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
作者：刘振廷
三百多年前明代孤军后裔开拓的果敢，是缅甸境内的「海外中华」，共约十五万人口，拥兵三千，由曾受国共训练的彭家声统治。八月八日，缅甸军队突袭果敢特区，与倒戈的彭家声副手白所成里应外合，展开浴血战，近四万难民逃至云南南伞等地区。彭家声目前下落不明，白所成暂时控制果敢政局。由於果敢及其他三个特区源自缅共，中国在此次事件背后的角色，诡譎难测。
寡头统治的缅甸军政府再出「铁拳」，破坏实施至今二十年的停火协定，重兵攻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缅北掸邦最大汉人统治的果敢特区，导致首府老街「沦陷」，造成近四万居民逃奔东邻云南避难。缅甸战火逼近中国领土，举世震撼，更视作为确保明年大选后巩固政权的「另类排华」行动，给维持近一甲子「与邻为伴」的中缅关係带来严重考验。缅甸中央举兵「入寇」结果，汉人特区政权色变，盛传倒戈叛将白所成取代大老彭家声的领导权，形势诡譎。
八月八日，缅甸政府为了接管休战了二十年的果敢地区，突袭掸邦第一特区主席彭家声家人拥有的一家兵工厂，藉口厂内涉嫌製毒贩毒和走私军火等而展开行动清剿地方武装，与人称「果敢王」的彭家声发生冲突。彭出动三百名子弟兵设置路障阻拦，与来势不善的政府军对峙，引起对方不满而急报中央援兵镇反。彭家声曾据理力争，指该特区早在二零零二年全面禁种，二零零四年就根绝了所有罌粟和鸦片，哪来大量毒品？至於用在自卫的大部分枪械都是二、三十年前缅共时期留下，却被给诬赖是潜运中国的军火。显然谬以千里，根本是一种寻衅行为。随后，大批军警进入果敢村寨搜查，百姓不满，随后与彭家部队大动干戈，遂告狼烟四起，村镇兵荒马乱，居民大量逃往接壤的中国云南镇康县南伞避难。八月二十八日，一枚砲弹从缅甸落入中国境内，一人当场惨死，数十人受伤送医。
因「八八事变」惹战火的彭家声是个粗獷硬汉，今年七十八岁，祖籍四川，有个「八起八落」的传奇背景。彭早年接受中国国民党黄埔式军官教育，山寨打游击时代亦参加中国共產党正规训练，将果敢部队重组成缅共东北军区的主要力量，连续二十年在缅共里担任要职。彭曾是闻名金三角的国际大毒梟，因经不起当局追剿考验，被迫在一九九六年与佤邦军政首领鲍有祥签署《联合禁毒宣言》，以其人头担保从二零零五年以前全面禁止种植罌粟。隐居十餘年后，彭家声最近恢復活动，月前南下仰光会晤前来为缅甸政局斡旋的联合国特使甘巴里。
据果敢居民说，当初，缅军驻腊戌部队、果敢区政府、中国云南省镇康县外事办三方派员在老街举行谈判，事态告一段落。岂料，缅军将特区政府六名谈判人员扣为人质，掸邦警察更传唤彭家兄弟到案，遭强烈反抗。八月二十三日，彭家声在果敢首府老街豪宅突遭百名缅军猛烈袭击，但彭氏一家早已闻风而逃。翌日，中央勒令果敢部队一律退出彭家声领导的同盟军，收编为政府管控的「边区警卫队」，再遭力抗而发生战斗，形势剑拔弩张。军政府对彭家声发出通缉令后，几百兵士留守负隅顽抗，最终不敌失陷。八月二十五日，果敢老街到处清一色缅甸政府军巡逻。
果敢经济损失逾亿美元
失踪数天后，彭家声透过传媒管道发表声明，宣称自己仍在缅甸境内指挥作战。军政府烧杀掠抢导致特区社会动乱，经济损失至少十亿元人民币（约合一亿五千万美元），但果敢民兵击毙了三十多名政府军，还俘虏五十多人。仰光媒体指出：彭家声带著掌握兵权的三弟彭家富、担任财政部长的长子彭德仁，以及特区银行行长的三子彭德礼撤出老街，逃入中国境内。被当局通缉的彭家「四人帮」一度遭中国边境武警扣留，但释放后下落不明。经过二十多天战斗后，官方才於八月三十日晚宣布「局势恢復正常」、「居民陆续返乡」，而中央政府已成立一个「临时领导委员会」接管了果敢政权。官媒报道冲突造成二十六名军警死亡，四十七名军警负伤，现场发现八具果敢民兵尸体、逾六百项枪支和弹药。由於严重影响边境安全，中国公安部部长孟建柱事后率领中央相关部门领导赴前线视察，并向缅甸内政部副部长蓬瑞提出交涉。中方对逃入云南避难的效忠彭家声的数百名果敢民兵收缴所持枪械，并考虑是否予以安置或遣返。由於造成躲避战火的中国边民一死十三伤，中国外交部就此交涉，缅方深表歉意。美国奥巴马政府呼吁缅军停止镇压少数民族。
缅甸军政府出动七千军警攻佔果敢地区。但首府老街失守最大关键，却因与彭家势不两立、商业利益冲突的果敢同盟军副司令白所成为首的百餘民兵哗变，佔领老街双凤城而投靠缅军政府。白所成甚至表示会助当局一臂之力缉拿以彭家声为首的特区政要，彻底推翻「彭家王朝」。掸邦军情人士指出「这是当局採取『以华制华』伎俩来坐收渔利，趁机控制该片宝地」。另一名观察家昂苏表示：儘管果敢战事失利，相信鲍有祥的佤邦联合军会联合其他民族武装拔刀相助，对抗政府军。佤邦部落曾是一个隐身世外的猎头蛮荒部族，五十岁的鲍有祥更是美国要通缉的武装贩毒首脑。驻仰光的西方外交官则希望政府军採取和解姿态，否则会有爆发全面内战的危险。据传投靠政府军的现年五十九岁的果敢同盟军副司令白所成，八月二十七日取代彭家声的最高领导权，特区秘书长刘国璽兼副主席。
皮肤黝黑的白所成，烟不离手，他在缅共时期任过营长、副县长。同盟军以后担任副司令，掸邦第一特区政府副主席、法院院长，长期与中国公安协调禁毒工作。白所成育有一子三女，儿子白应能是当地知名的百胜广场集团公司总经理，而董事长正是他本人。这并非果敢特区成立二十年来军阀对阵廝杀的头一遭。一九九二年，「土司王」杨茂良出兵夺权，彭家声败逃，但过后三年在女婿林明贤领导的东掸邦军队支援下重掌政权。
果敢激战引发大恐慌，平日是「不夜城」的首府老街，顷刻间变成一座空城。携家带眷、运被褥、搬家具涌入接壤的中国云南南伞等地避难的果敢居民多达三万七千人或佔总人口四分之一，其中一部分被云南省政府安排在边区七个安置点收容，提供了被子、毛毯，还每人每天发放八元人民币生活补助和两斤大米，为伤者提供医疗。除了三十年前「投奔怒海」越南难民、近年来潜入的北韩偷渡客之外，一九五一年加入《难民公约》的中国似乎没有面对如此汹涌难民潮。云南政府此次发挥人道主义精神可嘉，深受联合国难民署褒扬。不过，西方各国观察焦点，便是远离战场的缅甸中央态度，北京当然不愿看到共同边界社会和共同利益造成影响。由於缅军政府武装镇压汉族居多的果敢，看似一场「排华」行动，已经牵动中国领导人神经，会否改弦易辙，对维持将近六十年的中缅传统「胞波」情谊重新检讨。曾出使仰光的中国外交家程瑞声认为那是「缅甸局部问题」，不影响中缅关係大局，相信北京不会因此出兵干预。儘管北京表达「关切」，却因为经济资源利益，依然小心翼翼不愿捲入缅甸内政，仅要求旅缅中国公民安全及合法权获得保护。
亚洲週刊获悉，为了「中缅边界无战事」，「不会一枪一砲打进来」，管辖中缅防务的成都军区曾於两年前邀请果敢、掸、佤、克钦等十三个缅甸少数民族武装领袖密会昆明，令缅军政府不悦而转与刚刚復交的北韩密切军事合作。
果敢地区位於僻壤不毛的掸北尽头，根据缅方资料，果敢与沿中缅国界二百五十公里长的云南临沧、保山两地区接壤，总面积二千七百平方公里。果敢人口十五万，逾九成为汉人，生活用品全靠中国进口。当地人称果敢原来就是「小三国」，即果敢在二战结束后初步形成了三大势力主导局面：包括杨家土司的地方民族武装、受缅甸中央政府扶持的纵横金三角的一代毒梟罗星汉为首的自卫队武装，以及彭家声领导的缅共民族武装。而所谓「果敢族」，其实也是炎黄子孙，从明朝末年迁徙繁衍迄今逾三百年的汉民族，但「国民地位」与仰光、曼德勒等大城市从商的缅籍华人，实有天壤之别。果敢行政首府老街高度自治，当地「官话」竟为云南方言，流通人民币，也是金三角区豪华赌场所在地。最令初到游客瞩目的巨幅中文牌，就是九个字的「创果敢人自己的名牌」香烟广告。
逼近中国领土的缅甸战事发生后，给政府与少数民族间和平互动投下阴影。声援果敢反攻的「缅甸和平民主阵线联盟」认为，当局行动目的为明年多党制大选后「长治久安」而製造事端，避免少数武装杂音影响选情。「克钦独立军」认为：「果敢老街沦陷只是短暂性，缅军还不完全控制大局，尘埃未定。」向来对缅甸汉族有意见的缅甸异议人士在网上借题发挥：「已经轮到丹瑞军政府在汉人地方张牙舞爪的时候，看看北京奈何到几时？」。中缅边境战事升级，一些舆论也纷纷要求北京领袖面对现实，全盘检讨中缅关係。分析家说，军政府过去二十年一直利用少数民族武装停火来製造「政通人和」假象，但另一边也对少数民族自治区栽赃勒索，连从最友好的中国来的商人、赌客等也难逃敲诈一劫。儘管军政府宣称果敢地区局势恢復正常，但对新政权不服从的果敢汉人仍是军方施袭目标，不少汉人商店和住宅遭掠夺，敢怒不敢言。
活跃中缅边区克钦邦、掸邦一带的缅甸军政府头号敌人的缅甸共產党，一九八九年初发生内訌，军政府趁势採用当年英国殖民统治缅甸「分而治之」战略，以制定新宪法之名，派出当时还是军事情报局长、即后来在二零零四年遭黜的原客家裔总理钦纽中将，出面向眾原住民叛军领袖伸出橄欖枝，提出只要不与当局武装对抗，就让他们高度自治，放手大做生意。当局打的是如意算盘，企图让各民族势力争权夺利日益白热化后来自相残杀，以达其「以夷制夷」目标。
当年，被钦纽中将循循善诱而签下停火协定的四股少民族武装组织，即从缅共分道扬鑣出来的彭家声为首的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鲍有祥的佤邦联合军、林明贤领导的东掸邦民族民主联盟军（通称「拉军团」），还有与云南景颇族同一民族的克钦族独立军。果敢是其中最弱，兵力仅只有千人左右。驃勇善战的，要算号称二万兵力的佤邦联合军最强。儘管名义上「停火」已二十年半，但因担心丧失辖区内木材、玉石、宝石甚至毒品等交易权益，他们都对诡计多端的军政府怀有戒心。针对丹瑞为首的军政府有可能撕毁协约，尤其借故解除各派武装和自治权，今年初，已看穿军政府「两面三刀」伎俩的彭家声、鲍有祥和林明贤三巨头，密商成立「缅甸和平发展阵线」互通声息，联手对抗中央。为了明年大选政治利益，军政府三令五申，要以上克钦邦掸邦停战组织遵从新宪法，限令十月前交出政权和武器，将军队收编入政府军辖下的「边区警卫队」。军政府安全事务首长耶敏中将亲赴佤邦、果敢和拉等地区作此宣传。今年为「和平建设二十週年」，少数民族各区隆重举行大阅兵等活动，却未见中央派员蒞会赏光，他们便看出当局毫无诚意而怨言不断。专家认为具有军事战略性地区，对缅甸军政府来说是主权完整的一大内患，其中果敢民族更是国共两党遗留下来的歷史问题，引发战事的真正原因仍有待观察。
接连打压少数民族武装
铁腕统治缅甸四十七年的军政府，在一味封杀以昂山素姬为首民主势力之餘，为达成「全国统一」而相继打压仍未归顺的所有少数民族武装。极度荒诞的是，迷信风水的军头丹瑞为了迎接今年六月来缅甸进行国事访问的斯里兰卡总统拉贾帕克萨，刻意在佛寺举行法事，为歼灭南亚手段最残暴的游击组织「泰米尔之虎」行动中不幸殉职的斯里兰卡政府军英灵超度，也派人到科伦坡「取经」，并且扬言随时总动员海陆空三军进行狂轰滥炸，团团围剿拒绝投诚归顺的少数民族叛军，连续数月在中缅边境和泰缅边境陈兵部署，战事一触即发。一度佔据泰缅边境的克伦军与政府军激战，造成数千名克伦难民逃入泰境，引发泰缅外交风波。而一些中文网站，有网民贴出彭家声「阵亡」和白所成「遭击毙」的「新闻」来，但都未证实。
缅甸是非社会主义国家中首先承认新中国的国家，两国一九五零年六月八日建交。由於中共和缅共有「兄弟党」关係，因此缅共在中国派有常驻代表团。然而，缅甸境内围绕了缅共、中缅边界和国民党九十三师残部盘踞缅北等问题，也使中缅建交初期带来许多疑虑。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共曾为缅共提供军火及军事顾问参与活动。文革时代，一批知青前往缅甸「革命输出」和投身缅共，给缅共增添新锐，带动缅共人民军规模发展。当年一些知青，就是今日佤邦联合军的中坚力量。一九六三年，毛泽东任命了知名将领耿飆为驻仰光大使，这是十分重要的特殊使命。耿飆以非凡的外交魄力，促成尼温政府与缅共和谈，使缅甸形势出现了重大变化。
素姬父亲和果敢的渊源
已告分裂的果敢同盟军，其前身也是奉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掛帅的缅甸共產党。缅共创建人之一，就是民运领袖昂山素姬父亲——「民族英雄」昂山将军，任过总书记。果敢地处穷山恶水，当地老百姓世代相传，有近百年罌粟种植的经验。缅共就以贩卖鸦片来维持生活。时任中国国家主席李先念一九八五年访缅后不久，中共便切断对缅共军事援助，此后停止同「兄弟党」政治往来。此后四年缅共彻底灭亡，党中央领导步原「红旗党」后尘，各武装宣布独立后全部进入中国。北京替当年「难兄难弟」一一安排人事，不少缅共归侨成了北京军政或外交干部。
缅北金三角地区「毒患」，中国往往首当其冲，几次为对方提供罌粟替代种植项目指导。美国官方曾认为，缅甸当局与反叛势力之间达成停火协议，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容忍非法毒品交易。为奖励彭家声领导的果敢军民禁毒工作见效，中国三年前向当地捐助一万吨大米。果敢特区近期一次的「外援」，便是在政府军进攻果敢前夕，由日本政府提供援款七十五万美元，作为世界粮食计划署为果敢地区妇女儿童购买食品之用。日本是赞助缅甸边境地区发展最大的援助国。
至於中国大陆，不但为缅甸新行政首都内比都援建国际会展中心和铁路等交通设施，近年来也为缅甸勘探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在缅甸境内兴建十多座水电站。其中「中缅油气管道」吸引世人目光，因它将从中东、非洲的原油输送至中国内地，化解海盗猖獗和绕道问题的「马六甲困局」。果敢战事接近尾声之际，中国商务部副部长陈健率团做客缅甸，拜会总理登盛和其他政要，就增进友谊和加经贸合作等事宜进行交谈，签署援助缅甸小型碾米机厂和乡村小学项目。然而，中国因处处为践踏人权的缅军政府涂脂抹粉，对昂山素姬软禁事件坐视不救等「不干涉内政」立场，饱受国际议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