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5年腊月里，北村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把村里卖火烧的都逮进去，办了个学习班，学习毛主席语录。
简称北大学习班。
一起进入学习班的有两个远房兄弟：刘树林，刘杏林。
学习班办了三天，树林背诵毛选第一名，杏林记了下句忘上句，得了倒数第一。但无论第一名还是倒数第一名，要想回家过年，每人要交三十块钱，做为赎身费，否则北大不让毕业。
卖了一年火烧的钱，不够家里五个孩子吃穿用，地主手里哪有余钱。树林老婆得了信，把门前一棵白杨树砍了，卖了十五块钱，剩下的一半赎身费，她又买了几麻袋地瓜干，终于凑足三十块，树林从北大毕业了。
但是，整个家底也就空了。
树林先放出来。杏林老婆也如法炮制，把门前梧桐砍了，卖了十八块，又卖了几袋子玉米，凑够三十块，于是杏林也从北大毕业。
杏林家有五个孩子，家底也空了。
毕业后的一天，俩难兄难弟倚在土墙边晒太阳，杏林对树林说：眼看着要过一个缺衣少吃的年，我有个好法子，迅速弄钱来。
树林说：你不会去集上当小偷吧。
杏林嘿嘿一笑：哥，你真是料事如神，我打算跟墩子取取经，当三只手。
墩子是北村有名的小偷，当年穷的家里只剩虱子，连媳妇娶不上。自从去城里拜师学艺回来，成了神偷，有了钱，人生开始逆袭。三十好几的人，娶了外乡十八岁漂亮大闺女。
村里很多男人很是羡慕。
树林虽然和杏林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好歹没出五服，劝了杏林几句，以他对杏林的了解，不过是耍嘴皮子而已。
2
腊月二十四是北村一年里最热闹的大集，村民们在这个大集上置办年货。但树林家一贫如洗，手里没有一分钱买年货。
树林一大早把自己没有补丁的衣服拿出来，穿戴整齐去赶集。
北村大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集市，分菜市布市粮食市牲口市木材市鸡蛋市，其中，木材市和鸡蛋市还有牲口市，因为规模小而三合一。
树林穿过一个个街市，来到木材市。
一个小脚老太太捂着一只芦花鸡，看见树林穿的十分体面，以为有钱人，讨好的要他把芦花鸡带走。她向树林保证，这只芦花鸡没有喂沙子，肯定不压分量。
刘树林也向小脚老太太表示，下个大集一定来买芦花鸡。
小脚老太太马上不搭理他，本集不买，就是头顶上有穷虱子的人。
小脚老太太不远处，有个卖门板的。树林被吸引过去。
门板是上好的榆木做的，黑油漆里透出深沉的光泽来，让人像摸一块绸缎般忍不住伸手。
树林走到卖门板的跟前，跟主人说话。
卖门板的说自己是郑家庄人，姓郑。门板已经两个大集都没卖出去，这个傍年根的大集，谁也没有富余的钱把门板弄回去，他是来碰碰运气的。
树林看了半天，跟老郑说：我买你的门板，多少钱？
老郑激动万分，终于碰上识货的买主，因此也不敢出高了价，怕生意黄了，说：十五块。
树林掷地有声说门板他买了，要老郑帮他推回家。
老郑等这痛快的买家出钱，他置办年货的钱也有着落了。
但是树林说：我先欠着你的，下个大集给你送钱。
老郑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但好歹老大难的门板子出了嫁，但见来人一脸体面像，又叫他把门板亲自送回家，正好知道买主家在哪，想想也是一笔划算的生意，于是欣然同意。
老郑把榆木门板弄到树林家。树林老婆差点破口大骂：都穷的屁股冒烟了，孩子连个新褂子都没有，你居然想着弄两块木头装门面。
杏林老婆正好来串门，一溜烟跑回家告诉杏林，树林佘了门板，真能折腾。
当天晚上，树林让老婆给他准备一瓶热水。
老婆找了一个医院捡回来的掉盐水的瓶子，刷干净，倒了满瓶开水，然后把瓶子包了几层毛巾，放在布包里。
树林把两叶榆木门板，绑到自家推车上，在黑夜里出了门。
3
树林要去的地方叫槐县，他们的地级市，人们沿用旧社会的老习惯，称呼为县。槐县距北村一百多里地。腊月二十五，是槐县的大集。
槐县的大集，比北村的不知道大多少倍。
刘树林在黑夜里行军。腊月天寒地冻，他走的热火朝天。
通往槐县有一条小公路，但是他走了一段公路后，就改到小路上，小路等于抄近道，省不少时间。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小路行人少，有的地方还没化雪。到了一个上坡处，冰结成明镜，树林的车子，推了好几次，都滑下来。
树林把鞋袜脱了下来，赤着脚，踩着冰面，终于把装载着门板的车子推上去。他刚要穿好鞋袜下坡而去，忽听哼哧哼哧的声音。
借着冰面反馈的弱光，树林看清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正在爬坡。快到坡顶，忽然连人带车子叽里咕噜滚下去。
树林只好放下自己的车子，摸索着就找那滚下去的人。
好半天，终于摸索到人，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去找他自行车。
自行车掉了一个轱辘，两人又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把那个车轱辘找到了。
黑暗中两个赶路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树林知道那人是个盐贩子。
盐贩子原来都是白天骑车去槐县贩盐，到了槐县海边时正好夜晚，再驮着几百斤粗盐粒子往回赶。他贩了一年盐，总是在夜里到海边，因此不知道大海长啥样，只听见涛声依旧。快过年这次，盐贩子决定铤而走险，黑夜启程，一早赶到槐县海边，贩上盐，伪装一番，再回去。
快过年了，打击盐贩子的公安正在忙年，他趁机看看向往已久的大海。最好，能看见日头从大海里磅礴而出的瞬间，人生该是多么美好！
盐贩子的前世估计是个诗人。他为梦想爬第一个坡时，连人带车滚下去。人零件好好的，车子掉了轱辘。
两人合计一番，树林决定把盐贩子散架的自行车放到门板上绑好，盐贩子一溜跟着，两人一路上做个伴说个话，一起往槐县赶路。
那盐贩子是碎嘴子，干活不行。树林推车累了，让盐贩子替替他，只一会儿就听盐贩子喘不动气的样子。树林心想你可别交代了，赶紧要过车子来，还是自己推车省心省力。
倒是树林包了几层毛巾的那瓶水，被盐贩子喝去半瓶。
两人说话间不觉得夜色沉闷，就在早上八点多的时候，赶到了槐县。
这时候，太阳早已磅礴而出了！
人生还是这般美好！
阳光下，树林发现那盐贩子的脸被摔得少皮没毛，血都冻成饹馇，一夜竟然没感觉出来。
两人在闹市口告别，盐贩子要去修自行车，再出城到海边去实现看海的梦想，然后再驮上盐粒子，用年货伪装一番，回到他们这个地界来。
而树林要去槐县最大的木材市场，把他的两叶榆木门板卖掉。
4
槐县的木材市场真是大手笔，不像北村那样，还和鸡蛋市牲口市拼凑一块儿，名不正言不顺。单就木材这块，槐县雄伟独霸。
刘树林的商业嗅觉还算灵敏，他的两块榆木门板子，在槐县的木材市场，犹如明星驾到。懂行的一看就是好料。有人出三十块，刘树林不卖，他认为好货不怕晚，等着大手笔的买家来到。
没等来大手笔买家，等来一个熟人。
木材市场一阵骚动，有人像闪电奔跑在集市上。刘树林瞄一眼，觉得那身影好熟。再瞄一眼，这不是村里的小偷墩子吗？
墩子其实长得瘦猴一样灵巧。
这位闻名北村一带的小偷，在槐县这样的大地方失了手。他在拿小刀割一位老娘们的口袋时，由于那老娘们皮肉深厚，不小心把她的皮蹭破了。老娘们大叫起来，跳着脚抓小偷。
树墩子跑过衣服市又到了木材市，回头发现身后有一个老男人当追兵。
追兵几根头发在风中凌乱，不是那娘们的男人就是相好的。
树林第三次去看逃跑中的墩子时，墩子灵巧一闪，转到两叶榆树门板后面藏起来。
过了一阵，追兵气喘吁吁赶到。一看前面不见了目标，停住脚，像鱼离开水面大口的喘着气。然后，他扭头问树林：看见刚才那小偷吗？
树林摇摇头。
老男人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门板上，铩羽而归。
要是别人，刘树林非要他擦干净这口痰。此时墩子藏在门板后，他只好忍气吞声。
男人走的看不见人影，树林不敢贸然叫墩子出来。
这时候，过来一买家，出价四十，树林很心动。在北村价值十五的门板，在槐县大集上有人出价四十！
他忽然理解了盐贩子看海的幸福，是美好，是希望。
但他试着说了句：四十五！
买家很爽快说：四十五就四十五，五十可不要了。
成交！
树林这才想起墩子，挪开门板一看，哪有小偷的影子，早不知溜哪去了。
刘树林在那个腊月里最后一个集市上，不但还清了老郑的十五块门板钱，又从另一个木材商那里，佘了量两块楸木门板。他如法炮制，连夜赶往槐县。
喝了一瓶子已经变凉的水，光脚几次踩着冰面，几次爬坡，天亮时到达槐县。路上，他没有碰见看海的盐贩子。集上，也没见北村的那小偷墩子。
这次，赶着年根，他只赚了二十块钱。
一共五十块钱，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刘树林俨然富翁。
5
大年初一，杏林老婆最早来串门。
看见树林家五个孩子，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桌子上，摆着吃剩的菜。杏林老婆偷着数了数，猪肉炒韭菜，猪肉炖粉皮，炸鸡炸鱼...不下十样菜。
杏林老婆敷衍了几句拜年的话就跑回家，对着杏林一顿臭骂。同样是北大学习班毕业的，一样交了三十块学费，为什么人家大人孩子有新衣，吃肉喝酒，你家过年喝风。
在刚刚过去的除夕夜，杏林家炒了一锅土豆。一掀锅盖，围过来五只狼。杏林老婆呵斥着孩子们，一个孩子分一勺土豆。分完五个孩子，吃完的又过来抢，锅很快见底了，夫妻俩只好就着菜汤，喝了一壶酒，算是过了个年。
两相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杏林老婆哭起来。
杏林说：那么有钱，一定是跟着墩子学艺，到集上偷人家的。我随口一说的事，他倒是行动了。不愧是北大第一名。
妒忌像暗火，灼痛了杏林一家。
卖个火烧还被抓，生活的出路似乎只有跟墩子学艺了。
墩子从槐县失手后，觉得槐县男人女人都比北村人彪悍很多。于是暂时离开槐县地盘，在家潜心修行，钻研三只手业务。
这时候，杏林来找他拜师学艺。
杏林就把树林一夜暴富的事说给墩子听。
墩子落难街头时，树林是目击证人。这是业界很丢人的事，他本不打算收徒，特别是年龄比他还大的徒弟。但杏林如此一说，墩子决定顺水推舟，把自己的形象重塑一番，于是答应收杏林为徒。
杏林从此开始小偷的职业生涯。
家里渐渐地有吃有喝，再也不用一锅土豆五只狼围过来。
6
这一年里，树林去联运跑运输，树林老婆则在集市上给人看自行车。
那时候有辆自行车都是奢侈品，树林老婆看车子责任重大，自行车的拍照都是派出所发放，因此跟警察打交道很多。
夏天，本地公安破了一起引起民愤的大案。郑家庄李家沟赵家岭三个小山村，发生了山羊失踪事件。后来在半山的一个地窖里发现了无数只被捂死的山羊尸体。估计小偷把山羊偷来放地窖里，还没来得急处理，天热缺水，羊牺牲了，臭味传千里，有村民闻着味报了警。
谁也不知道这羊是谁偷的。
有一个大集，树林老婆在车子丛林中看见小警察来发放车牌。
小警察刚分来不久，嘴唇上一层淡淡的小草。他负责管理市场这块，和树林老婆混得熟，一口一个大姨的叫着。
发完车牌，小警察低声对树林老婆说：大姨，今晚上去你邻居家抓小偷，到时候鸡飞狗跳，你可别害怕，不是针对你。
树林老婆听了，心里一惊，但表面上波澜不惊：我睡着了，八抬大轿抬走都不知道。
集散之后，树林老婆回家，把警察透漏的消息说给自家男人。
树林哦了一声。然后一声不吭走出家门，来到不远处的杏林家。
杏林当小偷的事，村里人睁只眼闭只眼。杏林秉承师傅墩子的教训，不吃窝边草，不对自己村的村民下手。中国人的潜原则是：只要不杀到自己坑头上来，都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树林对杏林说：今晚你别在家睡。
杏林虽然对树林无比妒忌，但对树林的脑路还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树林没多说第二句，杏林点点头。
到了半夜，狗叫如狼嚎，警察犹如天兵天将，一下子踹开两户人家的大门。
村南的墩子还在老婆身上骑大马没下来，就被活捉。而村西杏林家，男主人不知所踪。五个孩子五只狼，吓得瑟缩一团。
树林躺在黑暗中，跟老婆说：该来的，都来了。
后记：
赶上严打，小偷墩子被判了八年。出狱后，他的小媳妇早已另觅高枝。
而徒弟杏林远走他乡闭了一年风头，等严打过去，回北村来。
偷，是一种瘾。此后岁月，杏林继续重操旧业，他的五个孩子也有两个儿子承父业，成了小偷。其余三个，流落民间的粒粒流沙。
后来微信支付宝时代来临，杏林两个小偷儿子，也失业了。
树林家五个孩子，除了老大耽搁了学业，凭着树林在艰苦岁月里用脑子走正路赚钱，培养了三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
北大毕业的两兄弟，走了不同人生路。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