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其文
一般讲起来,喜欢写作的人感情都比较丰富。在感情泛滥之下,一个作家往往会写出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 “人不如其文”的美好东西。从好的方面看,他是在努力提升自我 、超越自我;从坏的方面看,他是在自我陶醉、自欺欺人。假如有一个作家,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充满了最纯朴、淡泊与谦虚的字眼,而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却发现他是那么自负,那么汲汲于名利。这样的作家,至少我个人无法在他“精神分裂”的作品里放心遨游。
年轻时我对艺术的信赖却是无条件的。我总以为,能写出一首好诗或喜爱一幅好画的人,再怎么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嘴里哼着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纳粹,若无其事地把一批批犹太人送进了煤气间,才开始对艺术存起戒心来。
但对艺术或艺术家设防毕竟是一桩可悲的事。更多的时候,我宁可相信,一些美丽动听的言辞,只是作家感情冲动下的产物。虽然虚假,却没有不良的居心。
根据报道,1984年五月在东京举行的国际笔会上讲「核子时代的文学」的巴金,曾说了一些“滴着蜜糖的温情主义”的话,引起一位英国作家的强烈反应,认为“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不该只传达真理,更该去身体力行真理。” 换句话说,明知做不到的事最好少开尊口。巴 金在讲话中说:当他去广岛参观的时候,看到了一位受原子辐射伤害的小女孩,心里很难过。小女孩,按照日本习俗,折叠一千只纸鹤以自救。纸鹤折了,但小女孩还是死了。他于是慷慨地说:“如果我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小女孩的生命,我是愿意去做的!”
我可以相信巴金在讲这话时,心中必是充满了悲天悯人的高贵情操。但这种无补于事的空泛许诺,永远不可能兑现,虽然惠而不费,却多少给人以不真诚的感觉。
多年前,台湾发生了一连串的煤矿灾难,死了不少矿工。我们看到一批年轻人冒险深入矿坑,去体验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涯,企图挖掘并探讨灾变的起因与背景,他们写出的报道颇令人感动。相反地,假如这时候有一个作家,坐在有冷气的书房里,写出一些“如果我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矿工们的生命”或诸如此类不花本钱的空话,一定得不到我们丝毫的同情或共鸣。我们也许会说他是个温情浪漫的作家,却不会说他是个有良心的诚实作家。
發表于《美洲中国时报》副刊(198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