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恋爱
By 吾行
北京青年周刊
第一次见到吉时，她正试图穿过人群把简历递给我。如水的微笑，如夜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我伸手把她拉进公司的展位，看着她用英文写下自己的介绍。
一个星期后，她开始正式上班。
她被安排在我所负责的策划部做文案，将设计科转过来的字迹模糊面目可疑的设计构想，撰写成清晰干净没错别字有说服力的东西。工作很简单，但需要想像力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吉的工作算不上优秀，但也并不差，但到最后总能让客户满意。
吉和写字楼里的其他白领们有些格格不入，她从来不穿套装，有时甚至不穿内衣，只在皮肤上演绎真丝与羊绒，以及变化多端的牛仔裤。时常见她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左手上带着翠色的玉珠手链，边抽烟边看风景，素面朝天表情漠然。
我老觉得她一定是个来自外太空的女人，神秘，冷漠，超然世外。
周五，为了一个大CASE，我埋头加班到很晚，周围的格子间像张着大嘴的怪兽，肚子里空空的，等待着早晨的猎物。站起来伸个懒腰，忽然发现她仍旧在电脑面前，右手不停地滑动鼠标，左手玩弄着一支香烟。看到我便笑起来：“陈，有打火机吗？”细小的火焰在空气中突突地跳着，她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
吉像母猫一样无声地走过来，将打火机放在桌上：“一起去吃饭吧。”很突兀的邀请让我心头一颤。
离公司很近的地方，有家颇有名气的西餐馆。人很多，但并不嘈杂。吉悠闲的点餐，然后安静的吃。随口问起吉的生活，她的筷子停在空中，眯起眼睛看碟中的土豆。瞬间，又微笑起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很无聊的生活。”她用手指撩开滑到前额的头发，头很深地低了下去。
邻座的人慢慢离开，再有新的客人到来。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偶尔互相对望一眼，然后继续很执著的对付碟里的牛扒。终于吃光了所有能够吃掉的东西，也喝净了最后一滴水，然后抬头一起说道：“结帐吧。”我和吉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这样痛快而又放肆的笑似乎很久没有过了。吉执意不让我交钱，说是为了谢谢我让她这样的开心。面对她微醺的脸庞和眼中溢满的笑意，我无法拒绝。
仿佛并没有走多远就来到了酒吧街，吉一直犹豫是否进去。“坐坐吧，并不是很晚。”我并不是有意要讨好她，反正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去酒吧坐坐也好。
吉很慢的喝酒，狠狠地吸烟，表情安静而随意，似乎还有一点儿无聊。烟在空中形成淡而薄的雾，她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
吉终于有些醉了，我一直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很准确的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下楼，站在街边看着她窗里的灯光熄灭，再步行回家。原来我家和她家距离如此之近，只不过隔了两条街而矣。
早晨准点上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吉像往常一样埋头工作，依然时常站在窗前发呆，偶尔无意地看我一眼，微笑。
安做我的副手已经两年了，她很聪明，模样不坏，性情又随和，是策划部里人缘最好的人。这么优秀的女人，快29了居然还小姑独处，未免让人觉得惋惜。她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常说什么“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似我这等才高八斗者，估计是算不上有德了。古人又云，娶妻娶德，娶妾娶貌，似我这等无德而有貌者，大概只能傍个大款做小妾喽！”
在她生日的时候，大家集资为她开一个大型的生日Party。所有的人都很开心地聊着天，大声的说着笑话，将电脑里的MP3调到最大音量。
安很兴奋，渐渐有些满面绯红，在人群中开着各种玩笑：“一帮子城里人问一个农夫：如果你有了钱，打算干什么？老农说：我买一烧饼，特厚的那种，上面全是芝麻！人家说如果还有钱呢？他说我再买一个。还有呢？还有还买！人家说你别老惦记烧饼，买一屋子烧饼还剩好多钱呢！老农憨憨地笑了：那我娶一妾。城里人捧腹之余，开始内讧：如果你有了钱呢？一人说：我买一大House。要是还有呢？我买一大奔。那要是还有呢？那……那我也娶一妾。有人就不乐意了：你们怎么这么俗啊？！人就问那要是你怎么着？他说我环球旅行！人又问那要是还有钱呢？我在全世界所有海滨买一套别墅。人说那要是还有呢？他说我要买下巴黎18世纪所有名画。人说那还有？他说那我就上月球遛一圈儿去吧。人说还有！他急了：你们这不是逼我纳妾嘛！”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我回头找吉，看见她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不停地吃桌上的零食。
也许是受了酒精的盅惑，安忽然冲过来抱住我大声说：“陈，能嫁给你，做妾也愿意了……”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脸上，当我再回头找吉时，安开始大吐起来。此时的我似乎理所当然的对安负有了责任，当所有的人都离开时，送安回家的便只有我了。
搀扶着安等电梯时，遇到打完电话的吉，她问明情况后，决定和我一起送安回家。
我很熟悉安的家，也很熟悉安的父母，以前常常因为加班到很晚而送她回家。安的母亲把她搀到了床上，她父亲则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警惕地看着吉。下楼的时候，安的母亲在门口大声向我道别，并让我“常来家坐坐”。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吉又提议去酒吧。歌手已经不再唱了，空荡的屋子里弥漫着很老的情歌。绿色格子的桌布上，有红色圆蜡在杯中燃烧。吉点了杰克丹尼，很慢的斟满一杯，然后一口气喝下，表情扭曲得可怕。之后又喝下第二杯，第三杯。吉的样子非常无聊，她向酒吧招待要了便笺，在上面胡乱地写着什么。酒吧要打烊了，我去吧台结帐，回来时发现吉不见了。
招待在女厕所里找到了已经睡熟的吉，抽水马桶的水一直在流。
送她回家，看她在床上安然入睡，然后自己也倒在了床边。
第二天，我和吉一起迟到了，但没人想到昨天我们在一起。午饭时，安犹豫着向我走过来：“陈，谢谢，昨天对不起。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当是陪罪吧。”
夏天很热闹的来了。
大卫·科波菲尔热闹的来了。
下班前发一封E-mail：吉，去看魔术吗？今天。
她回过头来向我这边张望，很俏皮地微笑着。
整个演出都充满了魔幻色彩，奇妙而又浪漫。吉一直在惊声尖叫，左手下意识地攥着我的手臂。黑暗中，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我握住她的手，顺势拉到自己怀里，她的头发轻轻划过我的脸，身体因兴奋而不停的颤抖。她回过头来对我微笑，轻轻吻我。
演出结束了，身边的人们在不停欢呼。而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只感觉到，吉身上淡淡的香味。
和往常一样的去上班，但我的心却已经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了。爱情使我高兴，我欢天喜地的迎上去，试图让快乐继续。然而吉依然沉默，依然去走廊里打电话，站在落地窗前抽烟，看这个城市慢慢变冷。
周六，我来公司取前一天遗落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看到了吉的辞职信。没任何预兆，没有解释。
去吉的家里找她，门铃响了很久也没有打开，手机也已经办理了停机。整整三天，人影不见。
周二的晚上，吉打电话约我喝一杯咖啡。
“明天的飞机。”
“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们是朋友！”
“呵”，吉轻轻地笑了，喉间发出一种寂静的声音。
“还有……”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吉的表情淡漠：“还记得安的生日PARTY吗？那一天他结婚。那个曾经说要爱我一生的男人，那个和你一样英俊而且体面的男人。”
“我和他不一样。”我说。
吉没有反驳我的话，轻轻抚摸我的西服、领带、白色衬衣，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应该找一个可爱的女人，和她结婚。”她背过身拿起桌上的面纸。
爱情走了，但生活还得继续，我希望工作能让我忘记一切。很无聊的在吉办公桌边逡巡，终于发现贴在角落里的酒吧便笺：15岁时为失恋哭泣，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地爱一个人了；35岁时为失恋哭泣，是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谈一场这样的恋爱了。
真幸运，我已经过了35岁，也就是说，我已经过了为失恋哭泣的年龄。
我不再想吉，开始与安以结婚为目的进行交往。
婚期一天天的近了，我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过两个人的生活。在一个尘封的鞋盒里，找到一本初中时的物理作业本，最后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在那棵泡桐树下，我又遇见她了，她对我笑了一下”、“她还我橡皮的时候，回头笑了两次，真幸福”、“我发誓一定不会忘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仿佛心里有个很大的秘密，但却不能够确定这些字所记载的是不是真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了。
隔壁传来似有似无的广播声，女人用甜腻的声音说：“……周先生为他致爱的吴小姐点播这首歌曲。他想对吴小姐说：上天使我们降生人间时，就安排了我们今生的相会，如果我对你说，你是我生生世世的惟一，你是不是也想对我说同样的话呢……”
我有些愣怔起来，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但是她接着又说：
“……那么这位周先生在这里祝吴小姐18岁生日快乐。”
呵，18岁！而已！！
我坐在满地狼藉里，终于就那样的爆笑出来。
