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冬天很冷,不下雪,但一直在刮风,干而碎的落叶袭击着路人,咀嚼着飞入嘴里的尘土,心似乎也起了皮屑。
我穿过尘土飞扬的街,去一个机关大院的浴室洗澡,浴室在大院深处,知道的人不多,时间一长,浴室里的人都有几分似曾相识,水雾里可视度很差,只有皮肤反射着一点亮光,她们就裹在那团微光里揉搓身体,有时触手可及,有时远在天边,让我始终感到她的存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挺拔地站在那里,水柱强有力地冲击着她的身体,脖子,背,小腿,为细致的肌肤反弹,跃出耀眼的水花,她不躲闪,也并非逆来顺受,而是抬起脸迎向那结实的水柱,仿佛那是舞台的追光,她的眉目五官就此熠熠生辉。
那张脸并不美,但线条精炼简洁,使她能够充分地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后来我看陈逸飞导演的电影《人约黄昏》,和梁家辉邂逅的西装女子很像她的样子,散发着中性魅力与知性气息,对于女人和男人都有着难言的吸引。
有几次,我们几乎同时洗好了澡,她一件一件穿上衣服,形象不停地被更改,在想像之外又在理解与接受之中,最后她穿好了所有的衣服,我想不起来是些什么样的衣服了,它们只给我留下一个感觉是风姿绰约,如同那种线条简洁的时装画,三笔两笔勾勒出一个形体,从来不着颜色。
我尾随着她——只是顺路,穿过烂熟的街,梧桐树与乱七八糟的店铺朝后退去,然后虚化成一种色调,我盯着那短发下露出的一点脖颈,蠢蠢的心情使我不得安生。
这种心情是对爱情的向往,对于九十年代初的我,这个女子就是爱情的具体形象,她生动、美丽、沉默、坚定,她来历不明,不知所终,她是我小小的行程中邂逅的一个具有诗意的影象,那就是爱情给我的最初的感觉。
那时侯我已经开始迷恋文字与音乐,热衷于看电影杂志上推荐的电影,《霸王别姬》我就看了两遍,看第二遍时我遇到了她。她穿着一件风衣,站在门口的台子上,就快要开场了,她还是站在那里,夜色冷风里,依旧挺拔,但是无望。我走进了电影院,大幕已经拉上,对白响起,一声惨叫里小豆子的手指断掉,戏班子老板说,人得自个成全自个。最后是林忆莲与李宗盛的缠绵对唱:“为何你不懂,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曲未终人已散,一步步走出剧场时不见了她的身影,我想,她等到那个男人了吗?她命运里的人,那爱情不可告人,不见天日,所以他们从来不在人群中相认,只有这一晚她固执地要他到来,他含糊地答应着,最终是来还是没来呢?来不来都一样,当她站在剧场的台子上,风衣被风掀起,她就完成了自己的爱情,完成了那样一种优美,戏班子老板不是说了吗?人得自个成全自个。
当然,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唯一能说明的,是从十六岁时起,我的心灵已经充满了这种诗意而悲情的调子,我成了一个不追求快乐的人,只迷恋心灵瞬间的喜悦或是悲伤。现在,这个女子如一座桥梁,把我对于爱情的拟想度到彼岸。
十七岁,我离开了小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