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是个悲悯情怀深重的人。小时候,我们村里有户人家,两根近亲的藤蔓纠缠结婚后生了仨葫芦娃,老大傻老二呆老三憨,每每看见三个傻子挤在墙角晒太阳,他们的棉袄棉裤抹了厚厚的鼻涕铬渣,在阳光漫无目的的映照下,像结冰的湖面明晃晃一片,我小小的心脏里满满是同情,人们说三个傻娃长大后要打光棍,我不以为然的想:我长大了一定要给最傻的老大当媳妇,好好的帮助这家人。
长大后我的爱情幻想一个个破灭,我最终解救的是老公这个不傻也不呆的青年。做生意之初,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每每听见一些顾客说起他们的不幸遭遇,比如离婚比如婆媳不和比如家暴,当事人对我说完了就像如厕一样轻松,我总是止不住的悲伤和同情滚滚而来。遇见身体残疾的,更是恨不得替人家长了胳膊腿眼睛耳朵。
这年头不心狠手辣是成不了大事的,即使后来我见过一些所谓的世面,我仍然在小国寡民的世界里混俩馒头吃就很知足,吃饱之后,有力气继续悲悯着有关的无关的事情,可是,懂得了美好的爱情婚姻之于女人的非凡意义,假如时光倒流,我绝对不会再有半个念头嫁那个大傻葫芦娃了。
在我开店之初,有一天进来一对母女。小女孩秀气安静,总是低着头,眼里是怯生生的神情,说话声如同蚊子哼哼。母亲的样子很奇怪,脑袋像秧歌戏里的大头娃娃,恶作剧的插在双肩之间,仿佛没了脖子,其实是有,粗短而已。母亲看长相还算不错,一说话就啊啊啊的比划着,我于是知道,她是一个哑巴。哑女看中了一款粉色雏菊的内衣,八年前,那款内衣的价格是108元,那时候中国的物价还没有坐着火箭飞,人们抬头就能仰望星空,就二线品牌来说,这个价位算是不错了。
哑女把内衣拿在手里,摸索着朵朵雏菊,眼睛里闪烁着犹如少女初恋般的动人光彩,她啊啊啊的对我说着什么,我知道她是喜欢。小女孩蚊子哼哼的充当了母亲和老板娘之间的传声筒,内衣很快成交。
但我在这个销售过程里没了老板娘平素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底气,像手捧瓷器,生怕跌落,这种感觉,就是与生俱来的悲悯引发的内心柔软事件。
看见哑女就想到在我童年记忆里的那位远房姑妈,她是个哑巴,嫁了比她大十几岁一脸麻子的屠夫。屠夫是酒鬼。杀生多了的人心狠手辣,酒精更催化了罪恶的盛开,哑巴姑妈遭到虐待,她撩起衣服给我们看,我们看见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后来,哑巴的女儿进入青春期恋爱不顺喝药自杀,失去女儿并遭家暴的哑巴姑妈最后精神恍惚车祸而亡。永远记得哑巴姑妈指指西北方向的山林,然后眯起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脑袋的一边,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奇怪的哀鸣。我们都知道:她的女儿永远的睡着了,睡在故乡的西北山里。
哑巴姑妈因为自身的缺陷只能被动等待命运的筛选,这个世界连有能力可以选择的婚姻都有无穷变数,人的命,天来定。不知道,哑女过的好不好,有没有男人知冷知热的心疼着她。残疾的母亲,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儿,女儿的童年是否无忧无虑?四小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不断的跟她说话,她们母女的交流唯有手语。在孩子麻雀般说话的年龄里,世界是安静的。
此后的日子,哑女偶尔还会来,有时候她只买很少的东西,比如一条内裤,她的女儿依旧怯生生的跟在身边,我们之间的沟通依然靠小女孩的手语。我依然手捧瓷器内心柔软。
这样过去大约三年,有一天,店里来了一对漂亮的姐妹花,是我的老顾客。若是忽略胸部,姐妹花的身材一定是女人的极品,她们风摆杨柳婀娜多姿。可惜上帝制造产品时打了个盹,没有多给两姐妹胸前多捏点泥巴加点料,以至于她们的胸脯跑了马,总是穿加厚的A75内衣来撑场。每每姐妹俩逛店,姐姐总是揩点妹妹的油,假装钱包里忘了放毛爷爷或干脆忘了带钱包,妹妹于是慷慨支付。据说妹妹嫁了有钱人,姐姐只是拿死工资的上班族。看来,女人干的好不如嫁得好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次和姐妹花一起逛店的,居然还有哑女的女儿,她像小树一样拔节了一大段。她没有了在母亲身边那种怯生生的神情,第一次看她笑起来居然有俩好看的小酒窝。在一个麻雀大的地方,苹果和梨子一相遇,耶,原来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好姐妹。哑女的女儿叫着风摆杨柳的姐妹花:小姨!原来,她们是一家人。哑女的女儿真是像极了她的小姨们,亭亭玉立美人风范。
在内衣与八卦的穿插里,我从姐妹花口中知道了哑女并不是天生的残疾,是小时候得了一场没有及时治疗的大病导致了聋哑的悲剧。
后来,我又辗转得知,哑女是国企员工,做着简单的打扫卫生的工作,有着稳定的收入。我想象中人家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根本编错了剧,这个叫做平淡生活的剧本,重头戏便是:一个来自农村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嫁给了哑女。本地有很多这样的婚姻,来自沂蒙山区的穷小子,常常与条件差一点的女人结婚,这些女人通常有不是残疾就是弱智。那时候,国企这个香饽饽在婚姻链条上冒着诱人的香气。婚姻本是俗世生活里安身立命的场所,有所图,男人女人概莫能外。
但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哑女的老公,八年过去,一次也没有。
这八年里,发现75A和80B是本地最好卖的尺码。这意味着,女人在婚前胸前普遍没有风景,结婚后发福而成80B了。永远75B的哑女,在时间的流里成了店铺最忠实的顾客。她依旧扎着不长不短的低马尾,衣服干干净净,仿佛从未老去,因为她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爱美的她每年大约平均买三件内衣,均以刺绣印花为主。
喜欢花朵的女人心有浪漫啊。
她的女儿不常来了。女儿已经去外地上职业学校,可见不是用功读书的孩子。女儿长到和小姨一样婀娜的身材,只不过,文胸尺码和母亲是同样的75B。长大的姑娘已经完全没有了小时候怯生生的表情,经常毫不吝啬的露出小酒窝来,眼底眉梢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情。从眼神可见一个女孩子的蜕变,而那些蜕变,一定与她遇见的男人有关。有时候我想,四小姐叽里呱啦的和我说同学间的秘密,这女孩子的青春期,没有没有感觉寂寞?
哑女也是寂寞的。即使不买东西,偶尔她路过我的店铺也会进来转一圈,看见我在,她会从购物袋里掏出水果或捧出花生瓜子给我,然后比划着和我说话。我从那些手语里,知道了她生活的鸡毛蒜皮,她说她的钞票蹭蹭往外飞,因为上学的女儿花费很大,她说她刚买的棉裤舒服极了,她的膝盖再也不用担心灌冷风了,本地所有的内衣店都不如我家的好。她因为织毛衣,颈椎病犯了,最近在南边那家诊所做按摩,还做了拔罐,背上很多印子。有时候夜晚她会过来,手里拿着奶瓶,她告诉我去奶吧拿完奶然后跑一圈,因为最近她肚子上的肉肉多了。于是,我也做出跑步的动作,告诉她我的肉肉也很多,必须跑步甩了。哑女开心笑起来。
上帝发明语言真好,孤独的动物渴望找到同类诉说。当世界有缺憾,心而相通也可以超越语言。
我的店员老金在的时候,常常对哑女说的话莫名其妙,这个90后的丫头惊叹我和哑女的沟通畅通无阻。无他,芸芸众生总有一些脸是我们喜欢看到的,无关丑俊。总有一些声音是我们喜欢听到的,哪怕花开无声。只因是气场相合的一类人。我和哑女之间,也许无论经历怎样的世事沧桑,内心世界里都有一片纯白。她的,疆域辽阔一览无余,我的,杂草覆盖在人性纵深处。异性相吸,通常带着性的美妙幻想,当幻想成真,要么寡味要么浓情。女人之间的互相吸引,是看见一米阳光一片青草闻到一阵花香的喜悦,淡淡的可贵绵绵的长久。
年末的时候,我去移动大厅领赠品。我的手机号码从一而终十余年,并且打算一直不离不弃下去,人们说手机五年不换号的人,一不欠别人钱二值得信赖。我自恋的对号入座,发现这句话简直为我而生。移动老大给我攒了很多积分,以表彰世界上最一根筋的女人。
人很多,排队等。前面一个女孩子在选新号码,手里的最新爱疯5S是土豪金的,咬了一口的苹果滴滴响,女孩很忙,边选号边微信聊天。中国大陆的新一代,有卖肾换苹果的案例,普通家庭更是尽量满足孩子的新潮要求,所以,乔布斯不但害死了自己,还害了很多无钱无脑无知的孩子。
这时候,有个胖胖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挤到我前面,我看见他脸上冒着油,大冬天的,红光满面。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揽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声音温柔的说:找了半天你原来在这里啊。
女孩吃吃的笑着:我选个新号,哎呀,挑花了眼,选哪个呢?
男人说:你看哪个顺眼就选哪个,选好了记得通知我一声,别让我找不到你。
女孩娇嗔的说:哼哼,就不告诉你!
男人声音又低了一点,但还是被我的耳朵捕获了:小坏蛋,一定要告诉我啊...#$%&*
后面的声音接近耳语,我发现自己的耳朵没有变成蝙蝠的。女孩又娇嗔的推了下男人的胳膊,说:好吧,我选好了告诉你。
这时候男人的手机铃声响了,他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号码,没有接起来,他又俯下身对女孩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记得告诉我新号码啊。
男人离开了女孩,转身要走,女孩转过头来,小手摆了摆,对男人回报一个娇媚的笑。
这一次,我看清了那两朵盛开的小酒窝,花朵般明艳的印在一张年轻的脸上。
那个小时候眼神怯怯的女孩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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