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我胆子看上去很大, 至少比起一般的女孩子, 看到什么小虫小猫小老鼠什么的, 我从不大惊小叫, 虽然心中也是战战兢兢. 我不敢用表情,声音,动作夸张心中的"喜怒哀乐", 因为很小就被灌输了怎么才算是看起来的"淑女".
其实我的胆子也确实不小, 不知自哪天起, 就想当一名医生, 还是那种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 一定是那种开脑颅或切肚皮的那种才算神气. 所以上高中时, 我对生物学的解剖课几乎近于痴迷, 每次不管分成几组实际操作时, 大部分女生都会"花容失色", 我总是那唯一的操"手术刀"的女子,不记得那些青蛙, 白鼠, 兔子是怎样被活生生变成肌肉, 骨胳和内脏的. 只记得刚上大学时虽然自己没能上成医学院, 却几乎天天磨着老同学往医学院的解剖实验室跑, 看到那些各种动物或人的标本和泡在"副尔马林"里的人的支体, 再听了老同学讲他们是如此这般把一具尸体或支体解剖成碎肉, 没有害怕的感觉, 反而觉得奥妙无穷.
最终没成了那"白衣天使", 却做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每次和朋友说起曾经的这些"作为"和这个"理想", 他们大都"瞠目结舌"做怀疑状, 一脸的"真得吗!",这时便会窃喜自己虽"狰狞当年"但终没有"面目可憎".
我胆子算是不小了吧! 可我时常会做一些相当类似的梦. 每次都会让我连哭带吓的惊醒. 内容都是我和弟弟蜷缩在那间低矮昏暗的老屋的角落里,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 昏暗的灯光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着, 忽然灯熄灭了, 无限的恐怖从黑暗的尽头铺天盖地而来, 我不知所措,只有一个劲儿的抓住弟弟, 一个劲儿大喊……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大汗淋漓地惊醒, 脸上也会挂着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一次次被这个恶梦惊醒, 一次次让我回忆起我的童年.
父母因为组织的需要和考验不得不分居两地, 这一分便是十年. 远隔千山万水, 我和弟弟就成了这万水千山间的"游子", 忽而和妈妈住进那"艰苦卓绝"的小山村, 忽而又要和爸爸回到"现代文明"的大都市. 记不清小山村和大都市的差别, 但不管在哪里那种莫名的恐怖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和妈妈住在河北省的一个乡下的学校的宿舍里, 妈妈被下放到这里做教师, 经常的批斗大会, 经常地会在半夜被突然的高音喇叭中巨大的声音惊醒, 有时会跟着妈妈胆战心惊地慌乱地加入人群, 更多的时候是被留在那近乎倒塌的宿舍里, 和弟弟蜷缩在黑暗里, 那种歇嘶低理的喊叫声和棍棒相加的打闹声,和着铿镪有力的近乎疯狂的歌曲声不停地灌进耳朵,还有那些喧嚣后死一样的寂静,这些无名的恐惧一次次袭来, 我和弟弟无力做任何的反抗, 直到疲倦地睡去, 那时我四, 五岁, 弟弟二,三岁. 每次妈妈都会很久地紧紧地抱着我和弟弟一言不发, 疲倦的眼里尽是无奈和百般的疼惜……
后来和爸爸住进了这座大城市, 爸爸常年要早上6:30上班, 每天为了不让自己醒得太早而在黑暗中呆得过久, 我都会让自己很晚才睡觉, 缠着爸爸给我讲那些讲了一万遍的故事, 读那些读过一万遍的书. 直到现在,有时说起来, 父亲还会经常地说: 小平小的时候真的很难缠的.
我不知那时的爸爸每天是承受着怎样的生活和工作上压力, 但我知道我是多么地恐惧黑暗. 恐惧那种独自在黑暗里的那种无助的感觉, 那种像是要被黑暗吞噬的感觉, 我怕极了.
那一年我大概六,七岁, 刚刚上小学吧, 弟弟跟着妈妈在乡下, 我跟着爸爸, 每天我的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 放了学, 邻居家善良的奶奶们照顾我吃了午饭, 我就会跑到爸爸回家的必经的那个路口的一个高坡上去玩, 边玩儿边等着爸爸下班回来, 那种盼望是幸福的, 每次远远地看见爸爸, 我就会无比兴奋地飞奔过去, 爸爸也会停下自行车, 双手把我举起放在他宽阔的肩上, 踏上自行车, 就这样我在他的肩上一路飞一样地回家. 那段时间这几乎是我每天的企盼和快乐.
那一天, 我至今记忆犹新, 是个秋末初冬的傍晚, 我站在那个高坡上向着爸爸来的路上望着. 天短了, 很快就夜幕降临了, 还是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我不知站了多久, 只记得别的小孩子都被大人叫回家了, 我浑身冰冷得发抖, 只好蹲在那个土坡上, 一边瑟缩着, 一边不敢眨眼的看着远处, 各家的灯火几近熄灭了,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 只有昏暗的路灯忽明忽暗着, 我不知怎么办, 害怕极了, 我不敢大声哭, 只能嘤嘤的独自流着鼻涕和眼泪, 一边轻轻地带着哭音儿喊着爸爸……..后来好像是一位好心的邻居把我带回了家, 安顿好了我以后, 他们就分头去找我的爸爸去了, 这时屋子里就剩下了我自己, 在黑暗里, 我瑟缩在被子里, 只记得那摇摇晃晃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影子打在青灰色的窗子上, 像是魔鬼的爪子, 一点点向我伸过来, 整个房子和家具似乎也在一点点地裂开, 发出可怕的阴阴的声音, 屋外不知是风声还是雨声, 鬼呓般从我的耳边划来划去……我不敢动, 就那样缩着, 直到全身发麻……
不记得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只隐隐约约记得是因为爸爸工作的工厂突然因事故大规模的断电, 爸爸是电机工程师, 必须留下来抢修直到一万多人的工厂灯火通明, 虽然他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害怕黑暗的又没有人陪在身边的小女儿在那种北方初冬还没来得及通炉火的阴冷的雨夜里等他回家. 但他别无选择……
后来, 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是和爸爸在工厂里的夜晚, 我在他办公室的角落里自己安安静静地画画或写字, 看着爸爸和那些叔叔阿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爸爸偶尔会看看我冲我微笑一下或轻轻地摆摆手, 困极了我就会在木椅子拼在一起的小"床"上睡着, 有时也会扒在爸爸的图纸上睡着, 甚至在车间里隆隆的机器旁的破长凳上也睡着过. 日子就这样快快慢慢的滑过, 不清楚那样的日子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是无聊还是有趣的, 只觉得无限的安全和安慰充满了全身心.
妈妈终于被"昭雪", 我们的家终于像一个家了, 我和弟弟也长大了. 忽然有一天想起那些工厂里的日子, 也想起那个没等到爸爸的雨夜, 就这样提起这些往事, 也是唯一的一次和父亲提起这件事. 我问父亲: 那晚您回来时我睡了吗? 经常带着我加班, 我会不会淘气影响您的工作? 父亲只是淡淡地说: 你睡着了, 但还在喊我. 跟我一起加班, 只是为了让你能看见我. 父亲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 眼睛也没有看着我, 但我却分明看到了他在眼底深处闪动的水光. 再后来听老邻居说, 当爸爸满身油污地冲回家时, 我满脸青紫的蜷缩在床的角落里, 嘴里不停地呓语着, 一直地喊着爸爸, 那声音就像是猫叫, 父亲一把抱起我, 不停地说: 下次一定带着你, 下次一定带着你……
想起这些事, 就像发生在远古, 那么遥远, 但它们就像木刻一样雕在了我的大脑皮层上.
直到现在, 我还是怕黑暗, 天一黑我就会紧张. 老公要是出差几天不回来, 那可就不得了了. 天一黑我就如临大敌, 抓着两个女儿躲在楼上的大卧室里, 所有的门窗早已在天黑之前做绝对防御状, 天刚一见黑, 我的房子立刻就灯火通明如白昼. 而且任何一丝声音都会让我全身心成高度紧张状态, 就这样一夜夜地熬, 天一亮, 我也会或多或少地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 可天一黑就是控制不住那种恐怖占据全心的感觉, 而且怕的要命,每次老公回来看见我满脸的疲倦, 他都会面带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说: 你看你, 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因此老公出差的日子能少则少,要不然就只好携家眷同行了.
不知从何时起, 也不知为何, 我就会时而有和那个雨夜非常类似的梦, 不同的是梦里多了弟弟, 我想这是因为我深知弟弟虽和我的境遇有不同, 但经受的这种恐惧感是相同的, 虽然我从没和他讲起过.
所以女儿们的房间里永远有各种彩色的灯, 每到夜幕降临, 这些灯就会如"百花"而"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