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青想要來自世界其他國家的尊重,但情緒化的呼籲和展示肌肉並不能贏得尊重,哪怕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記者戴聞名,特約撰稿夏自釗、竇奇龍|上海報道
當美國青年遇上中國「憤青」,會擦出什麼火花?
這個夏天,12名美國青年來到中國,在他們的海外進修課程中,任務之一就是研究中國「憤青」。
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每年夏季學期都會有一門研究生課程---「中國當代傳播」。這門課一般分兩個階段進行:先是在美國國內強化熟悉相關背景資料,閱讀大量的指定材料和參考書;然後移師中國南京,在南京大學—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中美研究中心完成另外三個星期的課程。
2009年夏天,這門課程在南京的主講人是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講座教授吳旭。講座的題目涉及中國新聞傳播的各個方面,比如傳統媒體架構、報業競爭態勢、中國公共關係發展、網路民意與新趨勢、中國電影業、中國形象塑造等等。
所有學生都是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在讀的研究生,大部分專攻傳播學、政府管理學和經濟管理學。今年的班上共有 12名學生,5男7女,平均年齡約28歲,一半的學生有媒體從業經驗。在他們當中,有3名學生來自美國以外的國家,分別是日本、愛爾蘭和巴基斯坦;只有兩人以前來過中國,且停留時間不長。總體而言,他們對於中國的很多情況,特別是近年來的經濟發展、社會轉型和巨變,只是聽說,並沒有切實和客觀的瞭解。
為通過這門課,學生們必須完成指定的閱讀資料,提交兩次閱讀筆記,一篇書評,一份研究項目計劃書和一篇20頁左右的學期論文。兩次閱讀筆記的題目由吳旭教授指定,其中一個就是關於中國「憤青」和所謂網路民族主義的閱讀分析報告。
中國的「憤青」現象,雖在國內偶爾還會「冒泡」,但似乎已經「審美疲勞」。而在美國新聞界、政界和學界,卻是一個被高度關注的話題。
吳旭要求學生們在完成閱讀筆記前,必須認真研讀四份指定的論文和報告:美國《紐約客》雜誌去年發表的一篇重頭調查報告《憤青:中國新一代的新保守主義民族主義者》,美國教授格雷斯的學術報告《中國的對日新思維》,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林克在2008年5月美國國會聽證會上的報告《解剖中國當今的民族主義》,以及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駱思典的學術文章《中國的媒體與青年:關於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的態度分析》。
他佈置的作業是,在此基礎上,學生還需搜尋相關的資料,寫出一篇具有一定總結綜述性的800字左右的閱讀筆記,要求「言之有據、言之成理」,並且提供個人的評價看法。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對美國人毫無觸動
吳旭發現,無論是在課堂上的深度討論中,還是在課後的閱讀報告裡,美國研究生們對於中國同齡人的「憤怒」,都 「有著濃厚的興趣」,並給出了一番「別有意味的」解讀。
比如,要理解中國年輕人的憤怒,就需要有一定的世界和中國近現代史知識。但可能是因為美國建國歷史太短的緣故,美國人更相信歷史是被創造的,而不是被死記硬背的。吳旭發現,中國人常講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對於美國人一點觸動都沒有---「畢竟美國本身就是由一群想要忘記歷史的叛逆者建立的」。
「真是這樣子嗎?」「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為什麼還要揪住不放地憤怒呢?」一些美國學生常常這樣反問他。
美國學生的另一個評述角度,是關於中國的文化和民族心態。
在他們看來,當中國人作為個體出現的時候,最能夠忍辱負重;但是,作為一個群體出現的時候,反而顯得心理承受力不夠,敏感易怒。
他們看到,這裡面,中國根深蒂固的「面子文化」,是很重要的原因。另外,「中國剛剛崛起不久,還沒有習慣被別人罵。像我們美國已經被世界罵了快一個世紀了,也就無所謂了。」「被別人罵是強大的標誌,沒必要憤怒的。」他們也這樣勸解中國的「憤青」同齡人。
當然,也有認為中國的「憤青」是被政府「教育」的大規模量化產品。吳旭說,這種推理方式,放在5年前,確實讓人難以辯駁,「中國整齊劃一的教育體系,很難不讓習慣了別出心裁、天馬行空的美國人心中起疑」。可是,奧運會火炬傳遞時中國年輕人全球護送火炬、四川地震後同心協力的團結勁頭,確實也震撼了美國同齡人。這些「80後」、「90後」的所謂「鳥巢一代」,很多都在國外學習或工作,有著接受所有新聞訊息並做出獨立判斷的自由,對他們表現出的那種堅決、直接的激情和「憤怒」,美國青年也表達了正面的看法。
憤怒=不安全感+自信
在這樣的碰撞和交鋒之後,年輕的、大多數是第一次來中國的美國研究生們,開始走進了中國「憤青」的內心世界。
美國女孩阿德安·霍爾(AdrienneHoar)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來形容「憤青」心態:
「有一個人,他並不十分關注你,而恰恰因此,你卻希望成為他的朋友。儘管對方缺乏興趣,你還是緊追著他並渴望著他的尊重。你的追逐使你對那個人產生了一個難以抑制的願望---要他回報你對他的興趣。但這也同時導致你不再喜歡那個人,因為他沒有能滿足你的願望。許多中國青年正是懷著這樣一種情緒來看待美國的。」
她進一步分析說,處在東西方文化衝突融合之中的中國年輕人,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們想要過上美國電影裡的那種生活,想擁有昂貴的汽車和衣服。但對西方文化的過分追求,帶來了對東方傳統的破壞。許多中國年輕人又因此討厭這種對自己文化和身份的背離,渴望做回他們所認為的傳統的中國人。」
有哲學和政治學功底的愛爾蘭學生魯萊·麥凱納(RuaraiMcKenna)則從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來理解「憤怒」的來源:
「很明顯,憤怒的這一代中國年輕人,對西方瞭解的深入程度遠勝過西方年輕人之於中國,這種憤怒現象也是多面的 ---是看似矛盾的不安全感和自信結合的產物??與早期的『後毛一代』不同,現在的中國年輕人之所以憤怒,是因為他們既可以第一時間瞭解西方的看法,又在中國前所未有的社會發展進程中及國家的鼓勵下,獲得了前人沒有的自尊。」
他還敏銳地注意到,「憤青」現象也折射出西方對中國的「認知赤字」:
「儘管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之後已經在許多關鍵領域取得了進步,西方對於中國的描述卻仍然停留在30多年前。這種不正確的描述,直接導致了這批未來中國和世界領導者們的憤怒、仇恨和懷疑。」
中國憤青要「準備好被世界的口水淹沒」
與此同時,不少人也指出,這種「憤怒」情緒是幼稚甚至危險的。
來自「憤怒」主要對像國之一日本的學生小林洋子這樣寫道:
「日本的一些個人極端觀點的快速傳播,使得中國對日本反應過度,這是幼稚的。換句話說,極端的觀點在日本是少數,它並不能代表絕大多數日本人。概括而言,現在的情形是在網路上形成了雙方極端力量和觀點的對壘,而且網路技術的發展,讓這些人更有可能團結在一起對付另一方。」
美國女學生米切爾·范德霍夫(MichelleVanderhoff)這樣寫道:「『憤青』想要來自世界其他國家的尊重,但情緒化的呼籲和展示肌肉並不能贏得尊重,哪怕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美國女孩辛西婭·皮埃特(CynthiaPiette)直言不諱:「我不認為美國人會因為中國的GDP數字高就尊重中國??中國『憤青』們要準備好了,在他們崛起為世界領袖的過程中,可能會被世界的口水淹沒。」
此外,相當一部分答卷,表達了對「民族主義」情緒擴大和蔓延的擔憂。其中,魯萊·麥凱納這樣說:
「總而言之,『憤青』是這個國家的未來,因而他們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21世紀的世界是否穩定。然而,這代『 憤青』比過去一個世紀裡的任何一代中國人,都接觸和掌握更多的訊息,這是我們謹慎樂觀的一個原因。樂觀是因為他們對國內和國際事務的批評,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理性思考的結果,且反映了他們的自尊;謹慎是因為這些批評是這樣兩種東西的混合物:對西方的敵意和歷史上最具毀滅性的力量---民族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