三表叔相亲的事。三表叔之前也相过几个,都没成。这次山上这个老板,却成了。我见过三表婶的,不是我回老家时去看望长辈,而是有一年表叔一家去北京找我。那年夏天,我奶奶去世,三表叔来来回回地帮着忙。因为席面比较大,表叔送来两麻袋新鲜的西红柿和黄瓜,全是自家种的。那叫一个新鲜!味那个浓,那个纯!为奶奶的丧事忙乎的我,竟然不忘拿了脆嫩的黄瓜来啃。奶奶一生视我为己出,怎么我就没有抑郁难过到食不下咽呢?鄙视自己一下。其间,表叔跟我提过一事:夏子啊,你能不能在北京托个关系,叔想去给娃看看眼睛,看能不能治好?我心想我在北京是谁呀,但良心又让我不忍拒绝。
表叔的娃,是个养子,那年两岁多。表叔成亲后,表婶已过了生育年龄。两人寻思着,有个娃才象个家啊,老了也有个人照应。有个本家姑姑在医院工作,就帮表叔留这个意。有些人把婴儿弃在医院,或因为那婴儿天生残疾,或因为那婴儿妈妈还没个名份。有一次院里发现一个男婴,看上去很健康,姑姑赶紧要了过来,抱回家,然后转交给表叔。表叔两口子那个乐啊。粗茶淡饭的,把个小孩喂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谁知孩子刚学会走路不久,得了一场病,发烧,眼里出好多眼屎。表婶用烫毛巾给小孩缚,来下火。我小时候家里也经常这么做,实际上他们现在仍这以做。谁得了感冒,用滚烫的开水浇在毛巾上,水烫得下不了手,用筷子夹着毛巾绞绞干,然后捂在头顶上,鼻息立刻畅通,很管用。但是,表婶的烫毛巾没去了小孩的病,却惹出了大麻烦:他的眼睛受伤了。当然,大人们当时谁也没注意到。等孩子烧退了,又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孩子怪怪地行为上与原来不一样,眼睛也有些下陷。拿个玩意儿在孩子眼前晃,竟然已没了视力。老实巴交的两口子,没有马上带孩子去就疹。其中原因,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经济拮据,或许是愚昧迷信。我为什么用迷信二字?这得插点二表大爷,也就是三表叔的二哥的事。
那时二表大爷已住到市里。他有一帮佛友,非常非常虔诚。佛友大部分都是市里的,什么行业的都有,有钱有权的也不少。二表大爷就是佛友们帮着在市里边找了事,搬了家。这帮佛友,我见过一些。那年我正好毕业,还未正式上班。佛友们开着很大一辆面包车,从市里来,到我家早早吃了晚饭,接了我爸,同时捎带上我,上路了。他们要赶着时辰去五台山拜佛。车开了整整一晚上,我浑浑噩噩地挤在众人中间睡了一晚上,天亮时车到了山脚下。拜佛的经过我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一位伯伯对我说:夏子,这佛你可得拜,这是管智慧的佛。我就跟大家一起跪下拜过。我不是那种见佛就拜的人,别人拜的时候,我琢磨着历史,琢磨着风俗。掌管智慧的佛,请你赐予我智慧,至少是记住你名字的智慧----当时伯伯跟我讲了你的名字的,我真得没记住,罪过,罪过。
却说一位佛友,得知三表叔的小孩失了明,说:这孩子有佛根,是佛主派来的弟子下凡。佛主去了他的视,会给他开灵性的光。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三表叔在一帮亲戚里,是最不信佛的。可佛友的一席话,让表叔得了很大的安慰。身边的人也都争相给表叔宽心:盲的人,心可灵呢。
表叔表婶就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孩子。因为孩子失明,只是麻烦多了。我爸断断续续地把这孩子的事讲给我,我跟着欢喜过,但最后只剩悲凉,恨自已无能无力。
这次表叔跟我开了想到北京给孩子瞧病的口,我真是琢磨了一番怎么才能帮这个忙。我有一个同学,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没在一个班了。反正,当我爸电话里告诉我小伙子从家里要了我在北京的电话后,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此同学为何人。小伙子在部队医院,后勤处,是个小头目。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人家是上了军校还是去当了兵,怎么就进了那么有名的医院。总之,人家打电话约我。哎呀,小伙子那个帅,帅呆了!帅得人眼花缭乱!睫毛那个长!一笑两酒窝!再加上笔挺的军装!----我好象是在沉痛吊念表叔的哎,不该犯花痴哎!鄙视自己二下。我用当时长在头顶上的眼睛欣赏着美男,却并不给人家更多机会。天真的我想的只是天高任鸟飞。幼稚的我不知自己没长翅膀。
我给男同学打电话,讲了表叔的事。人家大人大量,一点都没难为我:行,他们来了就到我这里来吧,我给安排医生。在此,我谨向我军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某天上班,我踏进公司大门,一眼看见前台旁边的等侯区域坐了两男一女外加一小孩。这不是表叔表婶小表弟吗,还有另一位佛家叔叔。我定了定神,克服了穷亲戚到公司来给我丢人现眼的自卑心理,忙上前与他们打过招呼,心里道:你们也真敢来,事先连个电话都不打,就不怕我正在出差?提前告诉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啊。再看这几位,好象也没换个出门的衣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脸嘟黑乎乎的,又疲劳又饥饿。我跟老板请了假,又跟同事借了些钱,快速把队伍领出了那栋明晃晃的玻璃大楼。
带着一行人到了附近居民区的一家卖早点的小饭店。他们填肚子的当儿,我联系医院的同学。佛主保佑,人家也在。吃过饭,我拿了些餐巾纸跑进厨房,把纸冲湿了,让大家把脸擦干净,然后拦辆车直奔医院而去。
到了医院门口,帅军官在那儿等着。帅军官说:我们先去招待所登记吧,安顿下来,今天好好休息,我去联系一下明天的医生。路过一栋楼,帅哥让我们等一下,他进去不一会又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塑料袋,一袋装着馒头,一袋装着三盒菜。我军想得太周到了,说得太体贴了:我看你们也挺累的,中午就凑乎个便饭吧,晚上再给你们洗尘。帅军官情面不小,招待所竟然给打了个折。有个小插曲,表叔表婶出来只带身份证,没带结婚证,人家不允许男女住同一间房。还是帅军官出面才过关。安排到房间后,我不敢再耽误我军太长时间,在大家的千恩万谢中,帅军官撤了。
我带着佛家叔叔熟悉地形,哪儿解手,哪儿打水,哪儿吃饭,一一吩咐。然后又亲自带表叔表婶进厕所里边演习,怎样冲水,水笼头是拧的还是压的。我真的进了男厕所的,当然我还没有无知到贸然进去。然后又跟佛家叔叔如此这般详细交待,有事怎么联系我,我会什么时候给服务台打电话告诉他们下一步的安排。却说这位佛家叔叔,也是当兵的出身,复员后进了小城第一招待所,沉沉浮浮,倒是佛缘越结越深。佛家叔叔见过世面,普通话也能对付,所以就带了从未坐过火车又得照顾盲小孩的表叔一家来京。我再次叮嘱有事先跟我讲,不要随便打扰帅军官,人家工作繁忙。我明天上午再过来。其实我知道叔婶们都懂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只是我忍不住嘴碎。
刚出到医院大门,看见帅军官又在那儿等着,要请我吃饭。我赶快借口说得回公司,不然老板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以前在一起吃饭时,人家是死活不让我买单的。现在已帮了这么大的忙,不能再让人家破任何费。临别又反复说,你不要太操心他们,吃喝拉撒的事我都吩咐过了,相信佛家叔叔能处理好。晚上给你电话核实明天看医生的事。
第二天中午打给帅军官问检查结果,回答两字:没救。我上午没过去,因为帅军官说了:你就别跑了,来了也帮不上多大忙,我带他们去就行了。我很实诚地听我军的话。其实在公司第一眼看见那小人儿的一双干瘪的眼,我就知是只剩绝望了。不忍伤表叔表婶的心,跟帅军官商量好,明天再到同仁医院检查,让这对苦难夫妻有个定论。这一家人,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啊。次日天没亮,我就去同仁医院挂专家号,帅军官带一行人和我在医院会合。检查结果可想而知。专家同情地开了一种眼药水,说这可以防止眼部肌肉继续萎缩,否则将来连假眼都没法装。从医院出来,表叔表婶内心苍凉,执意晚上就返乡。我一直没陪他们吃过饭,也想答谢帅军官,便打了两辆车,带大家到附近一家有名的吃处。点了他们平时没接触过但还能吃舒服的一些菜,给小表弟要了一碗面。表婶喂了小表弟一筷子,小人儿可能不喜欢,又不会说话,哇哇大哭。检查结果本来就让表婶心里欲哭无泪,这下,泪水跟着小表弟的一齐来了。表叔也是又难过又尴尬。那场景残不忍睹。一桌饭谁也吃不下。
半途中我跑出去一次,谎称上卫生间,实则去前台付钱。悲剧啊悲剧,付钱时发觉钱包没了,背包被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怎么可能,在同仁医院还付了眼药水的费用了呢。回到包间,暗暗在坐椅子上找,当然这种侥幸的希望不会成真。悲剧啊悲剧。只好把帅军官叫出来,如实相告,人家又买了单!四百多块。到现在都没还人家钱,从那次别后再没见过面。再次向我军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帅军官带领一行人返回部队招待所。我回住处取了钱,到火车站买了三人当晚的车票,又买些饮料面包火腿肠,还给小表弟买了一盒感冒药,送到部队招待所。佛家叔叔不要我送站,我没有坚持。我受不了小表弟的那双眼。
上次回国,表叔特意跑到我家去看我。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只是帽沿上汗迹斑斑。头发白了好多。我忙着自己的孩子,没有静心地和表叔细聊。坐了不到两个小时,表叔就急着返回去农忙了。谁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继母告诉我,一次表叔去我家,脸色黄得厉害。我爸问是不是生病了,表叔说并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没多久二表大爷还是强拉了弟弟先去城里,后到市里医院做检查,癌症晚期,已不能手术,马马虎虎在医院住了一周,表叔坚决要回家,不要花那没用的钱。
表叔啊,写些文字,本来想表示对您的沉痛悼念,但是,侄女不才,写得又冗长又八卦,请多见谅。
表叔,您的一生,是非常平凡的一生,是非常老百姓的一生,是经历苦难不屈不挠的一生。您是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好丈夫,好爸爸,也是我的好表叔。在那边的世界,希望您能过得好一点。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给您炖鸡吃,给您买条又长又结实的水管,直接把水引到您的葡萄架下;我还要吃您种的葡萄。
还有,希望又一次失去丈夫的表婶,以及双目失明现在应该是十四岁的表弟,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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