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生时,语文老师总是很没有新意地布置各种写人的作文:你的家庭成员,
你最爱的人,最尊敬的人,对你影响最大的人, 最熟悉的人......。我写
的总是同一个人, 我的好婆。 十几年, 十几篇作文写下来, 我的历任语文
老师竟然从没有批评过我雷同或抄袭。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在这个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有写过好婆。我越来越少地
想起她。 我的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务实嘈杂的想法, 在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的
磨砺中爱和恨都慢慢变得迟钝。但有时不经意间,在夜深人静时,在我对生活
厌倦疲惫时,在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时,对好婆的记忆会忽然清晰起来。我看得
到她脸上的皱褶,她微微瘪着的没牙的嘴, 她头上一直带着的黑色绒线帽,
闻得到她身上的油烟和饭菜的味道。
亲爱的好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又一个中国年的前夕,我忽然想再
做一次学生, 再写一次命题作文。
<一>我的出生
我的父母认识时非常年轻,高中时谈恋爱, 大学里结了婚, 妈妈大四时生下了
姐姐。 我看过一张当时小家庭的相片。 妈妈穿着碎花的连衣裙, 爸爸白衬衫
军裤, 姐姐一身小军装坐在爸爸的膝头,垂着两条小辫子,手里却象个男孩似的拿着一支玩具枪,两只大眼睛乌亮惠黠。
姐姐当时的漂亮聪慧是出众的。 爸爸妈妈的朋友们都说他们生了个“高级
女儿”。 爸爸妈妈很得意, 妈妈又是个上进的人,於是他们准备关门大吉,
专注于事业了。
文*革初期爸爸被下放到苏北农村。 妈妈希望保住家里的城市户口决定留守
南京。 好婆就把自己在苏州的房子给了她的三女儿我的三娘娘, 一言不发
地打点铺盖和爸爸下乡了。
好婆一共生过十三个孩子。 但死的死, 走失的走失。 只留下了三个女儿和
爸爸这个么儿。据说好婆的大儿子我的大伯是成年后出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被
土匪打死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是得了疟疾而死。 这么多的苦难和心碎
在好婆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她失去的孩子
或是抱怨生活的艰难。好婆对生活的态度永远是逆来顺受处惊不变。唯一显见
的后遗症可能就是好婆一生的视子如命。 爸爸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儿子, 也是
她赖以生存的根本,爸爸是被她含在口中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我听小娘娘说以前家里很穷,他们靠晚上叠锡箔贴补家用。 每天晚上爸爸在
油灯下读书, 她们四个女人叠锡箔。 半夜小贩从楼下敲着竹板经过, 好婆
在竹篮里放几文钱吊下去, 吊上来两碗小馄饨, 爸爸吃一碗, 她们四人
合一碗。二娘娘和小娘娘初中毕业后就参军, 三娘娘进了工厂, 爸爸也参了
几年军,但四个女人一起最终还是供爸爸读完大学。
爸爸妈妈大学毕业, 我和姐姐读了硕士, 但我的三个娘娘和她们的儿女们
基本上都是工人阶层。 命运是有惯性的, 我亲爱的娘娘们为了成全爸爸牺牲
了自己,也间接地牺牲了她们的儿女。
爸爸在乡下并没有吃苦,他不需要参加劳动, 天天在家写检查汇报思想。
爸爸很快受不了生活的无聊孤寂, 向妈妈索要姐姐。 妈妈执意不肯,
姐姐已经上学了,城里学校条件总比乡下要好得多。 僵持不下间, 妈妈妥协
同意再生一个。
爸爸常说,人人都可以骂文*革, 就我不能, 文*革给了我生命的权利。
我和姐姐相差了九岁。
妈妈临产前下乡来待产。 爸爸用自行车带着妈妈去镇里看电影, 路上跌
了一大交。 把妈妈的羊水跌破了, 於是两人直接去了镇上的诊所。 好婆
闻讯赶来时, 医生正在检查妈妈, 他进去摸了一把,很有把握地告诉好婆
我一定是个男孩。 好婆一听马上乐颠颠地回家煮红蛋了。
医生当时有所不知。 我出生时胎位不正,也不知他当时摸到的是什么又把
它当成了什么。 反正好婆把红蛋送来,妈妈十几个小时难产把我生下来时,
孙子却已变成孙女了。 这里又得感谢文*革,幸好当时爸爸一起下放的朋友
中有个阿姨是苏州资深的妇产科医生,爸爸在危急时请了她来救了妈妈和我
的命。 那个救命的阿姨一直订了我做儿媳,后来被我忘恩负义地赖掉了。
我不知道好婆是不是很失望, 但她一点没有亏待妈妈。 爸爸告诉我妈妈做
月子时好婆一直汤汤水水地小心侍候着,好婆攒的百来个蛋养的十几只鸡也
在那时被妈妈的好胃口洗劫一空。好婆也没有亏待我, 我出生后脐带发炎,
肿成了一个大大的血泡泡, 爸爸看都不敢看。 好婆每天帮我清洗换药。
后来妈妈要回学校教书, 好婆带着我跟她一起回到南京。十个月时我断了奶,
好婆只身带我回到乡下。
我是好婆孙儿辈里最小的, 也一直是她最疼爱的。
<二>乡下
大人们告诉我我小时候非常聪明, 说话特别早, 记忆力更是惊人。但我对乡
下七年的记忆却只有零星片断。现在知道的很多事都是爸爸好婆后来告诉
我的, 时间久了, 慢慢也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真实的记忆, 什么是听来的
记忆。比如对於乡下的日常生活我的记忆就非常模糊,小时候自然不会去注意
每天吃的饭是从哪里来的, 大人们后来也不会对这种家务琐事津津乐道。
现在我倒是常常琢磨那时的日子。 我们当时用什么烧饭呢, 煤炉是没有
的, 用的是灶头吧。 每天谁生火做饭呢?自然是好婆了。 那时水从哪里来?
这个我倒是记得, 村子里有条河,到了夏天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肩头和村里的
大人小孩一起戏水洗澡。 谁从河里挑水呢, 应该也是好婆吧。 衣服也是在
河边浆洗的, 谁呢?肯定是好婆。爸爸偶尔会去镇上买肉, 每天吃的蔬菜却
是好婆在屋后的自留地种的, 另外好婆一直养很多鸡。我们的毛衣毛裤都是
好婆织的, 衣服是好婆缝补的。
有些事情我却莫名其妙地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当时头上一直有虱子, 每当天气晴朗光线充足的时候, 好婆就搬张凳
到外面凑着日光用一个齿密密的篦子夹上棉花细细地给我通头。 在和煦的阳
光下被慢慢地拨弄着头发,感觉非常享受。
我记得我们有一只猫, 养了很多年,天天晚上都暖暖地睡在我和好婆的脚
跟头。 不知为什么有一次她突然偷邻居的鸡。 邻居吵上门来, 爸爸就把猫
装在布袋里用自行车载到很远的地方扔了。 我哭了很久。 后来猫竟然自己找
回家来了, 爸爸不许我们收留她, 好婆拌了猫食让我偷偷去喂她。后来
爸爸还是让猫回家了, 可惜在外面一个多月她已经变野了,爱往外跑,最终
还是失踪了。
我还记得好婆有时会带我出远门去苏州南通看娘娘们。 我的表哥表姐们那时
每年都在陆续结婚。 爸爸怕麻烦是从来不去的。 好婆总是一个人带着我,
扛上很多鸡蛋和土产坐长途汽车。 小时候我晕车很厉害, 车一动就吐得翻江
倒海。 好婆总是带着一个大茶缸, 帮我接着。 每次到了娘娘家我总是很
高兴, 因为很热闹又有喜酒喝。 而且表姐表哥们大多都是好婆带过的,对
好婆很孝顺,我又是好婆的小尾巴, 总是众人宠爱的中心。 当时好婆忙忙
碌碌地帮着做菜办酒席, 表哥表姐们带着我玩,天天热热闹闹的都象过年
一样。有一张照片上我很可笑地被用火钳烫了头发众星捧月似地被一大群头发
同样卷曲的表姐们拥在中间洋洋得意。
乡下还有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肥最鲜的大闸蟹, 村民们在田里抓了送到家
里来。 好婆把它们放在水里煮得通红,调好了香喷喷的醋姜糖蘸着吃。 吃时
好婆总是帮我细心地挑出一个东西来, 说那是害了白蛇娘子后躲在蟹壳里的
法海,吃了要拉肚子的。 我总是接过弄干净的蟹来就吃, 以至一直都不知道
法海到底藏在那里, 我现在吃蟹的时候总还是东看西看, 生怕把他吃下去。
乡下的生活其实是清苦而寡淡的, 但我回想起来记得的却都是怡然自足。
好婆用她年迈瘦削的身体为我和爸爸遮挡了生活中的众多苦涩和艰难,
用自己不停劳作的双手为我们撑起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家。
我出生时好婆七十一岁。 我一直到上初中时才开始意识到好婆的年纪,在
这之前好婆的年龄对我没有特殊的意义。 好婆一直都健康而忙碌地操持着
爸爸、我、和我们的家。 对於年幼粗莽的我来说,我的好婆和别人的妈妈
一样年轻力壮, 一样理所应当。
<三> 苏州
七岁时我们随爸爸调到了苏州,在那儿住了三年。 苏州是好婆和爸爸的家乡,
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们三个人都象鱼儿游回了熟悉的水域, 一下子活泼欢畅
起来了。 苏州有我的两个娘娘和七个表哥表姐, 我和好婆被浓浓的亲情包
围着。 爸爸是写文章的人, 进了一个新建的剧团做编导, 被压抑了十年
的爸爸马上活跃起来, 写了几个新戏, 得了几个大奖, 在剧团里春风
得意, 炙手可热。
当时我们住在剧团的布景房,薄薄的纤维板隔给我们两间房间。硕大的布景房
晚上总是有美工做场景,开着十几盏一百多瓦的大灯, 把布景房照得明亮
如昼, 我做着功课好婆结着绒线, 一边闲闲地看着他们做木工。 十点钟
他们收工好婆也就照顾我洗漱睡觉。 闲时我会拉着好婆去剧场看排戏,
彩排和公演时更是场场不拉。 我们坐在后台的好位子上, 看着平时熟悉的
阿姨叔叔们脸上构勒着浓墨重彩紧张地换装换场,他们有时会对我笑一笑,
拍拍我的头, 捏捏我的脸, 甚至用彩笔在我脸上勾两下。 我那时真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小女孩,生活在一个缤纷神奇的世界里。 回家后我兴奋地翘起兰
花指, 拿好婆的袖套做水袖,在好婆面前咿咿呀呀地学唱。 我以前会唱全本
的“珍珠塔”, 可惜现在全忘了。
那时候爸爸常常出差, 不是剧团演出, 就是参加笔会, 或是被外借写稿。
我和好婆常常是两个人在家。 好婆是会过日子的人, 一老一小过得照样有
滋有味。 记得那时家后面有口井, 夏天好婆天天会在清凉的井水里“结”一
个西瓜, 开出来吃时又凉又甜。隔几天好婆还带着我去观前街叫两客汤包,吃
一碗虾肉小混沌。 好婆是个好吃的人, 我也从小就特别馋嘴。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醉酒。 那次可能是中秋节吧,好婆下午带着我排队买了
两甜两咸四个月饼, 还打了一瓶米酒, 晚上我们俩看着月亮吃酒。 那米酒
又甜又香,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忽然就在桌边睡过去了。 第二天在好婆的
雕木大床上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那感觉真是浑身软酥酥轻飘飘, 舒服极了。 我现在都想再喝一次那种米酒,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酒那么香醇。 我后来
喝过不少酒, 也醉过不少次, 但都觉得难受, 那种醉得飘飘欲仙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记得自己第一次偷东西。 有一次好婆从街口的小店买回了一斤夹心饼干,
就是很普通的两块小薄饼中间夹着一点奶油, 但当时这种饼干对我这个乡下
妹有着不可想像的诱惑力。 好婆买回来给我尝了几块后就装进了床下的一个
小饼干筒。 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地想着那好吃的奶油, 但我又不好意思跟
好婆要。 下午时我终於忍不住偷偷开了饼干筒, 想着只吃一两块, 不知不
觉就吃了一大半。 我又急又悔, 但第二天又忍不住把剩下的全吃了。 吃
完了我怕极了, 第一次偷窃的负罪和紧张让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好婆举止
如常,好象没有发现空了的饼干筒。我忐忑不安地又一次打开了饼干筒时,
发现里面竟然是满的, 一摸一样的饼干满满的一盒。 我心中如释重负般轻松
起来, 好象自己从没有偷过。后来我又抵不过饼干的诱惑, 着魔似
把新的一盒又偷空了。 我不记得自己一共吃空了几盒饼干, 但每一次好婆都
悄悄地买了新的补在里面, 她从来都没有挑破, 也从来都没有给我一个责备
的眼色, 一个失望的表情。 我不知道后来自己是厌倦了那种饼干还是厌倦
了偷窃的感觉, 但我忽然有一天不偷了。 我从此也再没有了偷东西的
欲望。
好婆是个不识字的人, 没有读过书, 不懂得高深的理论。 在我成长的
过程中, 她从来没有斥责过打骂过我。 她抚育我长大, 却从来没有对我
的人生有过任何设计任何要求。 好婆一直默默地爱我包容我信任我。 好婆
的爱是我这辈子接受到的最无私最不功利的爱。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在她的
纵容溺爱下被宠坏,变得专恣跋扈。 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 曾是自私的
贪心的蛮横的。 但我现在有一颗柔软易感的心和慷慨仗义的脾性, 我
一直努力上进, 也尽量体贴孝顺。 我多么怕让好婆失望,让她的信任
落空, 让她的爱心白费。
好婆也教导过我, 她告诉我粥饭要爱惜,读书要巴结,为人不要疙瘩,
不要与人相骂,对家人要体恤,对邻里要相帮,对朋友要仗义,对动物要
顾怜......。 这些朴素的道理我一直都记得。
<四>初回南京
我十岁时在妈妈的不懈努力下我们终於调回了南京。 好婆主动提出分开
单过。 我们住在妈妈单位的宿舍里。爸爸从单位要了一间小房间给好婆,
好婆就在那儿一个人生活。 几年后爸爸单位分房, 妈妈去争来了一套,
好婆才住上了有卫生间有自来水的楼房。 妈妈有时不高兴, 想把爸爸的
房子和自己的房子加在一起换一个附近的大套。 爸爸对妈妈一向
言听计从, 但在这件事上却固执己见。他说好婆跟了他一辈子, 他再怎么
也得在晚年给好婆一个安身之处。
好婆很少到我们家里来,妈妈也从来不去好婆家。只有除夕夜时爸爸命我去
接她来一起过年。好婆总是一个下午做在煤炉前细心地做好一个饭盒的蛋饺,
一个饭盒的肉圆。 黄昏时从容地换上出客时穿的半新棉袄,洗干净手脸, 头
发梳得纹丝不乱, 出门前带上黑绒线帽, 跟我回家。 我拉着好婆的手,
走路, 坐车, 转车, 再走路。 好婆总是说妹妹啊, 小时候好婆
是你的拐棍, 现在你就是好婆的拐棍罗。 一起吃过年夜饭, 在家里住一夜,
年初一的早晨, 好婆总又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准备回家。 父母也不多留,
於是吃过早饭后我又牵着好婆的手, 走路, 坐车, 转车, 再走路,送她
回去。 我一直以为好婆认不得城里的路, 不会坐大城市的车。 但多年后有
一次好婆突然第一次自己到我们家来了, 那天爸爸单位的人在好婆那儿给
爸爸留下了一封信, 好婆怕误事, 就赶紧送来了。 我才知道原来好婆
什么都会。
和妈妈刚开始团聚的日子是新鲜快乐的。 我记得妈妈带我去大澡堂, 我
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妈妈帮我把散乱的头发扎成小辫, 我
一下子就干净清秀起来了。 我还记得, 有一天雨后爸爸妈妈带我去散步,
空气里有浓浓的青草的味道。 爸爸妈妈一人携着我的一只手, 每当
有水塘的地方, 他们就一齐把我拎起来让我跃过去。 我格格地笑着,
小小的心灵快乐得要飞起来。当时父母还算年轻, 爸爸英俊潇洒, 妈妈
活泼大方。 他们是多么令人骄傲。
但不久父母就开始争吵。 那时候人的生活刚刚开始有了比较多的选择,
妈妈的争强好胜的性格和出人头地愿望就与爸爸的与世无争怡然自得
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经过十年的蹉跎, 爸爸已经锐气全无, 而妈妈
却更觉得时不待人。爸爸在南京的新单位对他一再排挤, 爸爸又不善钻营,
於是大小事都是妈妈抛头露面为他争取。 结倨的经济,狭窄的生活空间,
格格不入的个性, 以及对未来截然不同的向往使得父母之间征战不止。
我先而恐惧, 进而厌烦。 在父母口不择言的谩骂和愈战愈勇的硝烟中我
对他们的尊敬和信赖以及这个世界给我的美好感觉都在慢慢地瓦解。
我当时考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升学压力也接踵而至。 妈妈花了很多精力
在我身上, 陪我背单词做习题请家教,但不知为什么原本成绩优异的我却
还是一落千丈。 我终日恹无生气, 对父母的打骂,老师的苦心, 以及自身
的荣誉和尊严毫不关心。
我开始逃避, 往熟悉和爱我的地方逃避。 我常常在好婆家一住数日, 节
假日更是不肯回家。
<五>好婆的生活
好婆原本不是多话的人, 到了南京后耳朵渐聋, 话就越发少了。好婆从不问
我为什么来, 也不问我什么时候走, 她那儿一直都是我的家,我来去自便。
我放假时爱睡懒觉,焐库里好婆总帮我热着一碗粥和一个白煮蛋, 桌上留
一碟小菜。我往往一边吃一边看书。 好婆不识字, 对书就格外崇拜, 对她
来说书都是一样的, 没有妈妈说的闲书正经书之分, 也没有妈妈说的好书
坏书之分。 爸爸的藏书都放在好婆那儿, 於是我走马观花囫囵吞枣地在那儿
看了很多书。只要我在看书, 好婆就不肯让我插手做事。 我的手边她一直
放好一杯茶, 喝完了她马上续上, 冷了她重添热水,这是爸爸以前看书时
的习惯, 好婆嫁接到我身上了。
好婆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听评书评弹。 平时我看书好婆结着绒线,一起闲闲地
听着半导体里幽幽扬扬的弹唱之声。每到中午一小时的评书剧场,好婆总是
停下手里的活,双手捧着半导体把音量调到最大贴在耳边。我也不看书了,
陪好婆一起聚精会神地听。 每次听到下回分解时, 我们同时长叹一声,
感叹几句。 这么多年下来, 我们的岳飞传就起码听过三四遍。 那时候的半
导体质量不好, 我们天天这么高音量超负荷地使用, 几个月下来就坏了。
好婆的孙辈们都知道, 来看好婆, 给钱不稀奇, 送一只半导体好婆是真的
高兴。
好婆总有结不完的绒线。她帮姐姐爸爸和我织, 帮在南京的小娘娘和她的
孩子们织, 帮每年象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曾孙儿们织。毛衣旧了,好婆就把
它们拆了, 把绒线一挂一挂地洗好晾干, 再绕成团, 添点新线重新编织。
我很习惯一边看书一边用两个膝盖帮好婆蓬绒线。 好婆的绒线活
做到又快又好。 我最记得大三时好婆帮我织了一件绒线外套, 用各色杂线
拼成的, 非常漂亮。 又宽松的恰到好处, 配上牛仔裤短靴, 就是说不出
的时髦潇洒, 配上深色长裙, 又是十二分的娴静淑女。 最妙的是手工编
织, 只此一条。 那是我大学四年最出风头的衣服之一, 常常有人来借。
好婆睡得很早, 一般还象我们在乡下时那样天黑就上床。 我则喜欢开夜
车, 好婆从不管我, 帮我灌好几瓶热水就自己去睡了。 我看完书, 洗脸
洗脚, 在煤炉上加个煤, 关上炉门后才息灯睡觉。 好几次我忘了加煤关
炉门, 早晨起来是发现炉子已熄, 好婆在阳台上烟熏火燎地生火。 但好婆
从不怪我渎职, 关炉子的事还是照样交给我管。 爸爸一直没有搞到煤气炉的
指标, 好婆一直都烧着煤炉。
和好婆在一起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 岑寂而平淡。 但这是我自己的
选择, 也是我当时性格的要求, 因而我觉得幸福而安全。
一到过节好婆就忙起来了。 好婆别的不讲究就讲究过节。除了春节去我们家
过以外别的大小节日好婆从来都不肯马虎。 元宵节做小圆子, 二月二龙抬
头吃油煎年糕, 立夏吃鲜果酒酿。 端午节前几天好婆就把肉和糯米在酱油里
浸着,粽叶泡好, 好婆的粽子肉多味鲜, 油而不腻, 我们都爱吃, 所以端
午节前好婆总是忙上一天, 包上百来个粽子, 再一锅一锅的煮好, 一份份
分好给各家。 好婆还不会忘了给我一个小网袋, 里面装一个咸鸭蛋, 让我
挂在胸前以避邪。 小时候拿了鸭蛋和人去碰着玩, 长大了挂了一天就搭晚饭
吃了。 咸鸭蛋是好婆自己做的, 一包黄油。七巧节吃藕纳凉, 中秋节吃月
饼糖芋艿, 重阳节做米糕, 冬至吃团子。 到了腊月更是不得了, 好婆天天
上小菜场, 肉和菜几十斤地买回来, 肉腌了做腊肉, 雪里红腌了做咸菜。
那些日子好婆的手在水里洗得通红, 炉子旺得火热, 阳台上一串串挂着
肉, 大匾里一根根晒着菜, 厨房里一笼笼蒸着糕。 我是多么迷恋这种热热
闹闹温馨忙碌的过节的氛围啊。爸爸娘娘们过节时常常会去好婆家聚聚,
但有时说了不去好婆也照样会忙。 好婆是个喜欢过日子的人, 不管是一家人
还是一个人, 好婆都有一种热情把日子过满满腾腾。
好婆身体一直很好,从不生病,九十多岁了还上下五楼自己买菜烧饭。 但好
婆健康一直象个谜, 因为她不从不遵循养生之道。 荤腥油腻, 肥的、剩
的、馊的、酶的样样都吃。 我上大学时每次去看好婆必定去学校的一食堂
买上十个油汪汪的烧卖, 再去新街口的一条小巷买上几个刚出炉的鲜肉
月饼, 好婆最是爱吃。还有一样东西好婆爱吃:鸡屁股。 爸爸娘娘去好婆家
吃饭好婆常常要杀鸡, 每餐的鸡屁股都是好婆拿了去吃。 爸爸娘娘孝顺得
把自家的鸡屁股也带了来给好婆吃。 我少女时代颇有些众人皆睡我独醒
的气概, 有一天我对爸爸娘娘愤而疾呼:“你们怎么知道好婆真的喜欢
吃鸡屁股?! 好婆是看你们都不吃才说自己爱吃。 你们下次应该把鸡大腿
给好婆吃。”爸爸娘娘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谁也没有理睬我。 我有时心酸
地想好婆这辈子不知吃了多少鸡屁股。 现在我宁愿想好婆也许是真的喜欢吃
鸡屁股的, 就象我也不喜欢吃鸡腿而喜欢吃鸡头鸡爪一样。
我高考的前一个月完全都住在好婆家, 我们和平常一样闲散地过着。
我看完了一套傅东华译的“琥珀”和从爸爸书架缝里翻出的“金瓶梅”,
并以全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六>出国
大一的那样, 妈妈出国去了加拿大。 好婆搬到我们家来重新照顾爸爸的
起居。 两年后妈妈明白地表示不会再回来后, 我们就把妈妈单位的房子
退还了, 好婆和爸爸搬回了属于爸爸单位的好婆的老房子。 我虽在上
大学, 但离家近, 也常常回家, 我们三个人又回到了以前乡下和苏州的
日子。
姐姐姐夫也在两年内相继出国。 妈妈拿到了加拿大居留证后就立即着手帮
爸爸和我办移民。移民对於我们来说是一件遥远的事, 虽然妈妈常常挂在
嘴边, 我们却很少去想。然而在没有体检没有面试的情况下, 我们的移民
纸竟然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冬天从天而降。
我和爸爸都愣了好一会。爸爸慢慢竟然兴奋起来了, 那时正是曼哈顿的中国
女人和北京人在纽约流行的时候, 外国是充满机会魅力十足人人都想闯一闯
的地方。 不知是加拿大的诱惑还是四年的分离使一切重新变得美好而充满
希望, 消沉了多年的爸爸忽然意气风发起来。 他以非凡的魄力在极短的时间
里办好了提前退休, 通知了他的三个姐姐(三娘娘那时已去世)。
记得我曾经激动地对爸爸大声说:“你连普通话都讲不好, 为什么要出
国, 出国你准备干什么!”但爸爸的主意已定。
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思议而又合情合理地快速发展着,令人眩目。 妈妈买好了
我们的机票, 一个月以后的。 已退休的二娘娘从南通来了,准备在我家长住
照顾好婆。 她颇带几分悲壮地对爸爸说:“弟弟你去吧, 姆妈交给我你尽管
放心。”家里的存款都被取出来了, 一半换成加元, 一半采办带出去的日
用品, 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到了告诉好婆的时候了。 爸爸娘娘们都在, 我心中非常紧张, 靠着墙角
站着,手心里全是汗, 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们大声地给好婆解
释着, 尽量用她听得懂的词汇, 小娘娘还插科打诨, 把事情拼命往好里
说。 我看见好婆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暗下去, 眼神一点一点地呆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直沉默的好婆终於无力地点了点头。
后来好婆问小娘娘外国什么样, 小娘娘说外国好得很, 弟弟去一定是享
福的, 不过听说很冷。 好婆从箱子里翻出一包新绒线, 用细细的竹针,
开始帮爸爸结一条毛裤。
那时家里充溢着范进中举般没落的喜气, 又夹杂着逃难般的慌张忙乱。 终日
人来人往,宾客不绝。 道别的, 贺喜的, 送行的, 提供帮助的, 寻求
帮助的, 就是爸爸单位里一直挤兑他的同事也来了好几拨。
好婆终日做在靠窗的椅子上, 凑着日光,吃力地织着毛裤。 她的眼睛常常是
通红的, 不时有泪水渗出, 她不时地用袖子去拭, 手里却一刻不停。 我们
出国前的两个星期, 好婆就这么坐在窗口赶着那条毛裤, 从日出到日落,
对四周的喧闹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我终日揣着大把的钱, 在南京和上海的各个商店出入, 采办着妈妈和姐姐
单子上要的东西。 有一日在上海, 我拎着大包小包, 站在公共汽车上,
看着繁华的街市和熙攘的人群从我眼前缓缓流过。 我忽然想起了家中坐在
窗前的好婆, 在那个明媚的初春我的眼泪就在阳光下无声地落下。
离家的前一夜, 爸爸和娘娘绝望地和我们要带走的四个大箱子斗争着。
所有的箱子都快要撑破的样子, 地上却还有不少要装进去的东西。 好婆
拿着刚刚收针的毛裤走进来递给爸爸, 爸爸不耐地挥挥手说:“不带不带,
你看哪里还放得下!” 好婆站着看了一会, 就慢慢走出去了。 那条好婆
赶出来的毛裤最终竟是没有带走。
临行的早晨天还只有朦朦亮, 我抱住了好婆放声大哭。几个娘娘把我拉开劝
我快走, 在涕泪滂沱之际, 我没有勇气再回头看好婆一眼。
两天后我们到了加拿大。 五个月后我只身到了美国。
好婆的消息陆续传来。 二娘娘和小娘娘因某事产生了矛盾; 二娘娘
回去了, 小娘娘搬到我们家照料好婆; 好婆的身子不如以前了, 小娘娘
请了个保姆; 好婆大小便失禁, 保姆嫌累嫌脏不做了; 小娘娘又请了
一个新保姆。。。。。。
我从爸爸的电话和娘娘们的家信里知道这些事, 我沉默地听着, 沉默
地看着。 我的心象蒙了一层浓雾, 没有太多的感觉。
我写去和收到的家信都渐渐地越来越稀少。
我毕业了, 工作了, 结婚了。。。。。。
好婆的神志不那么清醒了, 好婆开始卧床不起了。。。。。。
在加拿大度过了漫长的四年之后, 爸爸决定放弃移民回国。 他到家的那天
卧床了一年的好婆拄杖到门口迎接爸爸。 好婆的精神健旺起来了, 又
开始做饭了。 一日降温, 好婆半夜醒来自己开箱子拿出一条毯子给爸爸
盖上。
爸爸回家两个月后, 好婆在睡眠中安静地去世了, 享年九十七岁。
<七>后记
好婆去世后的那个夏天, 我和丈夫回国。 好婆的房间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是
在墙上挂了一副好婆的放大照片。 我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 我很少去那个房间
也没有仔细地看过那张照片。
爸爸交给我四千块钱, 说是好婆留给我的。 我收下, 我无言。 爸爸
又翻出四双精致的小鞋子, 说是好婆生前为我将来的孩子织的。 我接过,
我无言。
在好婆去世四年之后, 我生下了琦琦。 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 我小心地在包里
放进了一双好婆做的鞋子。
爸爸现在在国内已经独居了五年。 他的心态非常平和, 情绪也很愉快。
被人照顾了一生的爸爸现在竟然无师自通地自己做饭, 养花, 洗衣。
象爸爸这样的男人也许要在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后才能真正地长大成熟。
爸爸不肯再出国, 也一直拒绝我的提议,不肯把老房子装修一下或是卖了
再买一套条件好一点的新房子。他说他很知足。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出国十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好婆, 甚至在好婆去世之后,
她的魂魄也从未入过我的梦境。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走得太久太远,
好婆已无处寻我。 或是她不愿打搅我平静的生活。 好婆, 你知道我幸福
吗? 你知道你的小孙女有一个爱惜她的丈夫和她爱惜的女儿吗?
琦琦的脚长得很快。 前几天我把好婆送她的鞋洗净收好了, 等她长大了再
给她。 这篇文章我也送给琦琦, 希望她长大后能读到为她做鞋却无缘谋面的
太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