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的中午,我和家人坐在厨房里吃饭,忽然瞥见窗外一个女孩的身影闪过,接着她就走进了我家的小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姨的情形,由于我妈家庭关系复杂,我长到十二岁才见到这个跟我妈同父异母的小姨,那一年,她二十岁,高考刚刚落榜。
二十岁的小姨穿着蓝色真丝衬衫,斜格短裙,齐耳短发乌黑柔顺,她的五官更是极尽完美,虽然大家都说我、我妈和小姨可以演一个人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我还是不无自卑地认为,她是我们这个版本中的修订本,她不动声色地改正了我和我妈脸上的所有缺陷。
总之,在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眼中,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姨是个从天而降的惊喜,她代表了成长之后的一切经典,她又漂亮、又时髦,又自由,可以随便到任何地方,好像还有很多可以随便花的钱,她初次到访时就给我们买了最高级的文具盒,后来还给我们买了最好看的童话书《玫瑰园》。
那两年小姨经常到我们家来,有时会住上一些日子,星期天的时候,她平易近人地带我和弟弟出去玩,她甚至带我们来到了对于我们来说还很奢侈的溜冰场。八十年代小城的溜冰场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时髦青年,我和弟弟混迹其中,兴奋非常,尽管我们多数时候都是在跌交与爬起,还是快乐得天旋地转。我美丽的小姨没有我们这么勇敢,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仿佛站在一个大浴池边上,羡慕地望着里面的人,却担心水温而不敢下去。
那个溜冰场的管理员肯定是早就注意到这一情形,他年轻的心中应该有点小小的激动,也许还有点怯懦,可是他成功地掩饰了这些,当我的小姨又在羞涩地做着尝试时,他粗鲁地冲她嚷起来:“把头抬起来,别跟拾钱似的。”如今想来,他的表现大概是模仿了当时最流行的硬汉高昌健,虽然我至今仍不喜欢他那副谁都欠了他三百钱的扮相,可在当初,我还是一下子对那个管理员和他的行为产生了兴趣,当他引起我小姨的注意之后,他不再指导小姨的溜冰技术,他开始靠在栏杆上跟她谈起了文学。
我和弟弟更加地兴奋起来,但这种兴奋不那么清晰,我们感觉到一件奇妙的事情正在发生着,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溜冰场是计时收费的,可是那个年轻管理员忘记了他的职责,所有的人都多玩了很多时间,我想他们未必知道其中的原由。
虽然后来小姨再没带我们去过溜冰场,这件事还是被我们记了很久,这件事之后我们对于小姨有了新的认识,我隐隐感到成长要比我先前想像的还要有意思。
我的小姨开始读琼瑶小说,第一本是《梦的衣裳》,她读的是那么入神,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悄悄地拿来那本书,一口气读完,读完之后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无法把小姨与女主角明确地区分开来。记得那本书的开头就描写那个女孩无所事事地走在大街上,对着镜子做鬼脸,因为她爸爸忘了给她买漂亮衣服,她对她年轻的继母产生了深切的嫉妒,就在这时,英俊的男主角出现了,浪漫的爱情故事就此启幕。我觉得如果要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的话,谁也没有我小姨和主人公神似。
也是在那时,小姨恋爱了,是我爸给介绍的,他们坐在外屋里说话,我们在里屋里看电视,据我偷偷观察,小姨显得十分大方,我后来的小姨夫、当时的小苏叔却只会问她家里的情况。所以这场见买面之后,小姨似乎不满地说,怎么跟查户口似的,小苏叔却情不自禁地对我爸说,没想到敏子这么漂亮。
当然小苏叔也是一表人才,他们开始约会,经常一同走到我家,那往往是在逛街回来之后,他们手里会有一大包零食。有时候还能看到小苏叔给小姨买的衣服,一条花团锦簇的牛仔裤或是一件有着长长流苏的毛衣,我更加注意的是小苏叔给小姨买衣服这种行为本身,从那时起我就认为,和爱人一起去淘衣服是最浪漫的事,不幸的是这种浪漫至今离我过于遥远。
我的小姨在二十二岁嫁了小苏叔,我对她的已婚身份很不适应,我常常要提醒自己小姨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了,我刻意地体会着那种荒谬。
公主嫁了王子之后不再有故事,如今我都比当年的小姨大了,可是成长并不像我当年想像得那么有意思,除了像上面说的,我没有找到给我买衣服的人之外,我也没能像小姨那样成为一个琼瑶少女,我只能通过缅怀小姨的青春解决我的遗憾,除了遗憾,还有惆怅,对于昔日小姨的惆怅,对于与我擦肩而过的八十年代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