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大都市沈阳，后来移民加州硅谷，虽都不像纽约一样繁华，却也是门前车马喧。及至婚后搬到辽阔空旷的科罗拉多州，便顿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感觉。
我说我住的是乡下一点儿没错，离我家几英里远就是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庄园。每家都有四五十英亩的园子，可这些人不是农民，土地也不是用来耕种的。那一座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园子是用来给他们的马儿狂奔的。一幢幢房子间隔很远，乡间小路上芳草萋萋，走上一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这里，我可以找到在喧嚣都市里找不到的心灵的宁静和归属感。我喜欢在黄昏一个人走长长的路去看那些美丽的马儿。我偏爱一座叫“伯爵”的庄园，常常站在栅栏边痴痴地望着那十几匹马儿……
“小丫头，不是在琢磨偷我的马吧？”一天，一个上了年纪的牛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了我一跳。
“噢，你是说它们不会踢我吗？”我捶胸顿足作悔不当初状，逗得他哈哈大笑。
笑完后我们互相作了自我介绍，他叫瑞德，是庄园的主人。瑞德谈吐不俗，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洗得泛白却干净平整，后跟带着长长尖刺的牛仔靴擦得锃亮，在零下十几度的隆冬他是屈膝脱帽向我道日安的。难得遇到这样优雅的上一代，我的话渐渐多起来，根本没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跟鼎鼎大名的美国牛仔打交道。
……
“咦？你是个中国瓷娃娃吗？”瑞德吃了一惊。
“好眼力！让我来猜，你参加过越战对不对？”以他的年纪、阅历和谈吐，应该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
“你也好眼力！嗯，没有口音，你生在科罗拉多？”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那么多个寂寞长夜苦练发音的辛苦和委屈突然在这个陌生人的认同中升华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不是的！我生在中国，我会说中国话，还会写中国字呢！”
“真的？”老人家又大大地吃了一惊，“你跟我来！”他带我转进一间幽静的小书房，满墙的书籍，桌上一盆怒放的天堂鸟，墙上赫然挂着一幅中国书法作品，笔锋苍劲有力，是“雨后青山分外娇”！恍若隔世啊，很难相信我是身在科罗拉多的一个小城，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的别墅，一间牛仔的小书房里……
“三十多年前在越南时，一个中国人送我的。我一直不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提起越战，瑞德脸上划过一丝酸楚。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喊瑞德：“亲爱的，我们有客人吗？”
“来见见我太太。”瑞德带我在他迷宫一样的大房子里穿来穿去，在一间像是缝纫用的小房间里坐着瑞德的太太汉娜。
“天哪！这么好的手工，你织的？”老婆婆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毛衣，左看右看，赞叹不已。这对夫妇，绝对不是没受过教育的粗人，他们的教养已融进平和的乡村生活，看尽世态的睿智背后，是一份不肯瞒人的真诚与友善。刚才我在书房瞥见了墙上汉娜的毕业证书，是耶鲁大学经济系。
“没有啦，我哪里有这么好的手工，是买来的！”
老婆婆看到了衣领上的品牌标签，转头对瑞德说：“乖乖，好些银子啊。”
我喜欢漂亮衣服，也一直以我五大衣橱精挑细选的美丽服饰为傲，可今天我却为拥有这件国际大牌的毛衣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瑞德和汉娜不是穷人，不要说他们的马儿我买不起，光是那些马每年的保险费对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们将钱用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上，世俗的虚荣与功利早已与他们无关了。我自认还不能恬淡若此，我还有功利心，还要入世去争夺，还要时不时地挂上珠宝束起头发出入灯红酒绿的场合才开心。但这一刻，在他们那健康充实自由的世界里，我穿着价值不菲的时装却感觉自己穷得没有立锥之地！
“以后不要花这个钱了，我们完全可以自己织出来。”汉娜自作主张地替我做了主。这家人就这样自然地接纳了我，丝毫没让我有陌生人的局促。没有人大力、热情地拥抱我欢迎我，可我感觉得到我是被欢迎的，以一种更亲切更乡村更人性的方式。
瑞德和汉娜到底多少岁我从来不知道，可我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我会跟汉娜一起喝下午茶，坐在厚厚的羊皮垫子上织毛衣、做手工。汉娜的腿受了伤不能再骑马了，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对马的喜爱，她每天都会摇着轮椅去马厩里看她的马儿，抚摸它们，跟它们说话。我也会跟着瑞德给马填料、捡马粪，为马梳理鬃毛。慢慢地，我每天的散步改成了马上驰骋。出一身大汗再跟瑞德去牛仔们聚会的小酒馆神侃，中国瓷娃娃也能一口气喝下一大杯伏特加而面不改色了。
这些牛仔绝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粗鲁不羁的样子。对动物的爱可以唤起人最原始的本性，但却不能用“淳朴”来形容这些牛仔，因为他们并不简单。对我来说他们都像“马语者”一样高深而神秘。他们自然地将最深奥的哲学融入与世无争的生活。一天在酒馆里，两杯伏特加下肚后，我突然高声喊道：“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活着？”牛仔们静了半秒钟后一笑置之，不再理我，唯有一个叫尼克的汉子缓缓地说：“我们不需要一个活下去的意义，我们活下去，每天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了。”
劳瑞是汉娜与瑞德的邻居，她粗粗壮壮的，骑马打猎操持家务都是一把好手。劳瑞豪爽幽默，偶尔闲了就来加入太太们的下午茶。她会把从小酒馆里牛仔们那里听来的粗俗笑话讲给大家听，老汉娜常常笑得假牙都掉出来了。毫无疑问，劳瑞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个牛仔中的牛仔。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劳瑞生在曼哈顿，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CEO，因为爱上了比她小12岁的牛仔克雷恩，于是毅然放弃一切归隐乡间。12年过去了，劳瑞由一个连马鞍都提不动的城市白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牛仔。我抵不过好奇心，问劳瑞：“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你爱哪一个？”
“都一样。”劳瑞吐了口水在她宽大的皮带扣盘上，然后大力擦亮它，“丫头，其实选择哪种人生都一样，重要的是选择后以什么样的态度去生活。条条大路通幸福。”
看我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劳瑞大笑，继续说：“当年我放弃一切心甘情愿帮克雷恩带孩子收拾马粪，每个人都骂我是傻瓜。我有没有怀疑过我的选择？当然有！老实说，当年我是厌倦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才带着对田园生活的无知和憧憬嫁给克雷恩的。说来可笑，初来时克雷恩的那只高大得像匹小马似的大狗整天对我狂吠，吓得我连门都不敢出。”
劳瑞边说边麻利地为她的椅子换皮面子。好好的一只皮椅子，只是椅面上破了个洞，劳瑞买来同色的软皮子换上去，细密的手工竟连一个钉眼儿也看不到。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曾手挥派克金笔、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签文件的CEO的作品。
“这里粗糙的生活最终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人生是公平的。不想面对所谓的‘文明世界’里的龌龊与虚伪，就要在这里老老实实地付出体力劳动。人生真是美丽又公平，没有免费的午餐。”
劳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说：“宝贝，你虽然马骑得不赖，可不属于这里。你先生不是牛仔，你也没有必要完全属于这里。你是个在两个世界里游离的精灵。我羡慕你，可以在浊世里打拼的同时来乡间享受这份心灵的宁静。”
中国的春节快到了，老汉娜她们在偷偷嘀咕要给中国瓷娃娃兼她们的军嫂（作者丈夫系美国军人，编者注）开个Party。我随她们去，看她们能想出什么花样来“吓”我。劳瑞将我拖到她家，说要送我新年礼物，就打开了她宽大的壁橱。这个壁橱里应该是劳瑞“前生”的行头：一排排的香奈儿礼服、路易·威登手袋……“可惜我们穿衣的尺码不同，不然这些衣服都可以送你。那些还不赖的手袋你若不嫌弃就都是你的了。”劳瑞笑眯眯地说。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认得其中有好几款路易·威登手袋都已绝版了，是真正的价值不菲。
我小心地挑了三个手袋，一再问劳瑞：“这些你确定你不要了吗？”劳瑞一直温柔地微笑：“我很高兴将它们送给你——一个值得的人。再说，难得你不嫌弃，都是旧东西呢。亲爱的，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