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上个世纪初的女性,出身名门,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美人。虽是命运坎坷多歹,
却也时时受到幸运之神的庇护。
回忆童年的时候,姥姥的脸上总是泛着幸福的光晕,“我的姥姥家是貌州的大户,
貌州当时是大清朝的繁华集市。很多商人要赶上月的路来这里赶庙会。我的姥姥家
是有一条街的生意。”搞不懂一条街的生意是什么样。但从姥姥那里 我知道了什么
是绸缎庄,什么是赁货铺,什么是典当行,这些在我的童年都绝了迹的行当。这些
还只是姥姥的姥姥家生意的一部分。
她说每年庙会的时候,姥姥的姥姥家就派家丁用轿子来接姑奶奶小姐少爷们回
门。他们就会与姥姥家的表兄妹们有将近一个月的快乐时光。
姥姥嫁的是也门当户对的大户,在姥姥不多的关于遥远的往事的回忆里,可以感觉
到她对于年纪轻轻就血洒沙场的丈夫的爱恋怀念和骄傲。“那些年你姥姥也风光过!
姥爷家也是那个村的首富,可惜他走得早。你姥爷是八路,是打鬼子死
的!你们要记得,小日本是咱们家的仇人。”
姥爷的一张革命烈士证书,端正地挂在我家正厅里,是文革中姥姥和妈妈的保护伞和护身符。
妈妈出嫁后,姥姥就随了爸爸妈妈的工作调动迁移。但她伤感于这样的生活方式。
常记得姥姥自己偷偷落泪的时会说:“我没家没业的!”妈妈就生气地说:“女儿
就不是家业吗?你倾了一腔血的这个家不是你的家业吗?”她会轻轻地摇头,在她
的心里,丈夫的村庄才是她的家,儿子才是自己的家业。她什么也没有。
姥姥是旧式女子,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是裹过脚的小脚女人。她那
双小脚裹得非常周正。也见过别家奶奶姥姥的胡乱裹的丑陋粗俗的小脚,那成色和
姥姥的有天壤之别。小的时候常在姥姥洗完脚的时候抚摸欣赏她的一双小脚。先声明
一下我没有恋脚癖。姥姥的脚白皙柔软,脚后跟浑圆光滑,脚背高高隆起,大脚趾丰满端庄
地向前,其他四个脚趾乖顺地依次排在脚底,整个形状象一只躬着身子预备进击可
爱的小猫。尖尖的形状又象一只白嫩的笋。摸着姥姥那几个压弯在脚下的脚趾,问
她疼不疼。姥姥就轻笑着说,忍得了一时的疼,才可以裹出一生都漂亮的脚。
还记得姥姥说没有出嫁时的一幕。下人在晌午的时候煮好了皂角水。午睡后在花园的
树荫下老妈子服侍着洗头,刚梳好油亮的一根大辫子。在城里上洋学堂的弟弟带同
学回家,一见就惊为天人。对姥姥的弟弟说:"我们家要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们家
就得修个槛贡起来。" 姥姥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和这些洋学生有过罗曼史,不得而知。
姥姥勤俭整洁,头发总是梳的一丝不乱。她有一个很漂亮的瓷盖碗,现在还能记起那上面的
精致图案,应该也是一个小古董。那里面盛的是她的梳头油。
是我们决不可以随便动的。现在都不明白,在那个粗糙的革命年代,她是以怎样的毅力保存
下有些精致的老习惯的。
虽然是天天柴米油盐围着锅台转的人,穿的是陈旧的家常衣服,她总是浆洗得干净平整。
记得邻居奶奶常说,你姥姥的衣裳就没见过水滴油点。
姥姥做的一手漂亮的针线活计,不知给多少要出嫁的姑娘做过嫁衣。最喜欢姥姥用
红色的条绒布给我做的新鞋子,穿上别人都说象买的。现在回忆起来那精致的做工
不知要比买的好多少倍。可那个时候常常不领情,因为姥姥总是给做鞋子,就没有
机会买塑料底的机器做的洋气鞋子了。
小的时候姥姥除了料理所有家务之外,还纺线养鸡补贴家用。还记得她说:“我的
三贴心,闺女,外甥女儿,鸡。”闺女是我妈,是第一位的,外甥女儿时我们姊妹
三个,次之。鸡就跟在我们的紧后面。
这是没有我弟的时候,有了我弟弟,就什么也不重要了,因为她看男孩儿比什么都
重。这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只有这个年轻丧夫,只有一个独生女的小脚女人,最知
道男丁的重要。所以寡言少语的爸爸也是姥姥格外恩宠的对象。
我们家的结构就很奇怪,妈妈总是在姥姥面前和我们我们姊妹三个争宠,她是姥姥
的独生女,掌上明珠,我们三个自然是争不过妈妈。所以我们常常要让着妈妈。尤
其是大姐,什么时候都要照顾谦让妈妈。至今都是,而且愈老愈甚。
回过头看看我们三姊妹,虽是姥姥疼爱的,但在姥姥做女王的国度里,我们的地位
也只胜过鸡而已。这其中大姐体贴能干,二姐听话乖巧,只有我最不招
姥姥疼,因为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向姥姥的"强权"抗争,给自己争取权益,"刁小三
"和"三老刁"是姥姥对我的昵称。
姥姥是为了这个家倾了她毕生的精力。我太小还不懂什么是陪嫁,什么是胆瓶和首
饰,那个时候姥姥与爸爸妈妈常争执的的时候常说的字眼。
现在连贯起来,知道应该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孩子多,姥姥就时不时地变卖她陪嫁
来的首饰和瓷器来补贴家用。爸妈知道这些对姥姥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坚决
不同意,姥姥就私下里找人卖出去,有时候变卖的价钱很低之类的事,这些都是
我们假睡之后听来的支离破碎的故事。
姥姥常说她是捡了一条命。她捡了她这条命的时候是四十多岁。那时候她的子宫长
了一个很大的瘤子。虽是良性的,但那时的医疗条件很差。没有钱去大城市的医院。
爸爸妈妈有一个朋友是医生,医术很高明,看到姥姥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动了侧隐之心。
我一直没有搞懂为什么他那么大胆,居然敢在家里为姥姥做这样一个大手术。
现在想起来都肝儿颤。
只有一个手术包,做子宫摘除的手术。没有条件全身麻醉,只有局部麻醉。没有助
手,爸爸妈妈就是助手,手术比预期时间长了很多,麻醉过期了就得忍着痛,肠子
放在空气里都干了,姥姥说自己都听得到肠子放回腹腔时喀嚓的响声。这样的手术
居然就成功了,姥姥的命就被这个姓苏的胆大包天的医生给捡了回来。而且捡回来
后又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年。
姥姥六十以后的年月真的很幸福,她亲手带大的孩子们都出息孝顺。回家第一声叫
的总是姥姥。我工作后攒的第一笔钱,,就给姥姥买了一对金耳环。因为
姥姥有很好的耳眼儿,那上头戴过的首饰大概就变成我们小时候吃的用的什么东西。
大姐,二姐给姥姥买过玉手镯 戒指 项链。旅游出差回来,也要给姥姥带一点纪念品。
虽然现在看起来都不值什么,但姥姥为我们做的,我们都记得。我们那时回家的
目的就是让姥姥开心。
爸爸妈妈在家里对好强能干的姥姥也是言听计从。她头脑还清楚的年月,整个家是
她在掌管着。爸爸妈妈的工资都是全部上交,要有什么花销再打报告。
姥姥八十岁的时候还真的不觉得她是老人。看电视的时候我问她喜欢看什么,她说
她喜欢看赛汽车,还喜欢看人家用拳头互相打脑袋(拳击)。我倒,比我还时尚。
我出国的时候姥姥已经八十二了,她很开朗地说,等你安了家,我就也找了你去。
后来我安了家,打电话给她描述新西兰的样子。她说她喜欢,她喜欢绿草鲜花的地
方,她还说让我接她来,“死了也不用再带我回家,就埋在你的后花园的花丛下,
因为姥姥一生就爱花。”这样聊天的时候祖孙就在电话的两端开心地笑了。
姥姥的葬礼办得极尽奢华之能事,是妈妈和大姐的主意。妈妈为了告慰姥姥在天之
灵。妈妈一定要打碎姥姥说的没家没业的定论。因为一生要强的姥姥心心念念里放
不下她的家乡,而又因为没有男丁使姥姥在那个小村庄里极度自卑。
在姥姥婆家的村庄停灵三天。豪华的仪仗,宣天的鼓乐和鞭炮,招待所有村民三天的盛宴,
就为了姥姥这个村子里寿命最长,又没有儿子的寡妇可以在村民艳羡的注视中,堂堂地穿过这个沉寂但又人心险恶的街道,隆重地在夫家的祖坟里入葬。
大姐是为了告慰也已是年迈的妈妈,村民们在交头接耳:“看啊,人家这只有一个
女儿的比有多少儿子的都强百倍呢!”
大姐说老妈在这样的议论中,会淡忘一些因为失去了相依为命七十多年的母亲悲伤。
[ 此贴被Wen Wen在04-29-2006 18:50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